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剛立冬,陵坦鎮(zhèn)的護城河就凍上了,冰層那么厚,仿佛一夜之間,便進入了隆冬。
急促的鈴聲敲響,68班的長春沒去食堂。他坐在教室里,饑腸轆轆地咽了口唾沫。今日早讀,父親給他送了一編織袋饃。他想掏個饃吃,轉(zhuǎn)念一想午飯時間半小時,馬上要第二輪全面復(fù)習了,他能多做幾道數(shù)學題。
長春頭天晚上沒睡好,出租屋還有兩個人,一個是75班的賀蘭,一個是賀蘭的父親。賀蘭的父親魁梧寡言,呼嚕扯得震天,夜里長春只好擰亮夜燈看英語書。呼嚕聲一聲緊似一聲,他逐漸焦躁不安起來,倘若賀父一直住著不走,豈不是要把呼嚕打到高考?長春是第二次復(fù)讀了,他比同學們大兩歲,如果每晚都睡不著,他輸不起。
2 早上,打老遠,長春就看到了父親,他穿著不合體的軍大衣,敞著懷,露著深藍色的保安制服,一雙踩壞了跟兒的褐色棉靴。父親光著頭,頭發(fā)近乎全白。他凍得鼻梁和臉頰通紅,唇色暗淡,一直四處迷茫地張望,看到長春后,才有了笑模樣。父親在陵坦鎮(zhèn)的塑料回收加工廠當保安,全年無休,只每個月雷打不動地給長春送一袋子饅頭。距離上回送饅頭,剛過去15天,父親來早了。
“你咋來了?”長春納悶。
“送饃。”父親躲閃著長春的眼神,偏了偏腦袋,后腦勺有一塊碗底兒大的疤,涂過紫藥水,疤裂著口子,滲著紅血絲。父親把袋子往長春手里一塞,“這是下個月的饃,月底我就不來了。”
“到底咋了?”
父親支支吾吾地說:“廠里工人的親戚,常年把車停門口,我說了幾次,他不聽,我推了他一把,他勁大,把我掀地上了,頭磕在綠化帶的石頭上了。那人報警了,警察看了監(jiān)控,判定我先動的手,要么賠錢,要么拘留,得7天……我算算,正好是給你送饃的時候。”
“賠多少錢?”
“6000。”
長春聽畢,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深吸了一口寒氣:“家里能拿出6000不?”
“我沒事?!备赣H連忙解釋著,又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你放心,我問了警察同志,不會影響小孩考學找工作,你放心?!遍L春心酸極了,他不是擔心父親留案底影響他。長春抓著父親的胳膊,嚷嚷著要回去問情況。父親蛇蛻皮般脫掉一只袖子,掙開長春的手,“不中,你得念書,你把手拿開,你這手是將來拿手術(shù)刀的手、當先生的手,別挨我!”說完,父親穿上軍大衣,聳著肩膀往外走。
長春的腳灌了鉛一樣重,他沒追。無論是6000塊錢,還是拘留,對他來說都很恐怖。
3 爺爺去世那年,長春10歲,他聽聞爺爺是長期血糖不穩(wěn)定導(dǎo)致腦梗之后去世的,他打算長大考醫(yī)學院,當醫(yī)生,那樣就能在父親生病時,給他治病。
第一次高考錄取成績下來,長春家沒有電腦,他的同學或在網(wǎng)吧查分數(shù),或結(jié)隊去班主任家,長春二者都沒選。他托著筐,混于一群老太婆中,守在收割機后面,撿田間落下的麥穗。長春家的6畝地全租了出去,一年有5400塊錢的租金,加上父親一個月1200塊的工資,三口人一年的全部收入只有19800塊。
長春估的分數(shù)不理想,第一志愿是醫(yī)科大,第二志愿是陵坦醫(yī)學院,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底,恐怕復(fù)讀無疑了,所以沒去查分。
收割已進入尾聲,田間是齊整的麥茬子,地被老太婆們踩了無數(shù)遍,可撿的東西很少。長春不死心,往一望無垠的麥田深處走去,他不碰還未收割的麥子,這是規(guī)矩。高考結(jié)束后,他沒有一天是安生的。唯有在田地里,他才得以擁有片刻的身心平靜。
班主任找到了長春,他被陵坦醫(yī)學院錄取了。陵坦醫(yī)學院在省會,腫瘤科全國聞名,然而長春的分數(shù)未必能進臨床,他得服從調(diào)劑。
“那就復(fù)讀。”長春干脆地說道。
班主任說:“你上陵坦中學,只有陵坦中學能把你送進醫(yī)科大學。”
“那就上陵坦中學?!遍L春說畢,又起身去拾麥。
4 長春回到租住的小屋。小屋10平方米左右大,有一半在樓梯下面,天花板呈階梯狀,這一區(qū)域被賀蘭的父親用作廚房,余下的空間由長春和賀蘭對半分。
賀蘭父子此刻還未回,幽暗逼仄的小屋只有長春一人。他把饅頭放入儲物柜,柜中還有幾個茄子,他想把茄子上鍋蒸蒸,撒上鹽和香油夾饃吃,卻覺渾身乏力,他坐到床上,望著對面賀蘭父子的上下鋪。
床鋪的欄桿上掛著賀父的羊氈子背心,隱隱散發(fā)著一股腥膻氣。他坐在黑暗里,借著窗前的月光,看到氈子背心外面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大口袋裝零錢,小口袋裝百元大鈔,長春看見過。他炯炯的雙目盯著半開的口袋,忽然害了病般哆嗦起來。
他向羊皮氈子伸出了手。父親說,6000塊錢或者拘留7天。
父親又在他的腦海中說,你的手是當先生的手,別亂摸。他的手停滯在半空中,彎曲的關(guān)節(jié)如同一只雞爪。
長春只多掃了幾眼羊皮氈子,就立刻羞愧不已,他懊惱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起身打開了窗戶。寒風刀子般刺入室內(nèi),長春凍得渾身打戰(zhàn)。已是深夜11點,陸續(xù)有晚自習結(jié)束的學生返回住宿區(qū),長春慌得渾身是汗,他躲進被子里,直到賀蘭進屋,疑惑地摁亮了燈。
賀父把羊皮氈子取了下來,衣架與鐵欄桿摩擦的聲音激起了長春一身雞皮疙瘩,賀父說:“掛這兒礙事,挪挪地方吧?!?/p>
長春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起來,他一動也不敢動。為什么突然挪地方,放了快一學期了,怎的今天覺得礙事?是不是他們覺得我今天很怪異,怕我拿他們的錢?
終于熬到父子倆熄燈入睡,賀父傳出呼嚕聲,長春才把汗津津的臉從被窩里探出來。他晃晃悠悠地摸黑走到鏡子前,照一照自己的臉,他望見冰涼的鏡面上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仿佛冬夜里饑餓的狼,綠幽幽的眼睛盯著一切可果腹的獵物。
5 每周日的下午2點至6點,是唯一的休息時間,女生大多選擇在校外的公共浴室洗澡,男生則邋遢些,一個月或半個月洗一次。長春從來不去公共浴室洗澡,他在出租屋里洗。按理說,這周日是他的洗澡日,可他從早上起,便想著要去探望父親。
長春回出租屋后,賀蘭不在,賀父蹲地上,在塑料盆里搓洗一件毛衫。長春用冷水擼了一把臉,在抽屜里翻找出了1 5塊錢。賀父洗完了毛衫,端著盆出去晾曬。
屋里靜得如同海底,長春仿佛溺水般大口喘息起來。他看見對面的衣柜里開了條縫,不斷有黑色的螞蟻順著縫隙往外沿攀爬,他用力擠了一下眼,螞蟻消失了,影影綽綽看見里面是懸掛著的羊皮氈子。賀父把羊皮氈子掛衣柜里了。他下意識看看窗外,遠遠聽見賀父朗朗的笑聲,他在與同樣陪讀的家長聊天。
他大約是真的嫌羊皮氈子礙事,而不是疑心我偷錢,長春想,否則怎會把羊皮氈子掛在這么明顯的地方?黑色的螞蟻鉆進了他的心里、腦子里,他坐立難安、思緒紛亂。長春的腿仿佛不聽使喚般,走向了衣柜,把手伸向羊皮氈子的口袋,里面空空蕩蕩。他的心不受控地沉了下去,又開始渾身出汗,一瞬間他想嘔吐,想暈倒。他們把錢換了地方!長春急忙摸了其他的口袋,果然,所有的錢都轉(zhuǎn)移了,他指縫間粘滿了脫落的羊毛。
長春懊惱極了,同時覺得沮喪和屈辱,他的想法瞬息萬變,放棄了去看父親的想法,打算用搜刮出來的零錢去洗個澡。
洗完澡,返回住處,賀父在屋里。長春想從門口退出,已然晚了,賀父看見他,主動打了招呼,長春只能硬著頭皮進屋。
因長春的床鋪距離窗戶近,賀父坐在床沿,一只腳搭在椅子上,迎著冬風抽煙。賀父道:“你的衣服上粘的都是毛?!?/p>
長春低頭尋找,臟衣服上粘了薄薄一層毛,黑色褲子上尤其明顯,毛呈淡黃卷曲狀,長春想起他挨個掏了一遍羊皮氈子上的口袋后,手心有汗,糊了一層羊毛,他隨手往腿側(cè)一抹。他頓時慌亂起來,一個念頭在腦海中爆炸:他都知道了,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心跳陡然加速,長春胃里一陣陣翻涌,可是我沒有拿他的錢,只是掏了口袋,以確認賀父是否轉(zhuǎn)移了錢。長春默默告誡自己莫要慌亂。
“ 我…… 大約是流浪貓狗蹭上去的,學校里最近有不少野貓?!遍L春說。賀父沒反駁,也沒接他的話,他抽完煙,便從長春的床上起了身,闊步出了門,把門替長春帶上。長春渾身稀軟,機械地回到床鋪邊。貓狗的毛沒這么粗,也不會帶弧度,與羊幾乎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賀父不可能分辨不出。長春絕望地想,他會不會告訴老師?
他忽然想起了父親,父親心中的恐懼是否與他一般?賀家父子待他不錯,尤其賀蘭,剛剛還請他洗了熱水澡。他之前的行為算什么?盜竊未遂?不!長春幾乎喊出了聲,他沒有實施盜竊,只是在腦子里想了一遍。
6 長春想去看看父親,他請了一天假,上了906路公交車,坐了20多站,才到達終點站喬山拘留所。父親穿著家常的衣服,整個人體積很小,前額禿了一塊,露著黃白色的頭皮。他順從地站在黃線外,隔著鐵欄看著長春。
周圍紛擾嘈雜,兩人呆呆地站著,看著對方的眼睛。探視時間只有30分鐘,長春等到第20分鐘時,問了一句話:“吃得好嗎?”父親聽罷,連連點頭,說好。
“你不該來?!备赣H的眼睛紅了,他大聲說,“我還有6天就出去了,來干啥?”
長春喊道:“來看你。”
“你上學忙,這兒離得遠,你來回跑得一天?!备赣H委屈地說道,他覺得自己給長春添了麻煩,不住地發(fā)出嘖嘖聲,懊惱不已。父親嘆道:“你回吧?!?/p>
長春心中無限痛楚,他急得想說很多話,比如羊皮氈子事件,可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講不出來。探視時間還有4分鐘、3分鐘,長春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道:“我今年無論考多少分,都走。能考上醫(yī)科大最好,考不上,就上陵坦醫(yī)學院,都行?!?/p>
“上陵坦醫(yī)學院能當醫(yī)生不?”
“能?!遍L春回答。
“能當上醫(yī)生就行。上哪兒都行?!?/p>
時間到了,父親被帶了回去,在即將從長春視線中消失之前,他回頭瞥了長春一眼,對著他笑了笑。前方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長春伸手摸了摸,才發(fā)現(xiàn)是眼淚。他沒擦眼淚,倚著公交車站牌等車,他站得筆直,淚水也沒有停過,衣服前襟很快濕了一大片。
這個冬天漫長、寒冷,對長春來說很艱苦,他缺衣少糧,經(jīng)濟窘迫,下午的太陽并不溫暖,光照在他身上,沒有一絲溫度。
由于心不在焉,他轉(zhuǎn)錯了公交車路線,提前下了車。隨著夜幕降臨,北風越發(fā)強勁,他身上的錢花完了,最后兩站路只能步行。
7 長春的羽絨服舊了,洗了許多次,跑絨跑得厲害,風無情地捶打著他,他的背凍得生疼。手機沒電了,他不知道幾點了,好不容易走到學校大門,發(fā)現(xiàn)晚自習已經(jīng)結(jié)束,他估摸著應(yīng)該有10點40左右,于是直接回了出租屋。一進出租屋,他的形象把賀家父子嚇壞了:整張臉凍得青紫,嘴唇發(fā)白,睫毛和眼周還有眼淚結(jié)成的白霜,鼻涕干在鼻唇溝上。
賀家父子把他搬到床上,蓋了兩床被子,賀父還把羊皮氈子從柜子里取了出來,先貼著皮裹在長春身上,再用被子卷花卷一樣,把他一層層包起來。
羊皮氈子果然是大西北的御寒寶物,它攏住了長春微弱的體溫,長春逐漸暖和過來,當他意識到是羊皮氈子在溫暖他時,他終于熬不住了,這些天積攢的壓力瞬間爆發(fā)。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著賀家父子懺悔,語無倫次地講著他父親如何惹了事,如何在拘留所拘留7天……
他把羊皮氈子脫下來,指著身上的羊毛,對賀父哭叫著說:“叔,我看見你往羊皮氈子里放錢了,我腦子里有那個念頭,但沒有拿口袋里的錢。后來我得知錢轉(zhuǎn)移了,心里竟比拿了你們的錢更害怕,這個想法折磨了我許多天,我連覺也睡不好,稍微大一點的動靜都能嚇到我……賀蘭,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你什么也不知道。我太累了……”
長春終于安靜了下來,賀父拾起被他蹬到地上的羊皮氈子,摸了摸長春的額頭,他燒得厲害。賀父重新把羊皮氈子細致地裹在長春身上,命賀蘭燒滾燙的水來,他要泡幾條毛巾,給長春擦擦臉和手。
長春閉著眼睛, 陷入了昏睡,嘴里時不時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囈語。賀父在床頭坐著,他誤以為是自己的父親。
“大,俺大……”長春喃喃地叫道。
賀父不由得流下了淚水,他慌忙答應(yīng)著:“哎,哎?!闭f著,接過賀蘭遞過來的熱毛巾,輕輕地擦拭著長春的額頭,“可憐的孩子,真是可憐的孩子……多大點兒事,不是大事兒……”
棟梁//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4年第14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