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夔州居于長江瞿塘峽口,山高谷深,地氣冷濕,風寒刀子般凜冽,不是一把中原帶來的老骨頭能扛得下來的。
55歲的杜甫不可阻擋地進入了晚年。連年的顛沛用舊了身體,骨骼僵硬得生出銹跡。眼睛花了,看花看樹,均模糊成一個梗概。牙齒脫落大半,咀嚼食物變得困難。糖尿病越來越嚴重,自行采集的草藥,好比節(jié)節(jié)敗退的小卒,擋不住壓境的大軍。秋天時,弟弟杜觀的第三封信輾轉(zhuǎn)捎到杜甫手中。信里再次提及讓兄長出峽,由夔州順江南下,或許日后可回長安洛陽。這點溫暖的期許,促使杜甫做了決定。
768年正月中旬,擇了一個宜出行的日子。天陰,灰云如鉛,風自高崖間橫切過來。在白帝城放船,那種木帆船,并不大。一根桅桿豎立船尾,用來升掛布帆。船身部分設(shè)艙體,可容納五六人,恰好載得動一家子。這條船是杜甫在夔州置辦的。
對于船,杜甫有著天然的感情。他這一生,20歲乘船離開洛陽,漫游于吳越間,坐著船穿過錢塘江,坐著船到達越州天姥山下。隨后,又無數(shù)次乘船遠行,江河與舟楫構(gòu)成他生命里的另一片版圖。
行李少得可憐。畢竟那樣小的一只船,空間得留給人。
一家人的日常衣物、一箱書、半麻袋草藥、一點碎銀子,差不多是全部行李,再加一張小幾案,叫烏皮幾——從故地河南隨身帶到成都,又從成都帶到夔州,外面裹著一層烏羔皮的套子。平常坐榻上,橫過來用作靠背;一旦豎放,就成了一張小桌子。這小幾案上覆的羊皮已磨去光澤,他一直舍不得扔。
杜甫替艄公解開纜繩,回頭望向云霧深處的白帝城,長長吁出一口氣。一段新旅途開始了,他不知道會有怎樣一番命運等在前頭。
2船出瞿塘峽, 布帆升起。一路風疾猿嘯,小船穿過高聳欲傾的巫峽,穿過慘淡的濃云。出峽的水路,驚險無比。船兒有時被送上浪尖,頃刻又從浪尖跌下;有時眼看撞上險灘巨石,又陡然峰回路轉(zhuǎn)。船上的人,在江水平靜處還能端坐,在疾風惡浪里,只好趴在艙中。幾箱書打濕了,一些家什也浸了水,一家子驚恐而失措。
夏末,杜甫的船泊在潭州城外。天氣稍好些的日子,他就到近郊江邊的野地采些藥草,放到漁市擺藥攤,他想以賣藥的收入維持生計。老邁的杜甫,滿頭白發(fā)的杜甫,斜倚在頹廢的夕陽里,像江邊一叢枯瘦的白菊。他偶爾會想起自己是大唐帝國拿過國家俸祿的官員,曾經(jīng)有過一腔“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偉大抱負。
現(xiàn)在他躋身于一群引車賣漿者的行列,他們是漁民、打獵的、織布的、養(yǎng)蠶的……但他們又有一個與杜甫相同的命運:都是在艱難時世中掙命的人。
長日將盡,囊中依然羞澀,掙得幾個零碎的銅子兒,還不夠一家人晚上買粥喝。他慢慢地踱回船上,船艙里已堆著一堆野菜,這是老妻的功勞。
有一回,一個叫蘇渙的人來船上拜會杜甫,并拿出自己的詩作讀給杜甫聽。這是羈旅湖南的三年里,杜甫難得遇到的一位知音。他時常來魚市的小攤前和杜甫聊詩,杜甫也常常到他的茅屋里暢談。這是珍貴的時刻,詩歌就像困厄時日里的一點光亮,讓生命的冷和暗退后了一尺。
由夏到冬,由冬而春。時間行進到770年3月, 潭州城已鼓蕩起春風的裙裾,枯樹醒來, 換上新衣, 捧出明艷的花。杜甫在潭州城內(nèi)重逢了一位故人——樂師李龜年。歌聲裹挾著滾滾往事而來,剎那間將他帶回稻米流脂的開元盛世,帶回“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少年時光……
杜甫忍不住老淚縱橫。像世間所有好物般脆弱和令人感傷,李龜年的歌聲,大約也是40年前的盛世留下來的稀缺的饋贈。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老朽的生命已無法擁抱盛開的春天。在每一片明媚背面,他都想起破碎的河山,他的悲愴,連春天都無法稀釋一二。
3這注定是不平靜的春天。四月下旬的一個深夜,湖南兵馬使臧玠殺死潭州刺史崔瓘,潭州大亂,杜甫與家人再次踏上逃難路?!笆璨祭p枯骨,奔走苦不暖”,“乾坤萬里內(nèi),莫見容身畔”,這是杜甫寫的《逃難》詩。
從夏到秋,從秋到冬,船啊,只是漂浮在湘江上。長期的水上生活,令杜甫的風痹病越來越嚴重。偏癱、耳鳴、手顫、糖尿病、牙齒脫落……身體的痼疾和家國的愁緒交纏在一起,像海浪侵蝕泥沙堆積的堤岸,一次一次侵襲他。
船在湘江上行著,青天在上,水在下。冬天深了,時日將盡。一家只剩下四口人,兒子宗武,老妻,還有他,另一個兒子流落異鄉(xiāng),女兒已餓死于逃難路上,小女兒的死,他只在最后的詩中道出來,當時椎心的痛,是無法進入文字的。
船在湘江上走著,青天在上,水在下。他越來越乏力了,寒氣交織著濕氣,江水漫漶??!“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彼氖澜绾苄?,小到連腿都伸不開了,小到只剩這立錐之地了。他的惆悵很大,漫過整個帝國的黃昏。
船在湘江上走著,青天在上,水在下。冬天深了,時日將盡。他以左手寫下長詩《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這是杜甫的筆發(fā)出的最后一聲嘆息。一生的艱難和困厄重回他的詩里,他的心掛念著與他一樣在大唐微弱的喘息里掙命的無望的生靈。
770年深冬, 杜甫死在船上。他一生的遠行始于船,終于船。
羽驚林//摘自《雨花》,本刊有刪節(jié),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