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謝中書書》的藝術特征和思想意蘊

［摘要］《答謝中書書》是南朝齊梁時期陶弘景的代表作。文章以感慨發(fā)端，將內心感受與友人交談，反映了作者娛情山水的思想。全文以描寫山川之美為主線，以作者的思想意蘊為輔線，是古今作品中感受自然山水的好素材。該文在語言、結構、技巧、意境上體現出藝術美。在思想意蘊上傳達出作者與自然相融合的生命愉悅，表達了作者對自然山水的贊美，對隱居自由生活的向往以及對“未復有能與其奇者”的惋惜。

［關鍵詞］陶弘景；《答謝中書書》；山川之美

［作者簡介］賴陽寧（2001），女，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學科教學（語文）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I207.225""""""""""" ［文獻標志碼］A

統(tǒng)編語文教材八上《答謝中書書》是南朝齊梁時期陶弘景的代表作，“書”字說明這是一篇書信體，是陶弘景贈答給謝征的一封書信。作者將內心感受與友人交談，反映了娛情山水的思想。全文僅68字，真真切切道出了山川之美，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字字寫景，卻又字字滲情，細品此文，能體會到作者深邃的思想意蘊。

一、《答謝中書書》的藝術特征

《答謝中書書》呈現出精湛的藝術特征。全文以其高超的藝術筆觸，創(chuàng)作了具有相當高的審美文學精品。下面主要從文章的語言、結構、技巧、境界方面欣賞作者筆下的山川之美。

（一）語言精簡

1.句式對仗之精

從體裁上來看，該篇屬于駢文。眾所周知，駢文興起于漢朝，于齊梁時期達到鼎盛。在敘述山川之美時，作者以四四為句，共五句話概括。讀來朗朗上口，富有節(jié)奏感。文末以散句做結，更添文章活力，流暢輕快。寫景部分講究句句對仗，突出音韻之美；抒情部分用散句感嘆，突出輕快之感。駢散兼行，將散文的疏宕流暢之美與駢文的整練之美相結合，豐富文章的美感。

2.語言用字之簡

聯系寫作背景可知，此文所寫之景是陶弘景的隱居地方——句曲山，今茅山。全篇僅用68字，將景與情渾然交織。從時間上來看，貫通一天與四季，包攬古今。從空間上看，囊括飛禽走獸，宇宙萬物?？芍^尺幅能容千里，片言可役百意。

（二）結構巧妙

1.總分總的整體框架

作者隱居句曲山，對句曲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進行了詳細的描寫。首句“山川之美，古來共談”總領全文，包攬古今，以“共談”概說人人都愛美，驗證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古語，以“美”點明全文中心。那山川美在何處？接著的五句話分別闡述，具體敘寫山川的美。最后以“實是欲界之仙都”作結，用“仙都”高度贊美?！翱?分-總”的結構使全文整體框架緊湊。

2.首尾呼應的結構安排

開頭的“美”與結尾的“奇”相呼應，從“共談”到“未復有能與其奇者”，首尾呼應，文章結構形成閉環(huán)。同時夾敘夾議的寫作手法又使文章結構更加鮮明突出。前面寫景部分采用敘述的方式，后面抒情部分則采用議論的方式。在縝密封閉的基礎上又不失生動活潑之感，使得全文結構涇渭分明，脈絡貫通。

（三）技巧嫻熟

1.視角變化之巧

“高峰入云，清流見底。”作者仰視看山峰，山峰高得快接近云層。俯視看河流，河流清澈得能看見石底。首先，山峰用“高”來形容，有多高？能“入云”。溪流用“清”來修飾，有多清？能“見底”。短短八字，重復強調山之高、水之凈，此用字之妙哉。其中，“入”“見”動詞的使用也可見夸張的意味，突出山高水清的特點。在這一俯一仰之間，所有的自然風光都包括在內，景物不只是單一的平面，而是為我們營造了空間感。于是，在這空間里，作者環(huán)視周圍的石壁，色彩斑斕，交相輝映。平視周圍的樹林和竹子，它們生機盎然。全篇沒有出現作者的身影，但讀者的視線一直在跟隨著作者的視角變化，仿佛身臨其境。

2.色彩搭配之美

有直接描寫色彩的?！拔迳惠x”中的“五色”指青、黃、赤（紅）、白、黑五色，即黑白加三原色。理論上，通過這五種顏色可調出其他所有顏色。在這里泛指各種色彩，即多顏色。“交”指“互相、相互”?！拜x”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為：“輝，光也。”這里是說，兩岸的石壁就像多種色彩融合而成的，像多彩的光輝一樣，形容石壁的色彩斑斕。此外，“青林翠竹”用“青”“翠”形容樹林和竹子，更添色彩美。

有側面描寫色彩的。山川之美，主要以綠色為主，就像“青林翠竹”在四季都是如此，綠色總是象征一種生機盎然、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在這景物之上，是“云”，呈現藍色或白色的色調。在這溪流之下，是石底，呈現出黑色或灰色的色調。早上“曉霧將歇”，大霧消散，呈現出亮色。傍晚“夕日欲頹”，夕陽的最后一縷陽光，呈現出金黃色，色彩搭配之美隨著晨昏的變化而變化。

3.動靜相襯之宜

描寫山川之美，若只有靜景，未免顯得太過單一。若只有動景，也顯得過于喧鬧。因此，采用動靜結合的手法就顯得尤為重要。在《答謝中書書》中，作者在描寫山川之景時只用了五句話，但在這五句話中，處處都滲透著動靜相襯之宜。

景物的動靜相襯?！案叻迦朐啤?，山峰本是靜物，但一“入”字，給山峰注入生命力。山峰“入云”，是向上和奮進，呈現出進取的姿勢，這一句本身就有化靜為動的美感?！扒辶饕姷住保∠宄旱啬芸吹绞?，屬于靜態(tài)描寫。前句給人以動態(tài)之感，后句給人以靜謐之感?！皟砂妒凇钡莱鰞砂妒诘膶嵢恢?，是客觀存在的，屬于靜物。“五色交輝”用來形容石壁的顏色，顏色是“石壁”的物理屬性，本是靜態(tài)，但一“交”字，突出顏色的動態(tài)之感。

光色的動靜相襯。全篇直接描寫色彩的有“五色交輝”和“青林翠竹”兩句。兩岸石壁呈現出色彩斑斕的色調，樹林和竹子四季都是翠綠的顏色。光影之變幻與青翠之常在形成映襯，林青竹翠為靜，五色交輝為動，在色彩搭配上構成了一幅怡人的畫卷。

生命的動靜相襯。古人創(chuàng)作追求“氣韻”說，“‘氣韻’在南朝文人眼中，即是山水皆有生命，萬物皆有性靈?！?sup>［1^］在陶弘景筆下亦如是，在描寫山川之美時，大自然的生命意識極強烈?！吧健睕]有生命，一“入”字突出生命感?！笆凇睕]有生命，一“交”字強調動感。竹林一年四季都青翠，生機盎然。前寫植物之美，后轉筆寫到動物，猿鳥之鳴，沉鱗之躍。各種生命都在活躍，“亂”“競”兩字，寫出了動物們最原始且基本的生存狀態(tài)，寫盡生命的各種活力。

4.時空轉換之妙

開篇“山川之美，古來共談”，作者站在歷史的制高點，概說古今，認為“山川之美”一直都是文人喜歡贊詠的。接著，縮小時空，從古今談到四季的變化。樹林與竹子在四季都是翠綠的，常年都是綠色盎然，充滿生機活力。最后，聚焦到一天的晨昏之間。早晨大霧還未完全消散的時候，日間活動的生物打破沉寂，猿鳥在處處亂鳴。傍晚夕陽還未完全落山的時候，夜間活動的生物也開始它們的活動，魚兒紛紛躍出水面，晨昏都呈現出一派生機活力的景象。短短68個字，由古今歷史談到四季，最后縮小到一天的晨昏變化之間，時空轉化之妙，讓人不禁贊嘆作者的寫作手法之嫻熟。

（四）境界優(yōu)美

1.山水即山水，山水是美景

作者描寫句曲山中的美景，山是山，山高而入云。水是水，水清而見底。四周石壁色彩斑斕，交相輝映。綠植青翠，動物活躍，他們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更顯生機，整個景象呈現出一派絢爛輝煌的氣象，在清爽宜人的畫卷上平添了萬物勃發(fā)的生命力。這是淺層含義的自然之美，在這一境界下，山是山，水是水，是作者眼中所見之物，耳中所聽之感，都是大自然中最原始的狀態(tài)。

2.山水非山水，山水是心境

南北朝時期時局動蕩，朝代頻繁更迭，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亂世。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想要做官的文人在仕途上不得舒展，報國無門，壯志難酬，故漸漸把心思轉向大自然的美景，于美景中暫得快樂。作者在面對這些美景時，就能徹底忘憂，真的快樂嗎？顯然不是，文章除了描寫自然風光，還寫到了大自然的飛禽走獸，即“猿鳥亂鳴”“沉鱗競躍”。寫猿鳥的叫用“亂”，說沉魚的躍是“競”。兩個形容詞寫出了動物們生存的狀態(tài)?！皝y”字義為“沒有秩序”，還有一種解釋為“社會動蕩，戰(zhàn)爭、武裝騷亂”。故作者用“亂”，一是形容猿鳥的叫聲沒有秩序，叫聲喧鬧，突出生命感。二則也意在說明當時社會的動蕩不安，暗指文人的生存處境。“競”的本義是“爭競、角逐、比賽”，有不遺余力，用盡全力之意。魚兒跳出水面或自?；蛞捠郴蚝粑蜴覒颍緛碛卧谒椎聂~此時拼盡全力也要跳出水面，借魚反襯自己。魚在水底待久了，呼吸不暢，且煩悶至極。自己也是被這壓抑的社會所困，才能得不到施展，將自己的心境寄托在這大自然中。在這一境界下，山水非山水，“對自然山水的情感已經從視覺的觀察欣賞上升到精神內涵的高度”^［2］，是作者情感的一種寄托，心境的一種表達。

二、《答謝中書書》的思想意蘊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一切景語皆情語，一切情語皆景語。”強調詩詞中所有景物都寄托著作者的情思。在《答謝中書書》中，陶弘景沒有將寫景僅僅停留在景物本身，而是抓住景物的靈魂，用景來傳達自己的思想。表達了作者對山川之美的贊美、對自然狀態(tài)的向往以及對“未復有能與其奇者”的惋惜。

（一）對山川之美的贊美

陶弘景喜愛山水自然，永明十年（492年）辭去了官職，后一直選擇過隱居生活?！叭邭q退隱茅山，后在江南佳麗的山水中度過了四十四個春秋?！?sup>［3^］面對皇帝的做官詔書，陶弘景以一首《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委婉拒絕。其中“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一句，直接表明自己自樂于山中悠悠白云，這是一種無法分享的快樂，只有自己親身體會才能領悟，是不能也不會贈送的。

尤其這一首《答謝中書書》，作者對山水自然的贊美與喜愛之情躍然紙上。前面描寫大自然之景，“入”“見”“交”等字，將大自然的靜景動態(tài)化，一派生機盎然?！皝y”“競”等字，將大自然的生物自由化，生命氣息濃烈。在作者筆下，大自然的一切都有其生命，山峰聳立，小溪在自由流淌。陽光打在五色石壁上，呈現出變幻的色彩。青翠的竹子和翠綠的山林一年四季都在。在環(huán)境朦朧時，即天未大亮或黑夜還未完全到來時，此時環(huán)境寂靜，但猿鳥的鳴叫、魚兒的競躍給大自然增添生機活力。一字一句都在表達作者對山川自然的贊美，故作者忍不住長嘆“實是欲界之仙都”。“仙都”高度概括，用“實是”加以強調，這是陶弘景隱居四十余年后對茅山美景最深刻的體會，最由衷的贊美。“欲界”即人間，“仙都”即仙境，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而作者巧妙地在“欲界”“仙都”之間加個“之”字，就將這兩個世界自然地聯系在一起，直說這里是人間的仙境，贊美之意溢于言表。

（二）對自由狀態(tài)的向往

作者所處的時代是不自由的，文人言語不自由，行動不自由。朝代的頻繁更迭，也影響著文人的創(chuàng)作?！皶造F將歇”中的“將”字表明大霧還沒完全消散，整個世界還處在朦朧狀態(tài)?！霸厨B亂鳴”中的“亂鳴”強調聲音的混雜，那作者為什么就能確定是“猿鳥”的鳴叫？“猿鳥”這兩個意象在文人筆下經常出現，“杜鵑滴血猿哀鳴”“別意猿鳥外，天寒桂水長”“又聞山猿谷鳥，哀鳴啾啾”等，更有詞語“鳥哭猿啼”來泛指禽獸悲鳴，用來形容悲涼的情境。故“猿鳥鳴叫”這一意象常常與“悲”“哀”相聯系，“在寧靜幽遠的情致中總含有一些寂寥落寞的情緒”，暗示了作者此時的心情與處境。但一“亂”字突出在渾濁環(huán)境下，猿鳥們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它們不追求“清脆悅耳”“婉轉悠揚”的歌唱，只求自由自在的鳴叫，含蓄地表達了作者對自由的呼喊，對自由隱居生活的向往。

“夕日欲頹”說明太陽快要落山還未落山，黑夜將要來臨，呈現的環(huán)境也是朦朧的。如此美的自然將要被黑暗籠罩，大自然一片沉寂。此時，一聲“啪嗒”打破寂靜?！芭距薄芭距甭暣似鸨朔?，原來是白天在河底深游的魚兒此時紛紛跳出水面，它們好像在競賽，或比誰跳得多，或比誰跳得高。“競”字反應魚兒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不管環(huán)境是否黑暗，它們只管踴躍跳出水面。一霎間，周圍景物似乎都明亮起來，魚兒的競躍給大自然注入無限生機。作者短短四句，描寫了自然界的飛禽走獸，道出了大自然中生物最基本的生存狀態(tài)——閑散自在，寄予了作者對大自然自由狀態(tài)的向往，希望自己也能同萬物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展示自己自得的狀態(tài)。同時也進一步表明作者對現實生活的壓迫而感到無奈和內心的悲哀、傷感。

（三）對“未復有能與其奇者”的惋惜

作者開篇站在歷史高度回望古今，大贊“山川之美，古來共談”，此時的作者情緒高昂。但末尾“自康樂以來，未復有能與其奇者”一句，表明能欣賞山水美景的人很少。由“共談”到“未復”，作者的情緒也隨之發(fā)生變化。

“康樂”指謝靈運，謝靈運是山水詩的開創(chuàng)者，其山水詩開創(chuàng)了中國山水文學的新境界。文章結尾說“自康樂以來，未復有能與其奇者”，一方面作者與謝靈運作比，暗指自己像謝靈運一樣是“能與其奇者”，有驕傲自豪之感。另一方面，“與”本義是“參與”，但這里指“領悟”“欣賞”。這句話是說：自從南朝的謝靈運之后，就再也沒人能領悟（欣賞）這種奇異的山水美景了?！拔础弊帜芸闯鲎髡叩耐锵е?，寫山水詩詞之人及其多，他們能觀賞山水，但他們都未能像謝靈運一樣，真正領悟山水的透徹，他們沒有將自己的生命情感融入自然山川中。故作者長嘆“未復有能與其奇者”，惋惜于世人對山川之美的無動于衷，文章雖短，卻意蘊無窮。

《答謝中書書》詳細地描寫了作者隱居的句曲山周圍的自然美景，短短68字顯示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功底和嫻熟的寫作技巧，為我們展示了自然山水優(yōu)美的境界。字里行間都能感受到作者對山川自然的贊美、對隱居自由生活的向往以及對世人無法真正欣賞山川之美的惋惜。全篇在藝術和思想上都具有很高的造詣，篇短而意無窮，不愧為六朝山水小品名作。

［參 考 文 獻］

［1］湯汝昭.南朝山水書札美學特質與士心尚隱成因探略——以《答謝中書書》與《與朱元思書》為考察中心［J］.忻州師范學院學報，2020（01）.

［2］齊永聰.南朝文人書札的美學特質與思想意蘊探賾——《答謝中書書》《與朱元思書》解讀［J］.語文新讀寫，2023（09）.

［3］陳振鵬，章培恒.古文鑒賞辭典（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707-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