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有勇氣送別父親

失去親人，最痛苦的不是在失去的那一刻，而是在日后想起他的每一刻。

清明，是僅有的連接

2023年，清明。數(shù)年未回過老家的我，一個人驅(qū)車跨越300公里回鄉(xiāng)祭祖。此時，距離父親離開已經(jīng)10年了。他時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都是臨終前枯瘦如柴的樣子。夢里，父親想對我說些什么。然而，還未聽清他聲音的那一刻，我就醒了過來。

數(shù)年不見，我很想在父親的墳頭，和他話話家常，像無數(shù)個在讀書的歲月里一樣。那時，我在學(xué)校學(xué)了什么東西、遇到什么人、取得什么成績，都會在飯后詳細(xì)地告訴父親。父親沒有文化，但聽得很認(rèn)真，我取得的每一個成績都讓他驕傲。臉上的褶子會舒展開，每一個褶子里，都蘊含著妥帖的笑意。父親自幼喪父，生活愁苦，笑是極為難得的。所以，讓他笑、成為他的驕傲，是我前半生的奮斗目標(biāo)。

當(dāng)汽車停在老宅前面，望著斑駁的大門和生銹的鎖，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一打開門，父親仍然會從門后迎接著我，淡然地說：“回來啦！”院子里已雜草叢生，只有一棵槐樹，濃蔭遮蓋住了東屋的房頂。屋里的碗柜、廚柜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墻上的相框竟然還在，上面的父親笑得有些拘謹(jǐn)，我和姐姐弟弟環(huán)繞在他身邊。

去墓地的路上，經(jīng)過一條河，我幼時常在那里玩耍。記得一個暮春的傍晚，我和父親去鄰村聽?wèi)?，聽著聽著我睡著了。父親把我背在背上，醒來的時候，正經(jīng)過一座橋，橋下河水靜靜地流淌。那個時候，父親的背就像大山一樣，厚重又踏實。

回到自己家后，我發(fā)了個很傷感的朋友圈：“我一個人驅(qū)車去見你，途經(jīng)千千山，萬萬水，路上燈火通明。我終于在金線河邊看到了你—你是那么熟悉，卻又那么陌生?！?/p>

讀書，是唯一的出路

父親喜歡讀書，很重視學(xué)習(xí)，堅信這是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但是姐姐成績很差，隔三岔五逃學(xué)，讓父親很失望。我在一年級期末，考了班級第二，飛奔著找父親，拿卷子給他看?，F(xiàn)在想來，我努力學(xué)習(xí)，不是因為自己熱愛，而是因為父親重視。

和父親喜歡聽?wèi)蛞粯?，我喜歡看各種各樣的小說?！豆适聲贰镀邆b五義》《白蛇傳》……但凡看見有字的東西，我都會盯著看。我有點兒理解父親，也許在悲歡離合的故事里，才能忘記現(xiàn)實中的煩惱和苦難。

初中時，鄰居家的女孩們先后輟學(xué)進廠打工了。10里的鄉(xiāng)路，我一個人來回；而且面臨中考，成績也不是十分出色；母親又生病，需要照顧。親戚鄰居都勸父親別讓我讀書了。大姑也勸父親：“家里這么窮，她一個女孩，念這么多書有什么用，還不如幫家里收拾收拾，干點活兒，過幾年嫁到鄰村，也能幫上家里的忙。”無論別人怎么說，父親就是不松口。

“人家都說女孩讀書沒用，我也要進城打工?！蔽覍Ω赣H說。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對我發(fā)了很大的脾氣：“正因為你是女孩，窮死，我也是要讓你讀書的！”

離開，是漫長的潮濕

2012年放暑假回家，在推開老宅的大門看見父親的剎那，我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數(shù)月不見，父親枯瘦且臉色灰敗，看見我也沒有往常的欣喜，整個人從骨頭到頭發(fā)絲都透出疲憊。

“父親病了！”我的心揪成一團，擔(dān)心忐忑，卻像躲進沙子的鴕鳥一樣，懷著那種萬一的僥幸，期盼只是自己的錯覺。

回到省城，我只覺得惶恐，想起父親灰白的面容，夜不能眠。父親來省城的第二天，被確診為賁門癌晚期。結(jié)果出來那天，我在黃昏時分，坐在擁擠的公交車上，看著窗外夕陽慢慢隱去，不顧周圍人異樣的眼光，號啕大哭！父親手術(shù)后，高燒不退，整個人蒼老而羸弱，躺在病床上像個孩子。我偶爾從病房出來，看見大街上走著一家三口，恍惚會覺得：沒有消毒水，沒有病患，沒有呻吟。多么幸福，那些平常人的平常日子！

父親走的那天是2013年夏天。我在東邊的房屋和表姐說話，聽到堂屋里一片哭聲，那個說“窮死也讓我讀書”的父親永遠(yuǎn)離開了我。鄉(xiāng)親們開始抬桌子，布置靈堂。最大的方桌上有一些劃痕，是我幼年時留下的。當(dāng)時，父親從地里干活回來，會把我叫到桌前，比一比身高，看又長高了多少。

父親去世當(dāng)天，我們姐弟3人都很平靜，有條不紊地跟著鄉(xiāng)鄰們處理后事。但是，在此后10年的每一刻，只要我想起父親，眼淚還是會奪眶而出。失去親人，最痛苦的不是在失去的那一刻，而是在日后想起他的每一刻。

余華說，親人離去不是一場暴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

在無數(shù)個夢到父親的夜里，都是他病弱的樣子、枯瘦的樣子、插滿了管子的樣子、化療后連嘴上都長滿泡的樣子……

如果當(dāng)時沒有選擇手術(shù)，沒有選擇化療，情況會不會更好一些？

如果當(dāng)時沒有出院，一直在省城待著，父親的壽命會不會更長一些？

如果當(dāng)時父親不知道是賁門癌，會不會心態(tài)好一些？

無數(shù)次，我都想過，哪一個環(huán)節(jié)，我們做錯了？是不是所有選擇都是錯的，而每一條路都是通向絕路？

釋懷，是成熟的選擇

父親離去的第3年春節(jié)，我又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暮色中，坐在老宅的堂屋前。院子里有一棵枯樹，枯樹的枝丫直直地伸向天空。忽然，那個枯樹長出一片綠色的葉子，緊接著，一片又一片，不過一瞬，滿樹都是嫩綠的枝葉。夢里的每個細(xì)節(jié)都很真實。

幾個月后，侄子來到這個世界上，他的眼睛特別像我父親。他的到來，對我來說是父親的回歸。每當(dāng)看著那雙眼睛，我都想此生把所有對父親的虧欠回報給他。

但是，在和侄子玩耍的時候，我又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我在后面追著他跑，他不和我交流，自己不停地跑。我女兒去抱他，他也不讓抱，偶爾捏捏我女兒的臉，像是捏一個玩具。當(dāng)我拿出給他買的玩具時，他看著玩具的兩只眼睛，臉上竟是驚恐的表情。

當(dāng)鄰居家8個月的小姑娘，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咿咿呀呀要和我說話時，我終于知道了哪里不對勁：侄子不和我交流。

當(dāng)“疑似孤獨癥”的結(jié)果拿在手上時，我坐在街頭，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老人把孩子牽在手里、農(nóng)民工把孩子扛在肩上。日光之下，街頭這么多孩子都正常，為什么偏偏我的侄子是這樣？

我焦慮失眠，真誠地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換侄子的健康。但比起我的驚慌失措，弟弟在痛苦之后，坦然接納，直面現(xiàn)實，反過來安慰我：允許一切發(fā)生。每次侄子到來，我都 欣喜地走向他，那雙酷似父親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都會屏住呼吸，期待奇跡。但是，他總是漠然地轉(zhuǎn)過身去。

今年暑假再次見到侄子，他長高了。性情有些靦腆，但他開始和我交流，對視的時候，眼睛不再躲閃。午睡時，突然說：“我今天要和姑姑睡?！备惺艿街蹲訉ξ业挠H密，內(nèi)心有一角忽然被照亮了：不抗拒生命的河流，允許一切發(fā)生，真誠接納孩子，讓完成歷史使命的人離開。那個侄子鬧著要和我一起睡的午后，我在一瞬間感受到接納的力量。

查理·芒格說：“自憐是災(zāi)難性的思想狀態(tài)，過度自憐會讓人近乎偏執(zhí)?！薄拔也皇鞘芎φ撸沂切掖嬲?。”在父親離去的第11年，我開始以“幸存者”的眼睛看這個世界，侄子每天都有新的進步，會拍球了，會唱歌了，雖然還不能上小學(xué)，但每天笑容燦爛。

我還是會夢見父親，但已經(jīng)不再是枯瘦的樣子，而是教我學(xué)自行車時年輕的樣子。無數(shù)個夢里，父親那句未對我說出的話，我聽到了。沒有人比他更希望自己的女兒幸福，把每一個日子，都認(rèn)認(rèn)真真過成閃光的樣子。

父親寬闊的背是我面對世界最初的鎧甲，我的成長也一定給父親帶去了很多歡樂、幸福和驕傲。40多歲，我終于有了讓完成歷史使命的人離開的勇氣。就像江河最終會流入大海，有一天我也會青絲變白，像一朵浪花融入海洋。我希望孩子憶起我時，也會微笑著感恩生活，就像我今天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