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五上下的個頭,走起路來風風火火。20世紀末的北大校園里,樂黛云教授總愛穿著水磨藍的牛仔風衣或鮮紅的上裝,騎一輛加重自行車。去中文系的路上,要越過一個不高的小假山,回來時要把它再推過山。六七十歲時,她還經(jīng)常出國訪學,被導師王瑤戲稱為“空中飛人”。
晚年罹患腿疾,不得不坐著輪椅,她仍然像個暖暖的發(fā)光體,學生遇到難事,總能從她這里獲得慰藉與指引。90歲高齡時,她依然會關心阿富汗局勢,熬夜看新聞,還為《三體》著迷。學生夏曉虹說“她是個青春永駐的人”。
樂黛云的青春曾經(jīng)轟轟烈烈。1931年,她生于貴陽一個富足的文化家庭,有一個喜歡英國文學,會在報上罵軍閥的新派父親。母親曾就讀于女子師范學校藝術(shù)系,時刻教導她自立自強,不要依靠別人。
1941年貴州大轟炸,不到10歲的樂黛云,身上背著竹簍,里面是她弟弟,她一路奔跑躲避日本侵略者的飛機轟炸。那個家國前途未定的革命年代,每個普通人的生活都與政治相關,樂黛云也被革命的熱情深刻鼓舞著。十幾歲時,她讀到蘇聯(lián)小說《庫頁島的早晨》里那句:“生活應該燃燒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煙!”這種熱情影響了她的一生。
17歲那年,她同時考上了北大和在南京的中央大學,“當時一心一意要北上參加革命”,父親不讓她去北京,但母親默許她的選擇,并偷偷給她足夠的錢。到了北大,她加入民主青年同盟,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的青年地下組織。
她一邊在中文系上課,感受沈從文、廢名等老師的妙趣橫生;一邊“工作”——在深夜的月光下,借電筒的微光校對新出版的革命宣傳品,心潮澎湃。因為表現(xiàn)良好,她曾上天安門城樓向檢閱全市青年的領導人獻花;還曾作為學生代表,游歷歐洲,參加第二屆世界學生代表大會。她甚至有機會留下來上莫斯科大學,那是無數(shù)青年心中的向往之地,但樂黛云還是選擇了隨團返回。之后,她在北大求學、工作、退休,除了下放歲月外,一生再不曾離開。
1952年樂黛云留校教書,同年和哲學家湯一介結(jié)婚。1957年,她被下放到京郊門頭溝的農(nóng)村,當時她的孩子才8個月,她在山里背石頭、修水庫、壘豬圈。
面對“ 墻里墻外都是土, 房子扭扭歪歪的” 的“ 煎熬”,樂黛云的回憶卻是另一番光景:“沒有糧食,就整天拿著棍子趕著四頭豬到處找吃的。那時候核桃樹特別多,地里有很多核桃、花生什么的,養(yǎng)這個小豬也不用費多少時間,我就在山上拿著英文小字典學英文,然后唱唱歌,覺得也很自得其樂?!?/p>
村子里的樂黛云活得依舊昂然,她挺著胸走路,有時還戴著一個大花巾。她說:“我覺得這也是一種生命的尊嚴,就是你對自己的信心,以及你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p>
20世紀70年代末,動蕩結(jié)束,重回北大課堂的樂黛云已年過半百。
“50歲才真正上路,而后一路狂奔,幾乎沒有停下來喘氣或歇腳的念頭?!彼膶W生、北大中文系教授陳平原這樣評價自己的老師。
1979年,樂黛云去往哈佛大學和伯克利大學訪問3年。這個機會,首先是因為她在下放時一直還在背單詞。去美國前,她和20多歲的學生一起上英語課,年紀最大,最認真,讓學生非常慚愧。到了美國,在課上她拎一臺錄音機,晚上回去反復聽上三四遍,啃下大師們的課程。她這樣寫下當時的感受:“我畢竟失去了20年時間!當他們攻讀博士學位、閱讀大量書籍,為自己的學術(shù)工作打基礎的時候,我在養(yǎng)豬、修路、種玉米、打磚瓦……”
但她并沒有因此消沉。她和丈夫從美國回來時,不像其他人買彩電、冰箱等電器,他們帶回國的是十幾箱書。她家的大門對所有人打開,誰都可以去做客,看書,蹭吃蹭喝,“樂老師對年輕人都是無條件的好”。
那幾年,樂黛云深感時間緊迫,開始“夜以繼日,埋頭讀書寫作”。一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比較文學》,是她交上的第一份答卷。在書里,她講西方文學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把中國文學放在世界文學的背景下去考察。這種國際化的視野,為中國文學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坝媚岵傻木粕裾f和日神說,來讀現(xiàn)代文學作品。這對我們來說,特別特別震撼。她的身體語言、她的選題狀態(tài),不僅在同代人,而是在所有老師里都非常突出。”學生夏曉虹說,那時樂黛云的課一座難求,有人是坐在窗臺上聽的,“她是一個一下就顯現(xiàn)出人格魅力的人”。
一位學者選擇什么樣的學術(shù)道路,與她的精神氣質(zhì)、人格以及她生活的時代都有關系。當時,長期的動蕩結(jié)束之后,許多知識分子退回書齋,但樂黛云不是,她的選擇是向外,去召集一些人,去建造一些東西。
1985年,她參與建立了北大的比較文學研究所,出任所長;同一年,策劃成立了中國比較文學學會。一時間,豪杰皆入麾下。她想建造一個理想的學術(shù)共同體,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研究一些理論,思考我們怎么正確地看待中國和西方?怎么正確地看待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
從教30年,樂黛云一直是最受學生歡迎的那類老師。她的熱情、開朗和博大,仿佛地母一般,接納所有學生;又仿佛恒星一般,將大家吸引在她周圍。
樂黛云招學生不拘一格,有人學物理,有人學法語,還有人學精密儀器。比起出身門第,她更看重學生的潛力和心性。學生們回憶起在她門下求學的時光,多是在她家的小房間里,大家無主題地漫談,她親自下廚,學生們自由地胡說八道。她拒絕弟子成為自己的使徒。她是自由的,也讓弟子們自由。在她家的客廳里,每一只小鳥都在歌唱,發(fā)出具有自己特色的嗓音。
在北大校園里,樂黛云和湯一介兩位學者相濡以沫的愛情故事,也是學生們仰望的典范。二人攜手于未名湖畔,一個浪漫天真,一個儒雅質(zhì)樸,他們將一生獻于學術(shù),成為中國文壇上不可多得的伉儷。晚年因為腿腳不便,湯一介總是扶著她坐上輪椅,推到湖邊的墻根或柳樹下,肩靠著肩,談天說地,坐看云卷云舒。夫婦倆的生活里充滿浪漫,他們曾有約定:不論去哪里,都會給對方買生肖玩偶,家里的玻璃柜里,兔子和羊的紀念品林林總總,占了兩層。結(jié)婚紀念日則一定去西餐廳過,這種儀式感曾讓學生感動莫名。
一次,學生張錦無意中跟樂黛云說起韓劇《來自星星的你》,說來自外星球的男主角是不會死的。結(jié)果樂老師當即說:“那我要看,希望湯先生也跟那個外星人一樣?!?014年,湯一介仙逝,樂黛云寫下:“未名湖畔,鳥飛何疾,我雖遲慢,誓將永隨”,署名“你的小黛”。10年之后,樂黛云隨他而去,結(jié)束了熱情、強健的一生。
她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是燃燒有限的生命不斷進行跨文化對話的一生。“我想做的事情就是把中國文學與外來文化的關系寫下來,把它對今天的世界、對國家文化發(fā)展的意義搞清楚?!彼嘈牛斎藗兌紦碛辛苏嫔泼赖恼J知,對共同人性有了基本的同情之后,可以通過對話避免民族主義偏見和文化部落主義帶來的誤讀,進而避免更大的紛爭,甚至戰(zhàn)爭。有友人稱之為“烏托邦”,樂黛云笑著表示:“我想做的,就是要建立一種和平共生的和諧的互相理解、能夠交流對話的世界。這是我的信念。我對此堅信不疑,否則生活便毫無意義?!?/p>
資料來源:《九十年滄?!业奈膶W之路》
(樂黛云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南方周末》《人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