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沒有大河,只有一條小溪。
它由無數(shù)座高山的泉水匯流而成,在村頭一里路的地方形成小潭,然后緩緩流淌,把村前那片開闊的坪地圍成像甕一樣的形狀,故名甕溪。
甕溪實在太小,全程只有三四里,溪寬不過十來米。兩岸草木繁茂,翠竹掩映,溪水清清,微風(fēng)吹過,水面上泛起的漣漪猶如一群小魚兒在嬉戲。因下游堵起一道水壩,水深處有一棟房子那么高。以前沒有橋,去對面的竹林沖和爛泥沖,靠立在水中的跳巖過往,遇到漲水,只能望溪興嘆。現(xiàn)在建了水泥橋,四通八達。
甕溪環(huán)村而過,像一位慈祥的母親把兒女們擁入懷中。甕溪是孩子們流連忘返的樂園。他們在這里戲水打鬧,或鉆猛子比憋氣,或比誰游得更遠,小溪上時常飄來天真無邪的笑聲。女人們則常在甕溪邊聊天。她們在碼頭上或洗衣浣紗,或挑水澆菜,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儼然一個新聞發(fā)布會現(xiàn)場。有的家里遇到煩心事,在大家七嘴八舌地開導(dǎo)下便煙消云散。甕溪也是男人們放松心情、解除疲勞的好地方。每當(dāng)夏日夕陽西下、炊煙裊裊時,他們荷鋤晚歸,牽著牛一起到小溪舒舒服服泡個澡,臉上不知不覺露出愜意的笑容。
甕溪的源頭是大山,喝著大山里流下來的“巖漿水”,村里男人有著山一樣的野性和彪悍,家鄉(xiāng)流行的“炸龍燈”習(xí)俗最能體現(xiàn)這一性格特征。記得小時候,每年春節(jié)我們村都要沿著甕溪流域,挨村挨戶去舞龍燈,直到正月十五才“收燈”。我經(jīng)常加入長長的舞龍隊伍,跟著大人們走村串戶、迎春送福。龍燈每到一個村子,就會先找一個空曠的坪地,沿最外圈繞場小跑一圈,叫“掃場子”,目的是讓場地更寬敞,四周則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龍燈在喧天鑼鼓聲中舞起來,圍觀的村民紛紛點燃鞭炮,往巨龍翻騰處扔。舞龍的勇士們頭扎紅巾,光著臂膀,冒著鋪天蓋地的鞭炮,風(fēng)呼火嘯地在場子內(nèi)狂奔,口里大聲喊著“喔嚯”“喔嚯嚯”,把巨龍舞得昂首擺尾、騰挪跌宕,時而金龍盤柱,時而翻江倒海。電光石火間,硝煙彌漫處,巨龍穿云破霧,撲面而來。越是鞭炮聲緊密處,龍舞得越起勁,真是越炸越熱鬧,越炸越吉祥。如果是晚上“炸龍燈”,從高處俯瞰,似給黑色夜幕燒出一個“大窟窿”,場面更加震撼。“炸龍燈”這種流傳幾百年的民俗,是湘西漢子祈盼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獨特方式。
甕溪雖小,卻是故鄉(xiāng)的母親河、生命河,種菜澆地、灌溉稻田都離不開它。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家購買了全村第一臺柴油機,平常打米,干旱時抽水抗旱,父親經(jīng)常沒日沒夜地守在甕溪邊,用柴油機帶動抽水機,把甕溪水引到高處干涸的梯田。嚴重干旱時節(jié),村民們排隊抽水,有的輪到晚上,他們就早早守在稻田邊,這里走走、那里瞧瞧,焦急地等待著救命的甕溪水。是啊,一輩子靠種田過日子的農(nóng)民,誰不惦記他們心愛的土地呢?水到之處,仿佛聽到禾苗大口大口喝水的“咕咚”聲,枯萎的禾葉連同農(nóng)民臉上核桃般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來。
父親經(jīng)常對我說,土地就像人一樣,筋脈通暢、氣血充足,才能健康。水,就是土地的氣血。沒有水,就沒有土地上的萬物生長,農(nóng)民就只能捧著飯碗挨餓。所以啊,甕溪是我們的命根子,子子孫孫要敬它、守護它!
甕溪,故鄉(xiāng)的小溪,靜靜流淌,永不停息。它堅韌而倔強、美麗而富饒,默默潤澤大地,養(yǎng)育一方兒女,就像一支悠遠而溫暖的歌,時時飄過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