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之境

冷清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小說集《風(fēng)吹過》《魔法之秋》。作品散見于《天津文學(xué)》《牡丹》《芒種》《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百花園》等刊。

怎么辦呢？

時間越久，她越愛上了這里。

置身于這樣綠意重重的大山的懷抱，仿若無邊綠境里的一朵小花。

無數(shù)的清晨和傍晚，她赤著腳靜靜地坐在湖邊的草地上，讓那柔軟的涼意絲絲縷縷由下至上沁入心脾，進(jìn)入自己瘦弱的身體，重重疊疊的愉悅層層堆積，最終，在她的唇角開出一朵漾著快意的花兒。

現(xiàn)在，她每天沿著湖邊漫無目的地游走，徜徉，無所事事的看綠色的湖水，看湖中倒著生長的樹，看樹中間安然游弋的魚兒，看船只遠(yuǎn)去，湖面留下無聲的波。

盡管媽媽一再說：不要亂跑，不可以亂跑哦！盡管媽媽總是不由分說拉她回去。

大概是倦了，大概是看她并未惹出什么禍端，漸漸地，媽媽竟也由了她順了她。

當(dāng)初公司安排施工隊進(jìn)山裝修民宿，媽媽是拒絕的。她說，不行！亭亭怎么辦？

可對方說：有什么呀，帶著就是了！薪酬可是市里的一倍半哦！望著對方一臉的肯定，媽媽把后面的話咽了下去。對方仍然很知心地講：公司知道你情況特殊，每天你只要備完料，完成你的檢驗任務(wù)，余下的時間自由支配就是。

可媽媽還是一臉憂傷。媽媽問她：怎么辦呢？亭亭，我們?nèi)ゲ蝗ィ?/p>

可她并不理會媽媽的急躁，完全是不說去也不說不去的樣子。

但媽媽還是決定去了。當(dāng)然要去了，一倍半的薪水，可以做很多事了。更重要的是對方說：換個環(huán)境啊，換個心境嘛！

可媽媽還是拽著衣袖告誡說：聽說附近有野豬呢，不要亂走！

媽媽當(dāng)然不會知道她一住下來就心生喜歡了。

她喜歡這里彎彎曲曲的山路，喜歡遠(yuǎn)處蘋果果園里那一片閃耀的紅，喜歡羊群從山澗攀爬上來，攔住道路咩咩地叫，緩慢地走，一羊臉詫異地望她，喜歡圓滾滾的大南瓜從墻里面生長出來，把自己懸掛在石頭墻上，像一只黃澄澄的南瓜燈籠。

盡管媽媽一再重申不讓她亂跑，盡管媽媽頭疼她的亂跑，甚至一度生出想要把她鎖在房間里的決心，可她怎么能放棄自己的喜歡呢。

一天晚上望著她鞋子衣服上沾染的泥土和滲著血的膝蓋，媽媽終是怒了，問她有什么好呢？不就是大山里的一些樹和水嘛！她原本想反駁來著，說很好啊，卻終是沒說。她當(dāng)然也沒說在下午遇見的小松鼠，草叢里的小刺猬，還想說還有土黃色的小兔子，一臉警惕地趴在草地上露半拉腦袋愣愣怔怔望她，然后縱身一躍，躥進(jìn)草叢消失不見了。

這些，她終是沒有說出來。她沒說她遇見的樹林里的管理員大爺。

管理員大爺腳邊跟著一只嘎嘎叫的鵝，白色的大鵝，戴著橘紅的鵝帽子，看見她扎著脖子就要啄她。而大爺，只是一伸手抓住鵝脖子就把大鵝帶走了。她很想像大人那樣對管理員道聲感謝或者別的什么?？蓻]有。都沒有。

她和媽媽睡覺的屋子進(jìn)貓了，是一只小橘貓，躡手躡腳地叼走了她的火腿腸。后來，那貓又來，居然無所畏懼大搖大擺的，吃她安排好的酸奶和香腸，還滿屋子巡邏。她則蜷在被卷中一聲不響地看，一聲不吭地聽，看貓進(jìn)來，看貓出去。

有次那貓吃喝完畢，遠(yuǎn)遠(yuǎn)站在月光下沖她輕輕地喵——

喵嗚——激動不已的她捏著嗓子去回應(yīng)，那貓收到信號，“蹭”就跳上了床。

自此，那貓夜夜來，天亮走。吃飽喝足便臥在枕邊給她打呼嚕，那呼嚕好聽極了，所以即便是媽媽一再反對，堅決反對，終是沒拗過她。

她哪怕是自己不吃飯，也要操心貓的食物和水，并以更柔軟更溫和的態(tài)度待它。

自爸爸媽媽離婚，那個被她叫作爸爸的男人去做了別人的爸爸，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這么快樂這么幸福了。她死死拽著自己沿著一條狹窄寒冷的路朝更黑暗的地方走，不管不顧的，只切切實實厚鑄所有的疼痛和難過，但現(xiàn)在，堅冰慢慢融化和模糊。

她和媽媽安安靜靜地坐在大大的落地窗前吃牛角包，簡簡單單的牛角包，搭配媽媽親手制作的蘇子醬和姜片茶，而小貓逐來跳去研究一朵新摘的喇叭花。雨后初晴，蘇鐵蕨的葉片在光照下閃閃發(fā)光，花櫚木肥大的葉片托著炸開的寬豆莢，兩棵女貞一大一小挨在草地盡頭的夕照下，她靜靜地望著一言不發(fā)，媽媽也靜靜地望著沒有說話。

暮色降臨時，媽媽破天荒拽她到湖邊踩水。那時節(jié)，風(fēng)遙遙從對岸過來了，一波一波涼意跟著水波涌過來了，她悄悄瞥了一眼媽媽，打開手機(jī)，輸入搜索，點開來，網(wǎng)上是這樣介紹的：洛寧西子湖，美麗的傳說，真實的畫卷，心靈的凈土，夢中的天堂。

咬著嘴唇，她忍不住笑了。

媽媽卻落淚了。但媽媽快速揚了下袖子趕走眼淚，帶著濕漉漉的討好湊過來說：話費早給你充了，電源也很充足呢。說著，便伸手去捋她被風(fēng)吹亂頭發(fā)。她猶豫要不要躲開的瞬間，媽媽的溫?zé)峋驼鎸嵉芈湓谀橆a和耳上了。

清晰地顫抖中，她的眼淚沒來由就滾落了。

她不喜歡媽媽也不喜歡爸爸。他們大人們離婚什么的破事情，她一概不想插話?？涩F(xiàn)在，不知怎的，她聽見自己用一個陌生的聲音顫顫巍巍喊了一聲：媽媽——

地動山搖電光石火的，媽媽就撲過來把她死死抱在了懷里了。

現(xiàn)在，一切都靜止了。就像是過去了一萬年。

她一動也不想動，只是想——

好溫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