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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哈,塔巴馕

    2024-12-03 00:00:00陳年喜
    廣州文藝 2024年11期

    礦上放假兩天,我們打了輛車,去心心念念的托里縣城逛悠,打發(fā)無聊的時間。托里縣城是距離我們最近的城市,來半年了,我們從來沒有去過。

    從鐵廠溝趕到托里縣城的這天下午,正好趕上了一場大雪。這是一場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大雪,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起來,出縣的班車基本停運了。我們得到的消息是,為了除雪,很多地方動用了鏟車或推土機(jī)。我們都驚嘆不已,但對當(dāng)?shù)厝藖碚f,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一點兒也不影響他們按部就班的生活。

    縣城旅館很少,不像內(nèi)地那么夸張,街面上招牌一點也不醒目。旅館是停留和出發(fā)的地方,這里很少有人停留,也很少有人出發(fā),因為基本沒有外來者。曾聽礦工程部的老李頭說,幾千年前這里很繁華,匈奴,塞種,烏孫,在這里打殺,生死,鬧花燈一樣,但那都是歷史了,與今天無關(guān),也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找了家不起眼的小旅館住下來,三個人要了一個大間,加上位置偏僻,討價還價,算下來省不少錢。我們住一樓,廁所在三樓,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劇烈的尿騷味拾梯而下,光顧每個空間。老板是個漢族人,在縣城深耕很多年了,一根老油條。問他怎么會這樣,他一臉皮笑地說,這里人吃羊肉吃多了,尿的都是羊尿,能不騷嗎?我們當(dāng)然只能接受,騷是騷點,但它便宜??!

    小旅館后面不遠(yuǎn)的地方是山的世界,看似很近,但實際很遠(yuǎn),看山跑死馬說的就是這種山地情景。有一座山很高,尖尖的頂,白雪皚皚,急迫的大雪還在為它增加高度。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就是有名的尖尖山。對于這里,我們知道的只有老風(fēng)口,出了老風(fēng)口,就是哈薩克斯坦,聽說每adx6dFxSHepwdA653YWdOq7F1FSSVQkckqzje6Q+O5w=年都有人和畜口在那里凍死。我們知道老風(fēng)口,是因為礦上的人說,有人冬天在那里開鏟車鏟雪清路,一個月能掙兩萬多,還能買到走私的便宜東西,有一種彎刀削鐵如泥。那是我們向往的工資和生活。我們向老板求證這是不是真的,他諱莫如深地說,我也不清楚呢。我們對他很失望,但換一家店主已不可能。這個老男人讓人很不喜歡,但他有一個帶酒窩的年輕女人,很好看,待人很溫柔,我們很快原諒了他。旅館住了不少人,吵吵鬧鬧,亂七八糟。他們中的一些人被雪所困,一些人因為怕冷,一些下山買東西的牧民回不了山了。這些人的牲口或車就停在街邊上。

    從旅館起來,已是中午十一點多,對于夜短晝長的西部之西的托里,這個時間可以算作中午,也可以算作早上。雪已經(jīng)停了,遠(yuǎn)處的山峰像一群奔跑的白駱駝,凌亂又有序,風(fēng)是它們的嘶鳴,蓬松的雪花在嘶鳴中起落飛舞,晃人眼睛。聽說托里縣最有名的面食是塔巴馕,我們?nèi)齻€在街邊的一家小館子里各要了一份。在托里,人們差不多早餐都是吃馕,就著奶茶或肉湯豆?jié){。這里一天的生活,從一碟塔巴馕開始。

    店家的生意太好了,打馕的速度跟不上吃馕的速度,只能現(xiàn)打現(xiàn)賣。我們也不著急,看著老板熱火朝天忙里忙外,看著人們哈著冷氣出出進(jìn)進(jìn)。新疆大部分地區(qū)盛產(chǎn)春小麥,而托里縣全境差不多全是它們。據(jù)說春小麥面粉比冬小麥面粉細(xì)膩、筋道,適合制作面餅面點。從整個新疆人以馕和包子為主食的習(xí)慣看,這個說法無疑是成立的。新疆的馕和面點,進(jìn)入了內(nèi)地,也走向更遙遠(yuǎn)的遠(yuǎn)邦異域,深入地理和時間深處,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店主有一嘴好看的小胡子,不濃,但黑,彰顯著他的精神活力。我們看著他把面粉倒入盆里,加溫水,攪拌成絮狀。再用手揉搓,讓它們充分融合,直至面團(tuán)光凈、變得富有彈性,再用一塊濕布蓋起來,等著發(fā)酵。整個過程和任何一個地方的饅頭揉面過程沒有區(qū)別,不同的是,我看到加入面粉的水有些黏稠,顏色黃里帶白,水里加入了什么,比如牛奶,比如雞蛋,還是別的什么,我們看不出來。面團(tuán)發(fā)酵很費時間,需要夜里先揉出一部分以備早上使用。無論東西南北,開餐飲店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老板把發(fā)酵好的面團(tuán)分成若干小劑子,將劑子搟成圓形面餅,搟好的面餅上撒上芝麻,有的撒上鹽和佐料,放進(jìn)烤盤。烤爐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用于烤制面餅,下層用于燃燒柴火。他將烤盤放進(jìn)烤爐上層,用柴火加熱。烤爐立即變成了一孔窯爐,煙霧升騰,飄向瓦藍(lán)的空中,又被大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局七^程中,老板不斷翻動面餅,讓上下受熱均勻。面餅兩面呈現(xiàn)出金黃色,表面鼓起時,餅就熟了,也就變成了馕,由餅變馕的過程仿佛一道魔方。出爐的馕鼓鼓囊囊,像要炸裂。后來,我知道,托里縣城邊上有數(shù)不清的胡楊樹,烤馕用的柴火就是它們。咬一口,塔巴馕充滿了黃楊木的清香味道。后來的歲月里,我跑遍了南疆北疆,嘗出各地的馕味道口感上都有不同,我猜想造成這些不同是因為烘烤它們的材料的差異,比如說用煤和用電。

    街上的雪被車碾腳踩,很快融化掉了。有人趕著馬匹,有人趕著駱駝,有人趕著羊群從街上走過,馬車牛車在街上鈴聲叮當(dāng)。他們從不同的地方來,完成交易或路過,然后又去往不同的地方。在外人眼里,他們只是風(fēng)景;在他們眼里,這就是生活。我知道這里曾經(jīng)是烏孫古國,桑田滄海,他們可是烏孫的后人?

    吃完了馕,逛了一陣子街,除了人的味道,就是牲口的味道,它們共同組成了煙火的味道,這味道從未間斷。我們要回去了,要回到克拉瑪依礦上,那里有無盡的白班和夜班等著我們,等待我們源源不斷地開采出金子。我們完成了一場新鮮之旅,把無聊和無聊的時間徹底打發(fā)掉了。無聊和無聊的時間前赴后繼無窮無盡,打發(fā)它們的只有新鮮,而新鮮的事物總是有限。在回礦上的大巴車上,我們認(rèn)識了阿哈,他要去克拉瑪依市里買一臺電視機(jī)。他是一位有些英俊的哈薩克族青年,頭發(fā)桀驁地豎著,牙齒雪白。他說自己是牧民,就住在縣城后面的山上。對我們來說,阿哈和他們的生活就是一種新鮮事物,可能對于他,我們和我們的生活也同樣新鮮。

    一個月后,阿哈成了我們礦上的同事。他的名字太難記了,我們都記不住,都叫他阿哈,這樣順口又省事。他在選廠打石頭,料倉口的礦塊太大太硬了,破碎機(jī)根本沒有辦法,要用大錘敲碎。打石頭一般兩個人,一左一右,哼哈二將似的,十八磅的大錘高高舉到天上,重重落下來,這個落下不是自然地落,要暗蘊一股蠻力,巧妙又精準(zhǔn),礦石應(yīng)聲冒一串火星或裂成幾瓣。打石頭的活也不是常有,只有礦茬很厚,爆破工不能完全爆碎時才有。阿哈和他的伙伴斷斷續(xù)續(xù),有時來選廠上班,有時回去放羊。

    阿哈又來打石頭了,這次不同于往日,他從村里一下帶來了六個人,六個青壯年,兩個人一班,一班八小時,車輪轉(zhuǎn)。礦石這一段時間太富有了,三個井口,提升機(jī)二十四小時不停。尤其三號井的礦茬有兩米厚,一排炮下來,有四五十噸。選廠給六個人安排了一間大宿舍,架子床。后來,阿哈又叫來了一個女孩給他們做飯,他們不吃礦上食堂的飯菜。她是阿哈的妹妹,叫庫米絲。在哈語里,庫米絲是銀子的意思。小姑娘庫米絲像一塊閃閃發(fā)亮的銀子。

    有一回下了班,沒事干,轉(zhuǎn)到阿哈他們宿舍。兩個人在料倉口上著班,四個人在家吃飯。桌子上有馕、肉干、奶疙瘩,還有油茶,別的東西我不認(rèn)識。庫米絲為他們端飯倒茶,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給我拿了一塊肉干,我推辭不掉,只有放嘴里嚼,味同嚼蠟。我把其中的一半揣在口袋里,帶回宿舍給同伴吃,同伴一邊嚼,一邊嘟囔:好吃,好吃!我遺憾沒有帶一塊馕回來讓他們嘗,庫米絲打出的是正宗的塔巴馕,但當(dāng)時我不好意思討要。

    對我們來說,他們和他們的生活是一道謎,哪怕是在同一個礦區(qū)。因為他們對外基本不說話,不與人交往,像機(jī)器一樣沉默。好多人都在猜,但沒有人能猜透。庫米絲愛騎摩托車,摩托車是從托里縣老家騎過來的,他們有事情,也會騎摩托車回去,來回兩百多公里,像開飛機(jī)一樣。這臺摩托車的離合器壞了,很難換擋,很難起步和停下,但一點兒也不影響庫米絲騎得英姿颯爽。礦區(qū)四周有很多小山包,無枝可依的各種鳥喜歡落在上面,向遠(yuǎn)處張望,判斷食物的方向。我登上過它們,從上面可以看到更遠(yuǎn)的地方,有的地方是戈壁,有的是草場,更遙遠(yuǎn)的煙或塵像夢一樣升起。庫米絲騎著摩托車沖上去,沖下來,身后揚起一股黃塵,黃塵滾滾,試圖抓住她,但沒有一次成功。有一種蚊子,異常兇猛,它們躲在草叢里,一旦驚動了草叢,它們會奮起追殺入侵者,它們中的勇士在庫米絲的額頭上留下過幾個好看的紅包。

    在戈壁上,東西南北對我們一幫外來人,根本沒有區(qū)別。太陽出來了,我們記住了那是東方,太陽落下去,我們知道了那是西方,可哪一天,突然陰了天,霧氣籠罩四野,我們哪個方向都搞不清了。當(dāng)然這也不影響什么,我們只管干活,其他的都與我們無關(guān),只是有時候放牧的牧民氣急敗壞地問我們:看見我的羊沒有?我們東張西望,四方莫辨,結(jié)結(jié)巴巴回答:哦哦哦,早上看到了,好像在西邊的坳里。過一會兒又更正道:不對不對,是南邊的坳里。

    但我們還是弄清了那條小河的方向,在正北方。至于它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了,我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我們之所以知道它,是因為清亮的河水可以洗澡。開始當(dāng)然也不知道離選廠那么遠(yuǎn)的地方有一條小河,是阿哈告訴我們的,他說有羊群經(jīng)常在那里喝水。這條小河,也許是他騎著摩托車野跑中發(fā)現(xiàn)的,也許是他們這種缺水的人對水有著天然的感知。那天,他騎著摩托車載著我和張壯去小河洗澡,這輛摩托車就是壞了離合器的那輛,只能在奔跑中憑著慣性換擋,這項技術(shù)好像只有阿哈和他的同伴才有。這輛很有名氣的摩托車長期停在他們宿舍門前,所有人費盡了力氣和心思也沒辦法換擋起步。

    小河不小,比我老家的峽河大多了。河邊有幾棵樹,卻幾乎很少有草,就在那里別開生面地流著。或者它的上流和下游有豐美的水草,有人煙和牲畜,但我們看不見。阿哈說,你倆洗吧,我給你們看衣服。阿哈不洗澡,也不知道是害羞,還是沒有野地洗澡的習(xí)慣。其實這野天野地的,連只鳥都沒有,哪里用得著看衣服。我甚至巴不得,洗著澡,一只鷹從云里鉆出來,像《西游記》里的某個情節(jié),叼起我們的衣服飛得無影無蹤,我們光著身子走回去。那樣我們就有理由請假了,去奎屯或克拉瑪依買一身新衣服。

    河水很涼,但涼得恰到好處,比起冰冷,已經(jīng)降格了一個層次。它也許來自冰雪,走了很長的路,穿過炎熱的夏風(fēng)、山石、草本,換了心性,這心性正合適我們的皮膚。這一段河水平靜又狹長,但不深,河沙是亮白色的。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沙子,從河底撈一把,在水面揸開五指,它們隨水波滑落,可以看到它們粒粒飽滿、晶瑩,有的接近半透明。我知道,它們的主體是石英,石英多與礦脈有關(guān),河流的源頭某處一定有金礦或別的礦脈,這是我的專業(yè)。

    正洗著澡,一匹馬從遠(yuǎn)方嘚嘚地跑過來,上面一個人,看不清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在礦上,我經(jīng)常看見牧人騎著馬從路上經(jīng)過,他們不是去集上買東西,就是去尋找牛羊。有幾回天黑了,他們就把馬拴在機(jī)房的鐵柱子上,也不說話,直挺挺躺在機(jī)器旁的地上,立時就呼呼睡去,天亮了,打馬而去。馬漸漸近了,聽聲音是個女的:阿俄,家里找你找不到,卻在這兒睡覺。我和張壯這才注意到,阿哈靠著樹睡著了。阿哈猛地從地上跳起來,用身子要擋住來路,嘴里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知道來人是阿哈的“哈爾恩達(dá)斯(妹妹)”。

    原來是阿哈有個伙伴突然拉肚子,讓他回去頂班。料倉必須二十四小時有料,班不能停。

    庫米絲騎的是那位牧人的馬,那位吝嗇家伙的馬讓一個女孩子騎,真讓人羨慕,他的馬從沒讓我們碰過,我猜想不讓我們騎,不是怕把我們摔壞了,是有一回他馱了一百多斤牛肉要賣給礦上,主管硬說是死牛肉,堅決不要,最后他只好一元一斤賣給了我們灶上。

    夏天很熱很長,熱得長得像沒有盡頭。白天還好,忙著上班,各在各的崗位,到了晚上都無事可干,天又熱,大家都穿著大褲衩,光著膀子斗金花,一斗一個通宵,天亮了,接著上班,精力不減。青春真是個好東西,又是個壞東西。那時候流行斗金花,又叫詐金花,斗金花是我們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整個夏天,我們除了上班、打牌,就是洗澡,在這條叫不上名字的小河里,我們洗了不下五十次。洗澡也不是為了干凈,為了什么,我們也說不清。開始年輕人洗,慢慢礦上那些年齡大的人也愛洗。河水總是漂滿白花花的身體。阿哈或庫米絲有時會給我包一包奶干,有時包一包塔巴馕,他們說,洗澡餓得快。有一天洗著澡,張壯突然問我,庫米絲多大了,我說誰知道呢。過一會兒我告誡他,別生壞主意。張壯趕緊說,不會,哪敢啊。庫米絲到底多大了,有沒有男朋友,一直是個謎,不過,這個謎也沒有解開的必要,只是我發(fā)現(xiàn)這姑娘更漂亮了。

    秋天到了,秋天讓戈壁更加地遠(yuǎn)天長。

    夜里打牌打到了凌晨三點,我輸了三百,張壯輸了五百,已經(jīng)輸定了,口袋都變得空空如也,只好散場。在牌場上,我倆都是好輸家,又都樂此不疲。我們穿著大褲衩子走出工棚的門,去野地里方便,一陣風(fēng)吹過來,把我們的衣服和頭發(fā)揚起來,向四方亂飛。張壯捂著身子說,他媽的,秋天來了!

    我們的工作面下扎到了三百米,除了越來越硬的石頭,什么也沒有。都說新疆在億萬年前是海底世界,堅硬無比的巖石再一次做出證明,它與數(shù)年前,我們在山東渤海下面遭遇的巖石一模一樣。工程部的人說,只管往下扎,到位了,自然就見礦脈了。我們就繼續(xù)往下扎。

    活越來越難干了,越往下,石頭越硬,完成一茬爆破過程,要八九個小時,中途除了喝水,要吃一頓飯。我和張壯把機(jī)器停下來,啃井上放下來的饅頭,當(dāng)然沒有菜,就饅頭的,有時是幾個蘋果,有時是一根大白蘿卜。蘋果很甜,但蘿卜水靈,對饅頭來說,都算得上絕配。張壯說,要是有塊馕多好,都是面粉,怎么饅頭就不頂餓呢?吃完了饅頭,我們接著干活。為了防止落石頭,井口加了蓋板。關(guān)了井蓋,我們就完全陷在了黑暗里,得靠頭燈的光亮。每次下井時,我會告訴井口值守的四川女人別關(guān)井蓋,我們在下面很難受。開始她不敢違章,她說,有啥難受的,不都是那樣干活嗎?我說不一樣,有天沒天不一樣。她看看天上,瓦一樣藍(lán)的天空,又輕佻又莊重。她點點頭說,哦,我懂了。每次我上班時,她就開著井蓋。我們干一陣子活,抬頭看看天空,有時有云飄過,有時有鳥飛過,更多時候什么也沒有,就那樣干干地藍(lán)著,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還有東西在和我們做伴,孤獨和害怕就少一些。

    罐提升一趟要二十分鐘,出渣越來越慢。原來一天一夜兩班,可以下扎四米,后來變成二十四小時一個半班,再后來,變成了一個班,只能下扎兩米進(jìn)度。老板很著急,就只有加派人手,人多力量大,四個人的活六個人干,自然就加快了進(jìn)度。阿哈被抽調(diào)了過來。阿哈由一名打石工變成了一名渣工,也算是升級了。

    有一天,快要下班了,石渣只剩下兩三罐。阿哈揚起臉看井口的天,井上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井口,像吹口哨,嗚嗚長嘯。風(fēng)把平臺上的亂草吹上天空,又一粒小石子吹了下來,石子越落越快,最后變成了一顆子彈,鉆進(jìn)了阿哈的眼白里。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也容不得石子,阿哈那只眼睛慢慢變得什么也看不見了。

    阿哈不能再在井下干活了,又回到了選廠打石頭。

    事情發(fā)生那天,我不在場,在哪里,我也忘了,可能在牌場,也可能去了牧場。那個放牧的人,可以讓我騎馬了。那真是一匹好馬,能馱著兩個人飛跑。

    我想起來好長時間沒去過選廠了,也沒見過阿哈和庫米絲了,就買了一袋蘋果去看他們。

    他們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裝。阿哈戴著墨鏡,我知道鏡片后面有一只眼睛看我,還和以前那樣高興。

    庫米絲的皮衣領(lǐng)口有一圈羊毛,風(fēng)一吹,好看極了。

    又一個冬天到來的時候,所有人終于吃到了塔巴馕。礦洞和選廠被當(dāng)?shù)匾患夜臼召徚?,?qiáng)龍難斗地主。大家都要離開了,當(dāng)然也包括阿哈和他的伙伴們,樹倒猢猻散。那一天,阿哈和庫米絲打了一架子車馕,推到工人食堂。那真是一場壯觀浩大的塔巴馕盛宴!

    作為風(fēng)景的庫米絲就要還給原來的風(fēng)景了,阿哈也將回到山里的草場去放牛羊,這讓人多少有些不舍,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們只能作為將來的想往和懷念留在記憶里。我記得有一回老板對阿哈說,我兒子大學(xué)要畢業(yè)了,把庫米絲給我做兒媳婦吧。阿哈說,不要對我說,那是她的事情。老板猜不透這是一種開放,還是拒絕。后來老板破產(chǎn)了,回家收破爛,兒子在西安送外賣很多年,一直沒有結(jié)婚。

    這些年,我常常做夢,有些夢與自己有關(guān),有些夢與自己無關(guān),有些夢很長,有些夢很短。有一回,夢里我騎著一匹高大的駱駝,一手塔巴馕,一手奶酒,邊走邊啃邊飲,駱鞍上還馱著兩只口袋,里面全是塔巴馕。我像一個富翁,嘚嘚地走過2004年冬天的托里縣城,傲慢得意,去往遙遠(yuǎn)的烏孫故國。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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