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廚是個蹩腳的理發(fā)師,但我每個月都會準時去他的理發(fā)店剪頭發(fā)。他總是問我為什么剪頭發(fā)這么勤。我想了想說,春天的時候頭發(fā)長得太快了,一定要經(jīng)常理一理,不然會遮住耳朵,被教導主任抓去。
我覺得王大廚給我理的頭發(fā)十分難看,但是我沒說出口。理由是:王大廚的理發(fā)店除了我,很少有人光顧。“現(xiàn)在的理發(fā)師都是發(fā)型和穿著都很潮的年輕小伙子,像你這樣的老人家就應該拿著你的鍋鏟做點好吃的。”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這樣告訴王大廚,而他不思悔改,依然會圍著他的黑色半身圍裙,挺著一個圓滾滾的肚子,一邊哼著老掉牙的小曲一邊給我理發(fā)……
既然說到理發(fā),那就還是從頭說起來吧。我是個高中生,在離家里幾十站遠的寄宿學校上學,每個月回家一次。正是因為要回家,我在不知不覺間就成了王大廚剪頭發(fā)的試驗品。王大廚說他只有在給我剪頭發(fā)的時候有一種隨心所欲的感覺。
我想起曾經(jīng)被王大廚剪得像是補丁一樣的頭發(f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繼續(xù)低頭吃飯,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你還是適合當廚師。”王大廚曾經(jīng)是酒店的掌勺大廚。有一年,他突然辭掉工作,做起了這家理發(fā)店的蹩腳理發(fā)師。
王大廚叼著筷子看了我一陣,突然哈哈大笑。他說他當不當廚師,反正我都能吃到他做的飯菜。他特別得意地說:“你多吃點,到了學校,食堂的飯菜肯定沒我這個大廚做的好!”
“那我們?yōu)槭裁床话岬诫x學校近一點的地方???”
我突然冒出來的這句話,仿佛對王大廚施了點穴術(shù)。他停下咀嚼的動作,抬頭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然后繼續(xù)扒飯。
“算了,你當我什么都沒說啊。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的理發(fā)店?!蔽曳畔铝送肟辍鋵嵨覜]有生氣的意思,但我從王大廚的眼睛里看出了愧疚。我本來想解釋,但是我沒說出口。
我家這個破破爛爛的趕不上潮流的小小理發(fā)店,現(xiàn)在看起來完全比不上那些放著流行歌曲的美容美發(fā)店,但它在我媽經(jīng)營的那些年,名聲可不小。在大街小巷,時常能聽到這樣的問話:“新發(fā)型是老王嫂子家剪的嗎?真不錯!”那些年,我還因為是老王嫂子家的兒子,被同學的媽媽疼愛。媽媽們老是塞我一些小零食,看得班里同學羨慕不已?,F(xiàn)在不一樣了,理發(fā)師一個比一個時髦,美發(fā)技術(shù)一家比一家先進,而我家老王露著快要溢出來的笑容,說他靠的是服務(wù)水平。
“這個理發(fā)店根本就不盈利了,紀念我媽的方式有很多種,何必執(zhí)著于這一種?”
“你知道什么?!蓖醮髲N總愛這樣說。然后我就會保持沉默,因為這時候的沉默是最管用的。我只要一抬頭,就會看見王大廚眼睛里的愧疚,是他再怎么努力扒飯也遮不住的。其實我挺想告訴他我沒有生氣,但是我沒說出口。
“等下吃過飯,你給我理一下頭發(fā)吧?!蔽曳畔峦肟?,認真地看著他。
王大廚愣了一下,可能是被嗆到了,狠狠地咳了好一陣兒,然后問我:“你不是上個月才剪過嗎?”
我抓了抓頭頂?shù)募毸榈念^發(fā),說:“春天到了,頭發(fā)長得太快了,要經(jīng)常剪,不然……”
“我知道,不然會被你們教導處抓去?!蓖醮髲N放下碗筷,起身去準備。
所以我又一次,好像奔赴沙場的壯士一樣,視死如歸地坐上了王大廚理發(fā)店里的皮椅。店里總共只有兩把皮椅,還是我媽媽在世的時候買的,現(xiàn)在坐上去,轉(zhuǎn)一下都會吱吱地響。皮椅坐墊的中間被磨薄磨破了,隱約露出黃色的海綿。
“坐好別動!”王大廚給我披上長長的圍布,像模像樣。我坐在皮椅上看著鏡子里的王大廚——他手里拿著剪子的時候,眼神特別專注。
“兒子啊……”我的耳朵旁邊一直是電推剪的聲音,結(jié)果王大廚突然叫了我一聲。我一驚,繼而一抖,頭頂被推掉了一小塊頭發(fā)?!鞍パ剑 蓖醮髲N迅速關(guān)掉推剪,不停用手扒拉著被剃掉的那撮頭發(fā)。王大廚手足無措,眼睛里全是愧疚。我想告訴他沒關(guān)系,畢竟也不是一兩次了,但是我沒說出口。
“跟你商量個事兒?!蓖醮髲N放下推剪,放下他剪了一半還沒有完成的我的發(fā)型,突然坐到我旁邊的那把皮椅上,說是要和我商量事情。我想了想,沒有動,看著鏡子里圍著黑色半身圍裙的王大廚,示意他可以說了。
“你在學校的這個月,我想了一下,我覺得可以把這家理發(fā)店給租出去,要不然干脆賣了也行。”鏡子里的王大廚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專注,盯著自己的黑色圍裙,然后粗魯?shù)負鄣羯厦娴募毸轭^發(fā)。
“隨便你啊?!蔽冶緛硐雴枮槭裁?,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大概知道原因。我曾經(jīng)希望王大廚是個特別的爸爸,要么專注于自己的想法,要么全盤聽從兒子的想法。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和所有的爸爸一樣,會在自己的想法和兒子的想法之間搖擺、權(quán)衡?,F(xiàn)在看來,我的想法終是占據(jù)了上風。王大廚也覺得,一味地死守不是一個好辦法,他也在為我上學的便利而重新考慮。
這樣挺好!畢竟從很久以前我就覺得,王大廚根本就不適合理發(fā)。只是,我突然舍不得那兩把破舊的皮椅。
月假結(jié)束之后回到學校,我端著食堂里的餐盤想:以后那家理發(fā)店會變成什么模樣呢?或許會有一個時髦的帥小伙兒拿著剪刀揮斥方遒。他會丟掉那兩把皮椅嗎?
有一天,王大廚突然通知我,讓我中午回去一趟,且沒有說明任何原因。王大廚你知道嗎?你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個這樣的存在,你說了一件完全沒有緣由的事情,我也會同意去做,不過我沒有和你這樣說過,我覺得你懂。于是還沒等到下一次放月假,我就又急匆匆趕回了家里。
到家的時候,從前的理發(fā)店招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菜館的招牌。我縮頭縮腦地往里面看,還沒等我跨進門,里面的小房子先傳來鍋鏟和鍋子碰撞的聲音,還有我熟悉的小炒的味道。進門處擺著一面大鏡子,以及兩張熟悉的皮椅,坐墊被磨薄,可以看見黃色的海綿。
“你回來了?”王大廚聽到腳步聲,從小廚房探出腦袋來。我正好抬頭,兩人的目光因此撞了個滿懷。他淺淺的頭發(fā)緊緊地趴在頭皮上,額頭有三四條皺紋。
“怎么樣?”王大廚這句話竟然帶著得意。
“結(jié)果還是沒有搬到離學校更近的地方?!?/p>
“你繼續(xù)住校嘛,放假回來給你做好吃的?!?/p>
“其實你的手藝和食堂也差不多?!?/p>
王大廚突然笑了,真是莫名其妙……
特約評析 |許多魚
湖南工業(yè)大學副教授,文學博士
小說《圍城》中的曹元朗是個詩人,他認為“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對此觀點,我頗為贊同,認為也適用于其他類型的文學作品。因此,你可以想見我在看到《王大廚不是一個好理發(fā)師》這個標題時,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意義”層面上的期待。不過我敏銳地覺察到了其中的趣味——當然,不敏銳也可以,但誰會承認自己遲鈍呢?最終,我很愉快地讀完了。
故事簡單得一句話就能完全概括:不想當理發(fā)師的大廚不是一位好父親(或者說好丈夫),反之亦然。沒有波瀾壯闊的情節(jié),亦沒有華裝麗服的字句,當然也沒有文學炫技,作者想要表達的一切都在瑣碎平淡和輕松幽默中隱隱生發(fā),就像果核散落在無形的風里。
荒誕幽默表象下的果核到底是什么呢?為了紀念過世的愛人,為了留住她的氣息,作為大廚的父親跨界當理發(fā)師,這是故事荒誕性的源起,也是文章情感線索的源起?!拔摇睘榱苏疹櫢赣H,每次理發(fā)都視死如歸,以成就父親想要的隨心所欲,這樣的細節(jié)安排同樣有著肉眼可見的荒誕效果。然而,父子間的相處與交流看似輕松自然,實則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父親的眼神一次次透露內(nèi)心的愧疚,而“我”總在試圖證明自己并沒有生氣,只是“沒說出口”。不難想象,父子兩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個如花朵般的、容不得任何輕微碰觸的巨大傷口,只是為了不讓對方擔心,習慣性地在人前閉合,又在人后盛開。在意象連接上,這傷口其實就是母親留下來的兩把皮椅,“可以看見黃色的海綿”。
事實上,大廚和理發(fā)師兩個職業(yè)角色也各有所指。大廚一角,指向的是父親對兒子的照顧和愛;理發(fā)師一角,指向的是父親對已故愛人的追憶與深情。因為一個小門面的牽絆,因為“我”的學校離得很遠,父親想要兼顧二角并不容易,也難以取舍。所以我們看到,父親聰明地把理發(fā)店改成了菜館,理發(fā)師于是又做回了大廚。這也算是兩全其美了。
作者力圖寫一個“說好都不哭的故事”,但愉快地讀完,在凝神的瞬間,一定會有“突然的悲傷”洶涌而來。這種悲傷談不上有多強烈,但它就是存在,并且絲絲浸入。想起讀《中學生百科·大語文》時看到的一句話,是動漫電影《起風了》中的臺詞:“誰看見過風?我和你,都不曾看見過。但是當樹葉顫動之時,就代表風正吹拂而過……”這種感覺,用來形容這篇文章的氛圍感再合適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