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娃飛起一腳,滑板撞上入戶門。妻瞪起三角眼,我忙朝她搖搖頭。忍為貴。
三角眼癟了,像失去穩(wěn)定性的三角形。爹背起娃的書包,一溜小跑,忙不迭給娃開門。娃又踢一腳,滑板躍出門外,往后再一腳,把門往回踢。門扉撞在爹臉上,啊呦一聲,鼻血如注。小挨刀……我抄起蒼蠅拍。爹的駝背,霎時弓一樣張開,唬住我:兔崽子,你敢……妻拉住我,朝我搖搖頭,示意忍為貴。
阿佬阿佬,等等老爹……爹顧不上止血,一溜煙追上去。娃朝我扮個鬼臉,一蹬地,滑出去。爹的駝背,像掛在老樹干上的一口土鍋,卡通書包在土鍋上顛來顛去,又像個烏龜殼殼。父慈子孝。妻反諷一句。內戰(zhàn)爆發(fā)前,妻摔門而出,我怔在原地。硌硬!大清早嚼了一粒蒼蠅。
娃上幼兒園,沒人接送,連哄帶騙,把爹從農村老家接進城。他在土地上辛苦一輩子,習慣對莊稼說話,不善于看人臉色,他對著我和妻,總是一副黑臉,我們權當莊稼漢臉黑,可對娃又是一副熱臉。冷兒熱孫。黑臉無甚干系,對娃臉太熱,就過猶不及。整日,我無心上班:得跟孩子談談。怎么談,談什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仔細打了腹稿,仍不放心。拿了信箋,列了提綱。意猶未盡,作了批注,密密麻麻,直到模模糊糊一包糟。干脆寫個稿子,洋洋灑灑,六頁半。我哂笑一聲,給領導寫稿子,也沒這么費力吧唧。心里裝著事,翹班回家,路上買了爆米花。在客廳坐下,覺得不嚴肅,把娃的小凳子搬到書房,開窗透氣,給綠蘿換水,給地板拖得錚亮,小凳子向著大椅子,保持一米距離。很棒,適合談話。
咣當——娃踢開門,小跑進花園。爹前后腳跟著,花園有個魚池,他不放心孫子,一步不落。我懷抱爆米花桶,想把娃引誘到書房。卻見娃匍匐在地,面前兩只雛鴿,一白一褐,體小質弱,可憐勁兒。娃輕撫雛鴿頭頂絨毛,我忙喝止:雛鴿又臟又臭,身上凈是細菌病菌。稍后,妻攏家,與我意見一致,堅持要將雛鴿送走。斯事雖小,阻力卻大:有爹撐腰,娃有恃無恐,一哭二鬧。爹冷臉說:娃喜歡,就養(yǎng)著。你小時候,老家也養(yǎng)阿貓阿狗,不見怎的!妻著急解釋,爹臉一黑:容不了,把老倌我也攆了,干凈!妻不敢再言語,轉進屋抹眼淚。我把手伸進褲兜,將稿子揉成一團,談話無疾而終。
養(yǎng)鴿前,娃一到家,就薅一袋零食,逮著我,講繪本故事。好家伙,這久可好,拿上零食,就去與鴿親近,不再攏我。不止娃喜歡鴿,爹與鴿的感情更好。爹老來進城,在城里缺朋少友,他又執(zhí)拗,不愿主動與人寒暄,送娃上學后形單影只,沒地沒伴打發(fā)時間,兩只鴿子恰逢其時,填補空虛,寄托感情。原本爹對兩只鴿子一樣鐘愛,并無親疏厚薄,羽翼漸豐,雛鴿長成童鴿。褐鴿仍是愛黏著爹,寸步不離;白鴿漸離了心,整天在花壇菜畦廝混,爹喚它,它也不睬。爹每餐摳搜一大口米飯,一粒一粒喂給褐鴿,白鴿卻被冷落,喙啄、趾刨,自力更生,飽一餐、饑一頓。白鴿的一次行為,讓爹完全放棄了它。它撲棱著沒長全毛的翅膀,飛出矮墻頭,幾日不歸。爹氣急敗壞,怒斥白鴿:翅膀硬了,早晚是別家鍋里的湯。自此不再搭理白鴿,把對兩只鴿的愛意,獨寵褐鴿一身。
白鴿一時沒被餓死,羽毛反倒鮮亮起來。褐鴿整天吃細糧,腸道卻出了問題。久而久之,羽毛松亂,結膜蒼白,鼻瘤污穢潮濕。爹愈發(fā)上心,唯恐褐鴿有閃失,開一堆藥片,一股腦喂下。更是設法弄好吃的,多是高熱量食品,伺候娃和鴿。這不,妻夾在爹碗里的水煮蝦,他又轉夾給娃,又囤著給褐鴿一些,舍不得吃一口,自己干巴瘦,硬生生喂出兩個小胖墩。
飯后暑熱,池邊納涼。幾日不見的白鴿,跳上矮墻頭,朝著褐鴿叫喚。趁爹打盹,褐鴿晃著肥臀,張了張喙,想回應白鴿,卻發(fā)不出高亢的“咕咕”聲,勉強擠出低沉的“嗚嗚”聲;白鴿撲棱著,在矮墻頭閃展騰挪,自由輕靈。褐鴿心動了,試著撲棱翅膀,卻飛不上矮墻頭,連跳上花壇也吃力,它實在太胖了。咕咕——嗚嗚——咕咕——嗚嗚——一只鞋飛向矮墻頭,白鴿驚慌逃竄。爹看似打盹,實則暗中觀察。他兌半盆溫水,給褐鴿洗澡。然后,剪掉剛長出的12根尾羽。失去尾羽,平衡感被扼殺。褐鴿走了幾步,搖搖晃晃,用喙抵在地上,勉強撐住,像只喝醉的癩蛤蟆。爹把褐鴿捉在懷里,滿意地摩挲它。爹太愛褐鴿了,他擔心失去它,像失去白鴿一樣,他要把它留在身邊,呵護它。
白鴿再跳上墻頭的時候,失去尾羽的褐鴿不再心動。它不愿再開嗓子,不想嘗試撲棱翅膀,懶洋洋地睡在爹的鞋子里。爹把另一只鞋扔向矮墻頭,白鴿又落逃,娃屁顛屁顛去撿鞋,爆米花灑了一地。爹滿意地笑了,夕陽從櫻花樹的縫隙里透進來,給爹的胡子鍍了一層金箔紙。
冬夜,我閉緊門窗,棉被厚實,陷入沉沉黑睡。一覺天明,推窗眺去。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呵。好大的雪!爹揮舞鐵鍬,奮力砸魚池上的冰面,娃在一旁大哭,他也不顧。我心里劃過不祥的預感——鴿子完了。忙裹緊睡衣,冒寒下樓,果不其然:鴿舍翻傾,褐鴿不見蹤影。爹鐵青臉,一勁兒砸冰面,我和妻對望一眼,不敢言語,慌手忙腳,在菜畦里、花壇里刨。冰面砸開,爹拿網兜攪一陣,未果,竟跳進滿是冰碴的魚池。許是應激反應,爹立時定在池里,我忙拉他出來,半晌緩過神,犟著不肯進屋。活要見鴿,死要見尸。太陽升起來,雪開始融化,愈發(fā)冷了。終于找到褐鴿,僵硬在魚池過濾倉里,渾身濕漉漉,張著雙翅,一飛沖天的樣子,卻永遠定格。
褐鴿不是被淹死的,它蹲在過濾倉的水泵上,被活活凍死。不難想象,大風刮傾鴿舍,褐鴿跳進低凹的過濾倉御風避寒,風雪停后,它無數次揮動翅膀,直到凍得僵硬,卻無法飛出來,它的尾羽以愛之名被剪了。
阿嚏——爹牙根打戰(zhàn),不忍直視褐鴿慘狀。妻抱來棉被,我不由分說,將爹裹嚴實,抱起他往屋里走。爹掙扎幾下,卻無濟于事。我鼻頭一酸,兒時魁偉的爹,在我懷里這般輕巧,似乎比我那小胖墩還要輕。只是,爹時常抱我,我常抱我娃,卻是第一回抱我爹。曾經,爹像寵我娃一樣呵護我;而今,他老了,又如呵護我一樣寵我娃。歲暮更新,周而復始,本是多么幸福的事!咕咕咕——咕咕咕——聲音持續(xù)而高亢,空靈而有力。
我們回頭,是那只白鴿。它從矮墻頭飛起,優(yōu)雅地落在櫻花樹梢。迎著朝暉,羽泛光澤,眼睛虹彩清晰,脛趾鱗紋明顯,長喙銜著一只蟲子。不知何時,白鴿的羽毛泛起金屬光澤,但我們清楚,它先是笨拙地跳上矮墻頭,一遍又一遍,才優(yōu)雅地飛上了櫻花樹;我們也清楚,它銜在嘴里的蟲子,再也喂不到褐鴿嘴里;我們還清楚,一步步扼殺褐鴿的方式,是以愛之名。那一抹朝暉,刺痛了眼,爹低下頭,看看我和妻,又看看小胖墩,若有所思。
娃又鬧騰,他不去幼兒園,要去游樂園。妻和我商量,反正上學遲到了,又是雪天,就由他請假算了。妻讓我扯一個謊,為娃請假,我心不在焉,想起褐鴿心動的樣子。它張喙低吟,想要回應白鴿;它努力振翅,渴望飛翔。如果不是愛之名義,淹沒它的嘗試,燃燒它的尾羽,它一定能飛出那方過濾池,飛上矮墻頭,像白鴿一樣,迎著朝暉,站在櫻花樹梢。這時,爹下樓來,已換了干凈衣裳,蹲在娃面前,耐心地說:小孩不能撒謊,下雪天也要堅持去幼兒園。
撲棱棱——
我一愣,滿是白鴿振翅飛上櫻花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