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瑞雪：有邊界的愛，才能讓孩子誕生真正的自我

采訪對象

孫瑞雪，教育家、兒童心理學家，“愛和自由，規(guī)則與平等”教育精神的創(chuàng)始人，“完整的人和完整的成長”教育思想的創(chuàng)始人。在蒙特梭利提出的“兒童敏感期”概念和5個敏感期現(xiàn)象的基礎上延伸、發(fā)展和創(chuàng)立了完整的“兒童敏感期理論”；著有《愛和自由》《捕捉兒童敏感期》《完整的成長》《在愛中成長》等書。

主要觀點

父母構筑邊界，孩子才能誕生真正的自我，建立穩(wěn)定的內(nèi)在秩序，過上有力量的人生。

在30多年的教育生涯中，我發(fā)現(xiàn)，許多孩子的問題往往源自長期處于沒有邊界的家庭環(huán)境中無法形成真正的自我。一個人如果在童年時期學會建立自己的邊界，長大后通常會成為從內(nèi)而外都有力量的人。他們不僅知道如何照顧、保護自己，還能與他人建立健康友好的關系，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需求、價值和目標，并為之付出持續(xù)且正確的努力。

缺乏邊界，喪失獨立性

“我不想要這個玩具！”“我不要這樣洗，我要那樣洗！”生活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種現(xiàn)象：從2歲開始，原本乖巧可愛的寶寶一反常態(tài)，學會了說“不”，甚至常常因為一件不合心意的事而哭鬧不休，讓父母頭疼不已。

其實，這是孩子成長的正常表現(xiàn)。產(chǎn)生邊界意識，尋求自主權和控制權，意味著孩子產(chǎn)生了自我的最初萌芽。如果父母沒有對自我形成與邊界建立的正確認知，很可能會以種種錯誤的言行處理對待。

舉個例子。一個2歲小男孩想把廚房的凳子搬到客廳，當他顫顫巍巍地拿起凳子時，卻被媽媽一把搶過來：“快放下，媽媽幫你搬！”她不但把凳子搬出來，還一把抱起兒子，讓他坐在上面。但孩子突然發(fā)火了，大聲哭叫，憤怒地將凳子踢倒！這一踢也激起媽媽的憤怒?！昂喼笔菬o理取鬧！”她把孩子狠狠訓了一頓。

孩子真的是無理取鬧嗎？顯然不是。他想自己體驗如何搬凳子。執(zhí)行“我的”想法，感受“我的”想法能夠?qū)崿F(xiàn)的愉悅，這是他進行自我建構的過程。母親的做法相當于把“我的”想法剝奪了，孩子因此很憤怒。當自己的想法被誤讀、被壓制、被剝奪時，孩子會覺得表達和維護自我是沒用的，“我的”想法不重要，大人的想法才重要。長此以往，自我的萌芽就會漸漸被扼殺。

相當一部分父母沒有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因為在我們的文化體系中，大家注重的是集體主義，看重紀律和規(guī)則，對個體的關注較少，邊界意識尤其匱乏。因此，父母那代的童年沒有發(fā)展出自我，沒有建立分離感，認為孩子是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只要是為他好，自己干什么、說什么都行。因為認知的局限性，父母不假思索的一句話侵犯了孩子的邊界，破壞了他的獨立性以及自我意識的形成。

當孩子的做法引起父母的不滿時，父母會說：“我根本不用喊，瞪他一眼，他就聽話了?！毖劬κ切撵`的窗口，一個憤怒的眼神所攜帶的能量對孩子來說，具有無比強大的殺傷力。此時，他的內(nèi)在邊界不堪一擊，自我存在感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孩子走進社會、與周圍人產(chǎn)生分歧時，如果對方同樣拋出一個這樣的眼神，你猜他會是什么反應？缺少強大的自我支撐，無力捍衛(wèi)自己的內(nèi)心邊界，過度承受壓力，力量感就不知不覺地溜走了。

當孩子對父母的安排表示抗議時，父母會說：“我這么做，都是為你好……”看似苦口婆心，實則道德綁架?！盀槟愫谩钡谋澈箅[藏著父母對孩子自我的漠視。你是什么樣的人、你想干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你必須放棄自己的想法，聽從我的想法。表面看是愛，實際是以愛為名的控制，并非真正的愛。

“家庭系統(tǒng)排列”創(chuàng)始人海靈格說，好的家庭一定要有界限感?！拔易鲞@些都是為了你”，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有邊界感的親子共生關系，意味著家長與孩子的自我都不獨立，甚至家長的共生狀態(tài)要遠超過孩子。當孩子沒有獨立的自我時，很難生發(fā)出強大的自我驅(qū)動力。

當孩子按自己的想法做了一件事情，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時，父母會說：“我早就說了……”看似平常的一句話，似乎還包含著父母的關心，但其中隱含著責備。言外之意是，你不聽我的，所以造成了不好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我是對的，你是錯的，你以后還是得聽我的，不能自作主張。

這份責備會使得孩子在沮喪之余，產(chǎn)生一個錯誤的認知：“是我不夠好，才導致現(xiàn)在的失敗?！碑斶@一認知被一次次強化時，孩子會形成自卑、焦慮的心態(tài)，強大的內(nèi)核很難建立起來。失敗是積累經(jīng)驗的過程。因為父母的話語越過了邊界，對孩子的自信心造成了難以挽回的打擊。

一個人沒有真正完整的自我，我的追求、我的目標又從何談起呢？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現(xiàn)在抑郁、厭學、啃老、無意義、無價值感等種種社會問題層出不窮了。

建立邊界，誕生自我

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杰斯說：“作為人，唯一能干的事情就是成為你自己?！睘槭裁闯蔀樽约喝绱酥匾?？我們先從它的形成談起。有了自我意識的萌芽時，孩子開始按照自己的意愿探索世界。如果每一次探索都能夠在自己的意愿下進行，不受任何干擾、阻礙，相當于他每一次都能夠夯實“我”的存在，自我意識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清晰并強大起來。這是孩子從依賴到獨立的重要轉(zhuǎn)變過程。打個比方，自我意識就像是給孩子的大腦安裝了導航，使他能夠明確“我的”方向，有目標地探索和優(yōu)化“我的”行為。

這里所指的不是家長的目標，而是孩子在自我意識驅(qū)動下給自己設立的目標。同事搬家，她的兒子想結(jié)交新朋友。小區(qū)的孩子們聚在一起時，他假裝不經(jīng)意地站在旁邊，拿出自己的小玩具一一把玩。大家的視線很快被吸引，一人拿一個，開心地玩兒起來。不過半刻工夫，他就和新朋友們打成一片。想交新朋友是孩子的目標，分享玩具是優(yōu)化行為。

如果在這個過程中，同事阻止兒子，說：“別給他們玩兒，他們會弄壞你的玩具！”這就阻斷了孩子有目標地探索和優(yōu)化行為。因此，在協(xié)助孩子形成自我意識的過程中，父母的作用至關重要。父母必須在有邊界的狀態(tài)下陪伴孩子成長，時刻覺察、修正自己的一言一行，以保證不侵入孩子的邊界。

那么，如何幫助孩子建立邊界，誕生真正的自我呢？

建立邊界的最大核心是尊重。愛，就是我尊重你，讓你成為你自己。給孩子充分的自由，尊重并允許孩子的行為。只有在自由的環(huán)境下，孩子才能夠最大限度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探索世界，保障自我意識的發(fā)展。有人說，這樣的話，孩子會不會做放肆出格的事？別擔心，父母只需要根據(jù)孩子的年齡階段制定不同規(guī)則，在規(guī)則之內(nèi)保障他探索的自由。

比如在火車上，媽媽抱著嬰兒在過道上走來走去，只要不影響別人通行，是可以的。但如果七八歲的孩子在火車上瘋跑，父母就需要給孩子制定規(guī)則。規(guī)則的建立要以不傷害自己、不傷害別人、不傷害環(huán)境為原則。

識別、傾聽并接納孩子的情緒。當孩子有情緒時，父母要守住情緒的邊界，不能因為自己的情緒而傷害正在情緒中的孩子。比如3歲的寶寶一不合心意就鬧，說要打死媽媽。此時，我們要回應孩子的情緒。不妨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你這樣說，媽媽覺得你特別憤怒，是不是因為媽媽剛才不同意你的做法？”“媽媽雖然不同意你的做法，但依然很愛你?！边@樣的回應會讓孩子感受到愛和接納。

再舉個例子。有一位媽媽生活在一個不和諧的家庭里，常與家人產(chǎn)生激烈的沖突。后來，她做了母親，在親子相處中，唯獨接受不了兒子的憤怒，因為這份憤怒總能輕易喚醒當年的不愉快記憶，讓她瞬間爆發(fā)。于是，孩子很快被媽媽的情緒壓制得膽小懦弱。

當這位媽媽來求助時，我建議她一定要學會關照自己。每天花10分鐘時間冥想，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感受身體的各個細微變化，達到放松的目的，情緒也會在這個過程中慢慢釋放。除此之外，聽舒緩的音樂，去大自然漫步，做運動、舞蹈、繪畫等自己喜歡的事，都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療愈自己。媽媽一旦守住情緒的邊界，就不會將不良情緒釋放、轉(zhuǎn)移到孩子的身上，影響孩子自我的形成。

這其中還有一個關鍵點，就是父母一定要把孩子的事和自己的事剝離開。時刻覺察自己，問問自己：這是孩子的事，還是我的事？這個期待是孩子的期待，還是我們的期待？如果是我們的期待，是否允許孩子有自己的想法？當我們厘清邊界，內(nèi)在會更加清晰。一個健康的、平等的、相互尊重的關系，也會為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舒適而安全的環(huán)境，讓他進行自由的自我建設。

這說明，父母在協(xié)助孩子建立自我認知的同時，也在通過設定和加固邊界來強化自己的自我意識。這種雙向的互動調(diào)整能夠幫助我們不斷地成長。

維護邊界，掌控生活

我的幼兒園從創(chuàng)建之初便將邊界教育貫徹其中，至今已經(jīng)實施了30多年。長大成人的孩子看待問題時既能看到本質(zhì)，又能換位思考，從更客觀的角度來審視。同時，清晰的邊界意識，給了他們敢于說“不”的勇氣。

這份維護邊界、敢于說“不”的勇氣，也是對家長的嚴峻考驗。一個10歲的女孩因與宿管阿姨的小矛盾而受到了訓斥，哭著給爸爸打電話。原來阿姨很生氣地對她說：“你搬走吧，不要住校了?！焙⒆拥目蘼曋型赋隹謶?。

聽完孩子的哭訴，爸爸的處理方式很特別。他既沒有詢問緣由，也沒有安撫情緒，而是反問她：“住校到底是誰的事情？”女孩不哭了：“是我的事情。”“既然是你的事情，誰說了算？”“我說了算?！币环龑ё尯⒆蛹拥那榫w立馬穩(wěn)定下來。這就是邊界帶給人的力量感。

邊界要怎么設立并維護？牢牢錨定你的自我。遇到事情時，問問自己的內(nèi)心：這到底是誰的事情？如果是自己的事情，繼續(xù)追問：誰來做決定？如果是我來做決定，那和別人又有什么關系？

如果一個孩子成年之前，每件事情都能以這樣一份確定感來對待，那么，他很快就能在內(nèi)心的花園外建起一圈堅固的籬笆，籬笆以內(nèi)是自我成長的空間，籬笆之外有充分的自主權。這座花園誰能來、誰不能來，由他自己說了算。這份篤定與自信是父母送給孩子最寶貴的財富。

當然，父母協(xié)助孩子維護邊界的行為不一定會得到所有人的認同。有的人甚至會給你扣上一頂“溺愛”的帽子。比如，家里來了好久不見的親戚。親戚的孩子對你孩子的玩具愛不釋手，非要據(jù)為己有。如果是邊界不清晰的家長，很可能會為了人情犧牲孩子的感受。但擁有邊界意識的父母要有勇氣拒絕：“這是孩子的玩具，送不送人由他決定?！?/p>

我們還要注意到一種現(xiàn)象，在幫助孩子維護邊界的過程中，父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自我不完整，邊界不清晰。和孩子不同的是，成人需要依靠外在的語言、行動等劃定邊界，讓自我在安全環(huán)境中重新生長。為此，我們專門準備了邊界力量語言練習包，成人可以在生活中用起來。當類似的語言成為一種習慣，其背后的邊界意識也就根深蒂固了。比如：

表達個人需要：

“我真的需要一些時間來獨處和放松，希望你能理解?！?/p>

“在這個話題上，我覺得不太舒服，我們能換一個話題嗎？”

設定界限：

“我很高興幫忙，但只在周末有空兒?！?/p>

“我希望我們能在工作時間外不討論工作的事情?！?/p>

請求更多的個人空間：

“我現(xiàn)在需要一些時間來處理自己的事情，我們稍后再聊好嗎？”

“對于這個決定，我想自己先好好考慮一下?！?/p>

肯定自我價值：

“我認為我的觀點很重要，我想分享一下?！?/p>

求尊重和理解：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立場，并尊重我的決定?！?/p>

堅持自己的立場：

“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必須堅持我的看法?！?/p>

……

如果因為一些原因，孩子邊界已經(jīng)缺失的話，該如何補救呢？一般說來，這時需要成人為孩子創(chuàng)建一個保護層，以阻擋破壞孩子邊界的行為，讓他能夠在保護層里安然地重新發(fā)展他的自我意識，進而有能力設定并形成自己的邊界。無條件的愛和信任就是這個保護層。

一名中學生在學校受到霸凌，孤立無援。當我說“一定是他們錯了”時，孩子的淚水瞬間決堤。所以，作為父母，我們一定要相信孩子，保護孩子，讓他回到你的身邊修復邊界，一點點在愛中重新生長出真正完整的自我，獲得掌控自己人生的力量感。

構筑邊界，讓孩子誕生真正的自我，不是件容易的事，關系到孩子一生的幸福。父母要時時覺察，處處修正，努力為孩子打造自我成長的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