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九的詩（十首）

雨中滅掉的燈

在一個臺風暴雨天我們剩下一盞燈

在一個漆黑的雨夜

只有這盞燈看到這里的一切

在一個破舊的屋里一盞燈吊在橫梁

風一吹它會前后搖晃

我們的蠟燭已經(jīng)用光了

假如這個暴雨之夜突然停電

我們能有什么辦法

我們的柴堆

被窗外的風吹進的雨水浸濕

我們的父親在努力生火

假如這個暴雨之夜突然停電

我們能有什么辦法

我們的父親在燈下

只有臺風在門外狂刮

他的心是一盞被罩住的小小火苗

孤獨地蹲在火爐旁

我們的父親在燈下

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燃起了小小的希望

只是被一陣闖入的風吹滅了

他的心在風中顫抖

他知道要做好晚飯

他的孩子們在冷風襲來的屋下

等待他再燃起火苗

他終于燃起了火苗

搖晃的燈沒過多久熄滅了

在雨夜的爐火光下

我們吃下一頓晚餐

那是多年前雨夜停電時刻

臉

我有一張普通的臉，我在低頭行走

我的臉穿行在山間與平地，穿行過

城市的人群與一輛疾馳的救護車

往海邊走去，大海與我有同一張臉

那一天只有我，面對平靜的大海

詢問人生的意義。大海回我，我的臉

是活在人間行走的石碑

悲喜是臉上的無字碑文

我沒有忘記

我沒有忘記我用瓦片擊傷過的一只鳥

我在某個時刻，為這個稚幼的舉動懊悔

我沒有忘記一位老人在饑餓時

給過我一塊糕點，我不知道她

去到了哪里，我沒有她的消息

我沒有忘記一雙救過我的手

我知道他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我再沒有機會牽過那雙陌生的手

我沒有忘記一間給我們避雨的屋子

我們曾在雨前爬到屋頂換掉裂開的灰瓦

如今這屋子已經(jīng)倒塌在我們面前

我沒有忘記出生地，一條河

與父親的臉，許多滾燙的記憶

在每天生活的日子里過濾

唯有那擊中我內(nèi)心的事物與我一同活著

平地上行走的人

傍晚，他們抱著罐子在平地走。我不知道

罐子里裝的是什么

也許是只空空的罐子，或者不是，他們在平地

低著頭不停地走，還是沒走出這片平地

也許是走得太慢，也許是平地太遼闊了

天像一塊黑斑暗下來，那么重的雷聲捶打天空

那么亮的閃電在燃掉自己

雨水要來了，雨水會落滿整片平地

可他們還在抱著罐子走

像一陣風啊，小心翼翼，貼著地面行走

他們要去到哪兒，一個母親和

兩個男孩在空曠的平地上，不停地行走

廟前的木棉樹

寫到閃電，就想到廟堂前站立的木棉樹

寫到閃電，就想到被閃電劈死的木棉樹

寫到閃電，就想到掉落的枯枝砸傷廟堂的屋脊

寫到閃電，就想到坐在堂上被驚動的眾神

被閃電劈死的木棉樹，袒露半截光禿禿的身子

指向天空。大地賜予我活著的希望

廟宇賜予我多年的仁慈與愛，為何一道閃電

置我于死的恐懼。一截被劈死的木棉樹

站在廟前，靜靜地等待一場雨

等待無數(shù)閃電

前來指認罪狀

我的夢

她念著雨水是空空的外殼睡去，我在寫詩

她還是那么害怕

我夢中的女孩坐在雨中漆黑的車上睡去

她那么害怕，我不能離去

我的夢帶我們回到雨中那輛車，那么多人睡去

我正在寫詩，雨水是空空的外殼

我的夢帶著我的女孩連同雨中的車逃散

在凌晨三點醒來，在一盞燈里潰逃

我不知道雨中那輛車去了哪里，我看不清

我女孩的臉，她還是那么害怕

我不知道我們

為什么要回到雨中的車，她在睡去

她那么害怕。我聽見她的喊聲含著一枚

脆弱的月亮。她那么害怕

我卻獨自醒來

我想睡去但再也回不到那個夢，也找不到她

棋子灣

第二次站在這里，我應攜帶一把琴

在你起伏的脊背上彈奏一曲，或在一座礁石

鑿出一道讓海水通過的洞孔。面對棋子灣

如同面對一個朝代的十萬官兵，胸膛擠滿

十萬場肅殺的吶喊聲。起風了，我不能

拂袖而走，不能背對一片大海

這激起的

十萬朵浪花如箭，正挽起水做的弓

射向我

耳聾之人

活在眾人的世間，七十年以后

終究雙耳聽不到天下事。也罷

這么多年，一個女人內(nèi)心裝下

足夠多的戰(zhàn)亂與饑餓。

她的眼，一定見過無數(shù)的

災難與死亡?；钤诒娙说氖篱g

已經(jīng)足夠好了。這突然的失聰

定是蓄謀已久的仁慈，或天意

風啊，你輕輕地吹過，別撂倒

那個走在路上四處張望的女人

昨天她的女兒在哭。這樣也好

她聽不見一場，來自遠方親人

意外車禍的壞消息。樹上的風

你看你吹得如此肆無忌憚

真怕一個黃昏，你失口走漏

夏天的聲音

返鄉(xiāng)有感

多年前，井口尚未被荒草完全遮蓋

我們沿著遼闊之地，趴在井邊

看井中困住的青蛙

被一只假寐的蛇靜守，我們將土塊

拋入井中，水聲頓時驚嚇那只蛇

它慌亂地繞著井沿轉(zhuǎn)圈

多年后，我再次回到這片荒草圍困的土地

四處無人，野草借風的催促

抽打一位返鄉(xiāng)的故人。此刻

若是你先開口問我

為何站在這里，我愿說是一個

分裂的村莊

到過我夢中低泣

無題

夜已經(jīng)深了，為何走在城市的街上

為何站在三月三大道眾多街燈中

一盞滅掉的燈下。為何獨自一人

沿著南圣河安靜地走，我的耳邊

播放著歡愉的音樂

夜已經(jīng)很深了，為何蹲在超市門前的老人

還沒有回到她的房間

她的桶只剩三顆玉米，為何她的聲音

在午夜里顫抖。夜已經(jīng)很深，很深

高樓里的兩扇窗為何還有

兩盞毫無困意的燈在亮

我獨自走在街上，穿過一條干凈的夜路

就能回到我的小區(qū)。夜空中清瘦的月亮

你的月光照在我的身上

你為何要對我感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