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次相遇，不是彼此見證

人一生中會有數(shù)不清的相遇，大部分會在時光里被我們慢慢淡忘。剩下的一些，或是因為當時的印象太強烈了，或是對后來產(chǎn)生的影響太大了———更不用說不得不銘記的長期陪伴，它們一直留在記憶里，并且會時不時跳出來，嵌入某個具體的當下，調(diào)整我們線性的選擇或紓解難耐的孤獨，從而在人生中留下更深的痕跡。或許，呂魁的小說《三次相遇》和葉耳的非虛構(gòu)《大地上的花朵》，可以在這個意義上合理地放在一起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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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魁的《三次相遇》，寫的是一個男性和一個女性一生中的三次（實際是四次，只是前兩次隔得太近，算成了一次）相遇。

第一次相遇，幾乎是臨近成年的男性都會經(jīng)歷的情形，即在青春期的末尾，遇見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性———不是此前沒遇見過，而是此前還不能領(lǐng)會異性的美。陳一苗母親的女同事來給他家送西瓜，他得以見到了稍長他幾歲的葉亞楠。多年以后，他還會回憶起這次相逢，“這個世界上形容一個女人的美，除了可愛、漂亮、好看，還有更高級的詞語，比如性感火辣、不可方物，比如十七歲時他初次見到的葉亞楠”。

人生中這樣的相遇，那個年紀的男性仿佛意識的混沌初開，循著亮光的來處反復思索，或許就此開始留意自我的存在，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可能的優(yōu)點和局限，從而開始真正的成長。葉亞楠飄然而至，陳一苗應對了一番，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穿上衣，便“又羞又臊，扭頭跑到自己的房間，穿上湖人隊籃球服，又看了眼鏡子中的自己，撥了撥劉海，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像是奔赴球場，迎接決賽的球員一樣，再次走進客廳”。

這樣的相遇，并不只是美好的回憶。作者歸入第一次相遇的第二個場景，就沒那么明亮了。當時，陳一苗正跟一幫同學在吃大排檔，葉亞楠見到他的時候，他恰巧又光著膀子，接著因慌亂穿反了衣服。這些狼狽還不夠，不多時，葉亞楠的男友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煩走了過來，催促她趕緊上車，并用成年人的優(yōu)越有意無意冒犯著陳一苗。

無論是第一還是第二個場景，對自我意識爆發(fā)期的青春期男性而言，都既可能是有益的鼓舞，也可能是強大的壓抑。強大的壓抑容易造成的后果是，成長中的男孩就此失去看到美好的能力，在心底埋下報復的種子。好在，陳一苗記住的是動人的瞬間，尤其是葉亞楠幫他整理過的衣領(lǐng)，“有那么幾分鐘，陳一苗低著頭，不吭聲，一杯接一杯喝著冰啤酒。晚風拂過，陳一苗的衣領(lǐng)上泛起一陣陣好聞的香氣。那天晚上，陳一苗人生中第一次醉了酒?！?/p>

時光暗換，兩個人的第二次相遇，倏忽已是將近二十年過去了。其時，一個已經(jīng)長大，一個依然未老。按照某種老套的情節(jié)設(shè)定，兩人的這次相遇，似乎要發(fā)生點兒什么才是。作者沒有照固定的套路寫下去，他們的第二次相遇，發(fā)生在陳一苗父母的喪禮上。陳一苗沉浸在失去父母的悲痛之中，葉亞楠早就經(jīng)歷過人生的天崩地陷———那個此前提到的男友，因母親的原因跟她分手了———這次相遇的他們，多了種同病相憐的凄楚。

陳一苗和葉亞楠的第二次相遇，含藏著諸多的人世信息，也有著更為微妙的心思，可這一切又都似乎無法用什么特殊的情節(jié)來表達，只有那意味深長的擁抱（不是情欲，也不只是友情），似乎透露了些什么，“她在不遠處一眾吊唁者的注視下，一把抱住陳一苗，放聲哭泣。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令陳一苗不知所措，他雙手半懸在空中，張了張嘴，沒有發(fā)出聲音”。隨后，葉亞楠恢復了鎮(zhèn)靜，安慰陳一苗說：“一苗，你肯定很難過，想哭就哭，不要故作堅強。今后你要有什么難處，盡管告訴我，隨時和我聯(lián)系。你相信我，不好的事情終將煙消云散，別害怕，帶著你爸爸媽媽的希望，好好活下去?！?/p>

第三次相遇，要到他們見面了，我們才知道，葉亞楠的富豪丈夫進了監(jiān)獄。這次，陳一苗幾乎連安慰的話都不知道說什么了。此時，起碼對葉亞楠來說，人生似乎走到了最為逼仄的地方，前方幾乎已經(jīng)是懸崖。不過，葉亞楠沒有氣餒，她表現(xiàn)出全力為丈夫洗冤的決心：“沒有人會比我更了解我的男人。他是被冤枉的，從頭到尾都是被人設(shè)局陷害。是誰在往死里整他，出于什么目的，我都掌握的一清二楚，我只要活著一天，就不會放過那幫忘恩負義的狗東西?！边@樣的艱苦支撐，需要某種來自他處的力量，來陪伴自己的無奈。葉亞楠想起的，是陳一苗小說中的話，“去他媽的命運”。

第一次相遇，葉亞楠開啟了陳一苗真正的成長，陳一苗見證了葉亞楠的明艷。第二次相遇，葉亞楠見證了陳一苗的悲痛，陳一苗領(lǐng)受了葉亞楠的善意。第三次相遇，陳一苗見證了葉亞楠生命的堅韌，葉亞楠從陳一苗的小說（和對話）里獲得了力量。他們間有欲望的閃現(xiàn)，卻沒有被欲望宰制，最終，那些過往，才有機會成為某種值得記取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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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三次相遇》里男女主人公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見面，葉耳非虛構(gòu)作品《大地上的花朵》中的父女，已經(jīng)不太能稱為相遇，最好說成陪伴———父親從城市回到留在鄉(xiāng)村的女兒身邊，不就是為了陪伴嗎？

作品開始時，語調(diào)有點低沉，仿佛一個人在都市里做了一場大夢，醒來后身心俱疲，卻又說不上究竟哪里出了問題。從作者尚算得上平靜的陳述中，隱約可以猜測，他有個女兒生活在鄉(xiāng)村，自己有些厭倦了大城市的生活，感情也經(jīng)受了不小的波折，顯而易見的理想主義在現(xiàn)實面前碰了壁，他變得無法適應孤獨的自己。在這個意義上，回到家鄉(xiāng)跟女兒一起生活，既算得上他回來的原因，也可能是他想暫時逃避的借口。

血緣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些神奇，或者，也不用過分強調(diào)血緣，把孩子當作跟自己有特殊關(guān)系的人即可，自出生即已跟父母在某種意義上生活在一起。也果然如此，等作者要回家鄉(xiāng)，他很快就意識到———“她無疑也是我的一個秘密。我在返回的路上一直在想這樣一個問題，我們基本上是陌生的，她能與我一起愉快地相處與交談么？想起她，我總是有很多愉快的情緒涌上來，有美好的，也有力量的，更有無限自如的遼闊?！?/p>

上面引文中“愉快的情緒”，幾乎是這篇五萬字長文的基調(diào)。有了這個基調(diào)，作者就跟女兒保持了相對舒適的相處可能。也因為這個可能，作者便能時不時發(fā)現(xiàn)很多驚喜，如回家的當天晚上，乍然相見，女兒并沒有喊爸爸，但走在路上，“她突然大喊一句，爸爸回來了！把路邊草叢里的昆蟲都嚇得飛了起來，螢火蟲也點燃了月光里的親戚。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種泥土的親切，好多莫名奇妙的傷感油然而生?！?/p>

回到家的作者，慢慢發(fā)現(xiàn)著孩子身上的可愛之處，關(guān)注著她最輕微的舉動和小小的憂慮。他不斷從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過去沒有留心的部分，注意那些孩子在生活中明確浮現(xiàn)的詩意，注意她那些無意表現(xiàn)出的天真和喜悅，注意孩子自己的天性和對天性的認知，注意她對生活各種各樣獨立而奇特的想法，注意她的友善和熱情，注意她的敏銳和孤單……甚至都不用這么復雜來描述，孩子表現(xiàn)出的任何一點，對遠方歸家的父親來說，都值得好好留意。

不過，即便在這樣相處中，文中的父親也沒有一味嬌慣自己的孩子。他不但發(fā)現(xiàn)著孩子身上的閃光之處，也持續(xù)關(guān)注她身上可能存在的不足之處。比如孩子做作業(yè)喜歡拖延，有時甚至要拖到凌晨；比如孩子不太關(guān)注奶奶的勞動，每次都貪玩到天黑才回家；比如孩子的性情還不太穩(wěn)定，遇到事情容易賭氣……在這篇文章里，盡管看起來孩子還有不少缺點，但總體來說，也不過是孩子氣的表現(xiàn)而已，遮擋不住孩子天性中的出色之處。

沒有一次相遇，不是彼此見證，何況是如此長久的相處呢。作為父親的葉耳關(guān)注并關(guān)照著女兒的成長，而女兒其實也見證著父親一步步離開他原先的壞心情。不用說相處舒適時的反身自檢，即便在對女兒不滿的時候，身為父親的作者也不斷辨認著自身的弱點。當孩子想起母親而難過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應該“開始關(guān)注和傾聽她的世界，去慢慢了解她，懂她，愛她”；在懲罰過孩子之后，他立刻反思，“我始終相信，好好愛她和寫作，比隨便去幻想要具體而真實得多，也更有力量得多”；等發(fā)現(xiàn)孩子不只是被陪伴的對象，也陪伴著自己時，他終于明確，“更多的時候，其實我的情感都是隨著她而波動。這么來看，記錄她也是在檢閱側(cè)面的自己?！?/p>

這個檢閱是怎樣的呢？即便是讓孩子寫認錯書，“我”也注意引導，“讓她寫出來，主要是讓她記得這個事情，從而加深和提醒她，有的事情不能完全任由自己的性子?！薄拔摇标P(guān)注和傾聽著女兒的想法，時時提醒自己不要只根據(jù)自己的性情行事，也要在對待孩子的過程中養(yǎng)成自己的耐心?！拔摇敝饾u意識到，“說一些寬慰的話，打氣的話，肯定比經(jīng)常的指責與批評要好，也能在積累的基礎(chǔ)上培養(yǎng)她平衡學習和生活的能力，坦率地說，對我的耐心的養(yǎng)成也是一種促進真實的想法。”就這樣，父女二人越來越成了互相支撐的雙方：“悅寶和我慢慢也親近了，她就像我孤獨行走時的一粒勇氣，一粒陽光。日子因為有她陪伴，我總是倍受鼓勵，總是充滿了要努力在生活的路上奔跑的激情！”

或許不必作這么多分析，就跟著作者細密的筆觸，走進日長如小年般綿延的生活，在那里，所有的陪伴，都是人與時間的重新結(jié)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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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赫斯曾言：“人會逐漸同他的遭遇混為一體。從長遠來說，這也就是他的處境?！比魏蜗嘤龊团惆槎疾皇菃蜗虻模I(lǐng)與校正，親近及鼓舞，趨近或別離，總是相伴相生。最終，所有的相遇都變成了命運。幸運的是，人們或因為明確的原因，或因為偶然的機運，就有幸那樣彼此見證過。

【作者簡介】黃德海，《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著有《讀書·讀人·讀物--金克木編年錄》《世間文章》《詩經(jīng)消息》《書到今生讀已遲》《虛構(gòu)的現(xiàn)藝》《馴養(yǎng)生活》等。

責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