最好有一輪老月,懸浮在酒杯中。只要酒水不斷續(xù)添,它絕不會提前離場。
最好有一縷江風(fēng),輕輕掠過酒面,如同撩動江水一般,撩起心中的顫動。
最好有一兩片花瓣,或者一兩片枯葉,飄落杯中,仿佛驚起了怯怯的夜螢,將酒水濺到幾張油膩的老臉上,星星點點。
當然,最好的選擇是避開城市的燈光,直接搬到江水邊,甚至把腳丫泡進江水里。
一張木桌,幾張竹椅;一桌夜宵,幾杯濁酒。
幾個老男人,相約在沱江邊喝酒。
胖墩墩的,一大堆,是肖癲婆。
瘦瘦小小的,像一根黃荊棍,這就是矮哥。
斯斯文文的,戴了一副眼鏡兒,是笆籮。
干精火旺的,喝酒一杯接一杯的是賢娃子。
磨磨蹭蹭,心不在焉,心事重重,這就是我,昵稱“豬頭”。
我們都是小學(xué)同學(xué),自封為“衩衩褲”伙伴。我們都來自七八十里外的鄉(xiāng)下,一個叫老龍?zhí)兜母F旮旯,經(jīng)過苦拼苦掙混進資陽城,得以在這沱江邊重聚。
小城市有小城市的情調(diào),“衩衩褲”有“衩衩褲”的底色。只要你找到一個地方,打幾個電話,不出一支煙的工夫,他們幾個一定會顛顛兒地跑來。
用不著招呼,用不著客套,用不著排座,更用不著設(shè)防,直接開瓶,直接開懷暢飲。
肖癲婆,其實是個哥子。他自幼喪父,家境清貧,直到九歲才光著腳板走進小學(xué)啟蒙。報名時,老師讓他數(shù)芭茅棍,從1數(shù)到10,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數(shù)了好幾遍,都沒數(shù)清。他面相憨厚,也比較規(guī)矩,但為什么被稱作“癲婆”,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考證。后來,他參軍,讀了軍校,參加了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轉(zhuǎn)業(yè)回來后進入了政府部門。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小時候衣不蔽體的鄉(xiāng)野小子,竟然娶到了資陽城百貨大樓里成天光鮮惹眼的女售貨員。這癲婆。
矮哥姓彭。稱他為“矮哥”,是因為近年來他上了點歲數(shù),以前大家都直接稱他為“矮五寸”,因為他自小就瘦小。他一家原本隨當兵的父親在西藏生活,后來轉(zhuǎn)回內(nèi)地,被安排在我家對面的國營農(nóng)場。雖然我家只有父親在農(nóng)場工作,但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很好。最溫暖的記憶是,當農(nóng)場食堂難得炸一次油條時,我會拎個筲箕去買些打牙祭,矮哥的父親,彭叔叔,笑瞇瞇的主廚炊事員,總是一只手把稱好的油條倒進我的筲箕里,一只手又迅速地再抓起一把油條塞進去。他知道我們在農(nóng)村生活不易,也知道我家?guī)讉€小崽兒嘴饞。矮哥初中畢業(yè)后不久,年紀輕輕就接受安排參加了工作,被派到一個邊遠小鄉(xiāng)的供銷社代辦點,很多時候還得自己用自行車推著貨品去趕鄉(xiāng)場擺攤。但就是這樣,瘦瘦小小的矮哥,沒幾年工夫,居然坐上了區(qū)供銷社主任的位置。那可是一個擁有數(shù)百職工的大區(qū)供銷社,一個當時在全省都響當當?shù)南冗M農(nóng)村供銷社。有一次我下鄉(xiāng)采訪,巧遇矮哥,自然有擺不完的龍門陣、碰不完的杯。在送我去旅館的鄉(xiāng)間公路上,矮哥終于說他撐不住了,想吐,我說沒關(guān)系,我陪你。他果然小嘴一咧,“哇哇”大吐,一陣惡臭傳來,立刻把我也帶吐了。我倆互相逗樂打趣,互相拍著肩背,吐盡了滿腹的污穢,也吐出了滿眶的眼淚。當時我心里十分感慨:不容易啊,這矮哥。
笆籮姓劉。他之所以被稱作“笆籮”,是因為他那顆大腦袋沒有后腦勺,人們說就像一個笆籮。他一家子原本也隨當兵的父親生活,只不過是在北大荒,后來又轉(zhuǎn)回我家對面的農(nóng)場。他父親戴一副眼鏡,風(fēng)趣幽默,似乎很喜歡過冬天,因為一到冬天,就戴上毛軍帽,披上毛軍大衣,穿上毛軍皮鞋,在農(nóng)場里晃來晃去,煞是威風(fēng)。他父親在農(nóng)場當會計,而我的父親是出納,據(jù)說兩人關(guān)系很好,幾乎是形影不離。笆籮比我小一個多月。他母親上班時(其實就是去農(nóng)場的坡上坡下干農(nóng)活),沒法帶他,就經(jīng)常把他抱到我家來,和我作伴,因為我的母親雖然身處農(nóng)村,卻是個不大出工的裁縫,常常坐在家里踩縫紉機,可以照看我們。那時的我們,說是在一起玩,但幾乎沒啥玩具,于是,當我睡小搖籃時,笆籮就來玩我的小玩具;輪到笆籮睡了,我又去玩他的玩具。所以,我們關(guān)系也很好,幾乎是形影不離。后來,笆籮考上了大學(xué),留在城市教書,并轉(zhuǎn)入一個黨委部門,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
賢娃子姓卓,家住在老龍?zhí)督稚希莻€地地道道的“街娃兒”。他母親原先在大西北工作,是一名鐵路扳道工,后來回到老龍?zhí)?,進了社商,成為廚娘。她能煮出奇香無比的冬菜臊子面,一角二分錢、二兩糧票一碗,是整個老龍?zhí)兜慕^頂美味,香得讓人扒盡面條、喝干殘湯,甚至舔凈碗底。我們割牛草賣,割蓑草賣,挖麻芋子賣,剝芭茅殼殼賣,為的就是攢下錢去吃上一碗面。他母親能說會道,嗓門粗獷,語氣斬切,還常常嘴上叼著紙煙。她的干練、威儀和親和,為賢娃子營造了優(yōu)越、自信和要強的性格,我們都為有他這樣一個“街娃兒”伙伴而感到自豪。賢娃子只有兩個妹妹,他是家中唯一的兒子。高中畢業(yè)后,他卻堅決參軍,擺弄上了重機槍,還當上了班長。部隊奉命開赴老山前線,他不顧母親和妹妹們的擔憂和反對,堅決寫了血書,請求參戰(zhàn)。他還把隨身多余的東西打包,托人捎回老龍?zhí)叮唤o他母親。不料,他母親自然將這些視為他的“遺物”,一時呼天搶地,悲痛欲絕。這樣,賢娃子“壯烈犧牲”的噩耗迅速傳遍老龍?zhí)?,弄得鄉(xiāng)民父老都為他唏噓不已。我的母親去街上趕集時,他母親瞥見了,趕緊丟下鍋鏟、湯勺,跑出商店來,一把抓住我母親的手,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你的兒……才好哦,你的兒……才好哦!”那時的我,已經(jīng)順利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和和美美地和學(xué)生們一起誦讀A、B、C……最終,賢娃子毫發(fā)無損地從貓耳洞里鉆出,轉(zhuǎn)業(yè)回來,進了一家設(shè)在資陽的省級單位。
江月當空,江水靜流。
江月曾經(jīng)照古人,江水只洗今人心。
掐指一算,沱江邊三十多年的歲月已經(jīng)流逝。
我們幾個“衩衩褲”,沒有互相邀請,也沒有事先約定,卻都隨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洶涌人流,一個個先后涌入了資陽城。有的人只身一人先打前站,有的人拖家?guī)Э冢缤鄯渥分鸹?。資陽城似乎因我們一個個的到來,而一次次被擠得滿滿當當,沿著沱江兩岸盡情地延展,由最初的小縣城逐步拉開了中等城市的框架;又似乎因我們的陪伴和祈盼,也一天天變得更加俏麗。滿城的高樓,你指點都指點不過來;一城的燈火,你顧盼都顧盼不過來。尤其是沱江邊的夜色,因為城市功能的分區(qū),上游地帶的工廠被集中到了專門的園區(qū),減少了轟鳴的噪音;又因為城市水體景觀的需求,沱江城區(qū)段的水位得以提升,增添了舒緩的寧靜。沱江邊的夜色,如酒過衷腸,是沉醉的;如江風(fēng)拂面,是輕盈的;如江水沐頂,是洗滌心靈的。
三十余年的勞累和奔波,榮辱自知,苦樂自知。晉級了嗎?漲薪了嗎?被上司打壓了嗎?受到同事排擠了嗎……在沱江邊的夜色中,沒有這樣的談話。一如“一切苦難都是來渡你的”這般玄奧,沒人想去妄加道破。然而,在沱江邊資陽城的煙火氣里,我們不約而同地完成著人世間的既定程序。我們養(yǎng)大了兒女,成為對自己人生有所交代的父親;卻又送走了父母,反倒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
我們的父母,或因意外,或因病痛,或壽終正寢,先后相繼離世。雖說都帶著后輩還算過得去的孝順,但也不知帶著多少未能說出口的牽掛、苦痛和不甘。每當這樣的至暗時刻襲來,我們都盡力而為,能跑一趟就跑一趟,能抬一把就抬一把,能燒一炷香就燒一炷香,相互扶持著邁過心靈的坎坷。
賢娃子的母親,前一天我?guī)е鴥鹤咏?jīng)過一個店鋪時,巧遇了她。她正悠閑地站在門口吃炒花生。她抓了一把花生,熱情地非要塞給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頑皮,轉(zhuǎn)身就拔腿跑了。她還高聲喊道:“跑啥子嘛!跑啥子嘛!”語氣依然那么親切。我因為要去追兒子,沒來得及和她多說幾句話。不料,第二天傳來噩耗:她在家里受到驚嚇摔倒,就這樣去世了。原因是她聽說她的兒子賢娃子為了制止一伙在街上鬧事的歹徒,被刺了兩刀。
笆籮的母親遭遇車禍,突然去世。他來報信,先敲開我的房門,然后退到花壇地壩里,把我引出門去,突然雙膝跪下,俯身號啕大哭:“哥啊,我的媽媽走了啊……”他的父親因病去世時,本已調(diào)進城里的一個單位,但他和幾個兄妹依然懇請由他父親的老單位——鄉(xiāng)下那個農(nóng)場——舉辦追悼會,并由我父親致悼詞。當時我父親任農(nóng)場書記、場長,我還連夜幫他一起寫好悼詞。
我的父親也是因為意外摔倒而突然去世。當時,他們那個國營農(nóng)場已經(jīng)解散,賣給了私營企業(yè),退出了歷史舞臺。幾個“衩衩褲”幫著我和親屬,處理著大大小小的事務(wù),是絕對的主力。甚至,矮哥往人前一站,就把追悼會給主持了。在悼唁廳里,我父親的靈柩旁,面對眾多至愛親朋,矮哥的聲音一起,我更加傷心感懷,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江月一晚又一晚地升起,江水一夜又一夜地奔流。
沱江邊沉醉的夜色,是歇腳石,是懶板凳,是消減閥,是凈心劑。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沱江夜色的迷醉中,那幾張老臉變得愈發(fā)油膩。
有人帶頭當公公、帶頭當爺爺了,卻也有人帶頭生病、帶頭退休了。千古一律的人生程式,該來的都在來了。
父輩們的命運是艱辛的,因為他們要為我們操心,因此更加辛苦。而我們幾個的呢?是幸運還是不幸?是清醒還是糊涂?是志得意滿還是疲憊不堪?是心滿意足還是心碎欲絕?
在沱江夜色的沉醉中,我心事重重,磨磨嘰嘰地掂量人生。
【作者簡介】唐俊高,四川資陽人,著有長篇小說《一湖丘壑》、中篇小說集《一串鑰匙》、短篇小說集《大寒》,散文集《搭鋪》等;現(xiàn)居資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