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對抗亙古,熱烈滋生蒼涼,天與地之間最熾熱的一片金黃,在歲月的風聲中沙沙作響。人們給它取名,叫做胡楊。
——題記
我曾遠遠地看過一片胡楊。
幾年前,因為工作的緣故,我們從阿拉善高新技術產(chǎn)業(yè)開發(fā)區(qū)出發(fā),一路坐車,馳騁在戈壁腹地沙土飛揚的路上。再美麗的景色隔著車窗幾個小時之后都會變得模糊和枯燥,更何況行駛在車馬人煙俱稀少的沙漠中。十月過后的罡風仍勁,熱辣辣的太陽曬得車身發(fā)燙,車里開著空調(diào),我漸漸看厭了窗外的景致,睡意上涌。雖考慮到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淑女形象,努力擺正姿勢,終于還是抵擋不住頭昏昏而意茫茫。
除卻中午短暫的停車休息之外,我們的車在路上行駛了幾乎整整一天,當人從車里下來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仿佛剛剛脫殼一般疲軟。辦理完入住,我問同行的朋友,依稀記得我們快要抵達的時候,遠處有一條極亮的金黃色燈帶,是我半夢半醒之間產(chǎn)生的幻覺嗎?還是真的有一條路,只是路燈過于明亮?
朋友告訴我,那是鎮(zhèn)區(qū)內(nèi)的一條沿河的路,順著這條路,能看見河流,也能欣賞夜景。
夜景?我疑惑,大晚上的看什么。她說,能看見夜幕中的胡楊。
我知道胡楊,它是生長在沙漠的喬木樹種,耐寒、耐旱、耐鹽堿、耐風沙,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有“沙漠英雄樹”和“植物活化石”之稱。這是來到額濟納之前,我就上網(wǎng)搜索好的功課。額濟納的胡楊林極漂亮,每年都會吸引外來游客紛至沓來,只為欣賞這“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胡楊。
出行前,我在網(wǎng)上看了太多游客的攻略,那些游客身著顏色鮮艷的衣裳,穿戴好防曬的帽子、眼鏡和紗巾,感受著西部戈壁的驕陽,在胡楊林中美美拍照。我也知道最被推崇的,是紅色的長裙,當裙擺劃出一道弧線,強烈的紅黃對比就成了一幅極美的畫面。如果不是工作時間緊湊,我差點沒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心,也準備以這樣一襲紅裙,來成就一場三千年的浪漫相遇。
就在我遺憾此行與胡楊失之交臂的第二天晚上,吃完飯后同事說:“走,我們?nèi)ド⒉较?,既然看不成白天的胡楊,那就去看一看前一天所說的,夜幕中的胡楊?!?/p>
之后,我們一行人三三兩兩地走進夜色中的胡楊,走進那一片如夢似幻的金黃。慢慢地,遠處的燈光近了,腳下的土地和道路變成了河水和橋梁。行走在木棧道上,每一步都發(fā)出與木板相觸碰的“咚咚”聲響,我仿佛在用腳擊鼓,在夜里踏歌而來,赴一場與胡楊的約會。
夜里看胡楊,不同于白日。當四周是深沉的夜色,澄澈高遠的淺藍天空變成極深極重的墨藍,藍得融化掉遠處胡楊的樹冠,只有影影綽綽的輪廓無聲地提醒著我們,遠處還有胡楊。
夜風也褪去白日的熾熱,溫柔地撫摸被金黃的燈帶照耀著的胡楊,我站在橋上,站在一棵胡楊樹下,仔細地端詳。
這是怎樣的一棵胡楊啊,我的視角不足以看到它“一樹生三葉”的全貌。只是在它的樹冠下,極力地想看清每一片葉子的脈絡里究竟藏著怎樣的密碼與符號,竟引得年年歲歲,有人心心念念、不遠萬里迢迢也要來此一睹它的芳容與風姿。
當我觸摸到一棵胡楊的枝干,粗糙的觸感使我想起了遠在家鄉(xiāng)的另一種楊樹,東北楊。它們同屬楊柳科楊屬,不同的生長地域環(huán)境賦予它們不同特征和名字。生于胡地,名為胡楊;生于東北,名為東北楊。如此這般說來,樹木和人一樣,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庇佑著一方林木。人是移動的樹木,在跋涉遷徙的過程中尋覓適合自己的土壤,等到走累了,倚靠著一棵楊樹,在楊樹下的陰涼中休憩,然后試著扎根、成長,和一棵楊樹一樣經(jīng)歷四季,經(jīng)歷生死。那些當年選擇在此地定居的人,是怎樣發(fā)現(xiàn)戈壁深處這一片凈土的?而這一片凈土,又收留了多少踏上茫茫戈壁的旅人?塞上的風撥動胡琴的絲弦,吹響羌笛的音律。胡楊以軀體在蒼茫戈壁中書寫生死三千年的故事,人以精神在歲月更迭中成就被遺忘或牢記的篇章。
在胡楊身上,我看見了時間,流淌的時間。橋下的水流映襯著燈光如絲綢流淌,胡楊葉片的倒影如鎏金點綴其間。我們的拜訪是否打擾了胡楊的甜夢,風里面是否有胡楊要對我說的語言?
我又想起另一種風吹過時“唰唰”作響的楊樹,響楊。在我的小學、初中和高中的教學樓后,都有著幾排又高又大的響楊,我愛極了風吹過楊樹的聲音,樹木好像在風聲中成為了海浪,碧綠色葉片在枝頭倒映著太陽的光澤,光斑點點,和那個夜晚的胡楊剪影如此相像?;秀敝锌匆娛晟踔粮弥暗奈?,也是在樹下,以仰望的姿勢,看葉片在高高的樹枝上迎著風肆意地飛揚。
楊樹怎么就能長得那么高呢?都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十年后的楊樹擎天蒼蒼,百年后的人黃土茫茫。大自然用樹木的紋路繪成慈悲的眼睛,被胡楊注視著的我不禁想問,代代相繼的傳承里,它的種子,究竟長什么樣?是不是也和記憶中的響楊一樣,有著蓬飛的絨毛,憑借東風,在或遠或近的地方停駐,然后拼了命地吮吸空氣和泥土中的水分,扎根、蓄力,在某個春雷炸響的夜里,一枝嫩芽戳破頭頂泥沙的層層阻力,睜開惺忪的眼睛,然后悄無聲息的向上,一股勁兒地向上。
在無人在意的時候,在無人知曉的大漠里,一匹駱駝走過,它剛剛啃食完駱駝刺的嘴唇稍微移動,放過剛出生的胡楊幼苗。多年后,曾經(jīng)的駱駝老去,胡楊已經(jīng)長大。一匹新生的駱駝走過,它抬頭啃食自己能夠接觸的葉子,不知道這棵如此健碩的胡楊,在幼苗時期是怎樣僥幸地在另一匹駱駝肥厚的嘴唇下“死里逃生”。
迢迢遠遠的絲綢之路上,駱駝在沙海中馱著沉甸甸的物資,在旅人的帶領下緩緩移動。沙海泛舟,駝鈴折射著陽光,像一片金黃的胡楊樹葉。上古的弱水流沙在額濟納歷經(jīng)漢唐成為今天的居延海,古人感慨著秦時明月漢時關,留下無數(shù)千古名句。如今,少年將軍霍去病入居延收河西的英姿已經(jīng)遠去。在便利的交通條件下,我們可以隨意選擇飛機或火車抵達額濟納,在金黃色的胡楊林中感慨“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的壯闊。
額濟納是一片多么神奇的土壤啊,這里有金黃色的沙地,金黃色的胡楊,還有一道入口即化的金黃——額濟納蜜瓜,切開薄薄的蜜瓜表皮,金黃色的果肉掛滿甜蜜,撲鼻而來的果香濃郁引人垂涎。輕輕吸吮,忍不住讓我瞇起眼睛,豎起大拇指,脫口夸贊一聲:“好甜”!本地人聽見我夸蜜瓜甘甜,臉上的笑真摯又得意。同事帶著賣弄的神色沖我挑眉,問我知道不知道這瓜為什么能這么甜?于是高中地理書上的知識在這一刻被派上了用場,難道是因為這里日照時間長、晝夜溫差大的原因嗎?同事點點頭,肯定了我的說法,又補充了一句:“就是這蜜瓜的品種,也是當?shù)夭粩喔牧?、培育、?yōu)選之后的品種呢?!?/p>
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的神奇,它不吝于自己的熾熱,用金色將額濟納涂抹,它締造了沙漠守護神一般的胡楊,又饋贈以金黃色的甜蜜。在胡楊的庇護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也如同胡楊,為了守護祖國無私奉獻著?!鞍雮€多世紀前,國家為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選址在額濟納旗的巴彥寶格德山一帶,額濟納旗各族人民為了祖國航天事業(yè)的發(fā)展,舍小家顧大家,他們拆開蒙古包,收拾細軟,抱起孩子,趕上牛羊,離開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水草豐美的上游地帶寶日烏拉。從此,全旗為‘支援國家建設’而搬遷,開始了長達12年,三易其居的生活……”每一位走進額濟納旗博物館的人,都會在講解員動情的講解中感受著三易旗府,最好牧場為航天的故事背后,是額濟納人的家國情懷。
當太陽斂起最后一絲光芒,橋邊的街燈相繼明亮,我姍姍來遲,與夜幕中的胡楊對望。胡楊看慣了匆匆來又匆匆去的身影,時間對胡楊來說,是星移斗轉(zhuǎn)間的年復一年,是一期一會的盛大金黃,人流如潮水般涌來,又如潮水般離開。月亮在圓缺,胡楊的樹葉綠了又黃。
離開的時候,我從地上撿起一片胡楊樹葉,本欲夾在筆記本中,最終還是輕輕地放進風里,夜風把樹葉帶到水面,帶到我所看不見的遠方?;貞浭亲詈玫募o念,我知道,我的腦海中有一個角落,已經(jīng)種下了一棵胡楊,一棵額濟納的胡楊。
后來,我又在夢里遇見那一片金黃。盛大,熱烈,蒼涼。夢里城市的煙火與喧囂伴隨著日光,橋上走過的人聲朗朗,陪伴著塞上胡楊,走過漫長時光。
【作者簡介】徐佩瑤,90后,阿拉善盟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詩詞協(xié)會會員。阿拉善左旗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阿拉善日報》《呼倫貝爾日報》《駝鈴》等報刊。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