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驗之談（組詩）

還愿

去年深秋，在中山公園見過豆梨樹

它身上的樹疤、它不起眼的果實

為此，我寫過一首詩

今天，取過快遞之后

特地又去看了那棵樹

從它的簇簇新葉中，辨認(rèn)

不起眼的小白花，稀疏的小白花

繞樹三匝，不甘心于

自己已遲到，不甘心于

只是從醒目的樹疤

記住這棵豆梨樹

不甘心于樹疤長久而花開有時

我希望那樹疤只是例外，只是

這一棵豆梨樹

這樣，就不必糾結(jié)于

如果心靈是一棵樹

被他人記住的是何物

這樣，當(dāng)繁花盛開之日

我一眼就能認(rèn)出所到之處的豆梨樹

像認(rèn)出桃花、李花、杏花、梨花和櫻花

經(jīng)驗之談

每逢秋天，年邁的母親

把從房前屋后收回的冬瓜、南瓜

陳列在地上

南瓜可以存放到來年

冬瓜自帶一層薄霜

可以久放，但比不上南瓜的耐力

姨母給母親支招

冬瓜在藤上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

就按照那原本的樣子擺放

給它們換一種姿勢輕而易舉

她和母親將幾條冬瓜豎了起來

引火用的柴草，儼然成了靠山

我們知道，摘橘子時有人習(xí)慣于

連枝帶葉

但不知道為冬瓜續(xù)命，這土法保鮮

是否靈光

我們七嘴八舌，像給冬瓜上課：

就這樣立著，別再躺在地上示弱

沾染的潮氣、霉氣，就會減少

——盡管這聽起來更像是

自我安慰

父親栽種的板栗

父親過世六年之后

我才知道他生前栽過板栗

在家門口對面的舊菜園里

去年已經(jīng)掛果，今年是第二年

昨天，兩個妹妹摘回滿滿一袋

午餐時，我們品嘗了新鮮板栗的美味

一棵幼樹，終于成為果樹，終于果實累累

這正是早已什么都咬不動的

我們的老父親，冥冥中期待已久的一天

那板栗樹

它的根系，在黑暗中一寸寸掘進(jìn)

它的枝干蓬勃、茂盛，一展抱負(fù)

但伸向了鄰家的菜地

在那人看來，這果樹吸走了土地的肥力？

或許，以他爭強(qiáng)好勝的性格

不愿屈尊于一個死者種的果樹下？

他揮刀砍掉了幾根枝丫

果樹招來了敵意

這是父親生前萬萬沒有想到的吧

我們不會因為果樹挨了幾刀

就去跟人論理，他已是垂垂老矣

“年年點檢人間事，唯有春風(fēng)不世情?！保孔q？訛

我相信樹木的自愈力，來年

板栗樹依然絨花滿枝

隨風(fēng)飄曳的長穗，懵懵懂懂……

注：

？譹？訛引自唐代詩人羅鄴《賞春》。

蠶豆花

小區(qū)院子里有一畦蠶豆

同一塊地，去年

也是蠶豆花和春天一同到來

我很好奇是什么人種的

可以想象收獲者的快樂

雖然微薄，卻是額外的獎賞

土地的肥力又一次得以證實

唯有自然不會說謊

我不想以可見的一般

論及不可見的種種

只是樂見一塊空閑之地被人認(rèn)領(lǐng)

樂見熟悉的作物，開的花也好看

像額外的饋贈

合歡花

小滿將至。合歡花開了

我見到的合歡樹都高高大大

我沒有見過開著合歡花的小合歡樹

或許很早見過，只是欣喜于一樹繁花

但沒有在意樹的高低、大小

我不知道為何想看到

開著合歡花的一棵小合歡樹

但它只有長到高高大大才能開出花來

那些花都是自然天成，沒有大小之分

我已不再年輕，但遠(yuǎn)沒有老年的智慧

一些天真的念想還會冒出來

看到合歡樹開花了，我感到快樂

快樂，并無大小之別

只有當(dāng)悲哀來襲，才有必要

以我們的承受力，去分別大小

浠水文廟石榴樹

映入眼簾的這棵石榴太大了

我沿著臺階上上下下

一會兒俯拍它

一會兒仰拍它

那里有石桌和石凳

樹蔭下，四個人喝茶聊天

我拍下了他們

石榴樹下的另一側(cè)，停著一輛

黑色小汽車

在鏡頭里顯得格格不入

但我還是順帶俯拍下來

整個兒被蔭蔽的車身

可以佐證這棵石榴之大

不知道樹齡幾何

存在舊手機(jī)里的那些照片也早就沒了

只記得，炎炎夏日中

那蒼老之身的一簇簇紅花

在我眼中，比一冊冊經(jīng)書

更令人肅然起敬

曇花現(xiàn)象學(xué)

沙漠中的曇花，只在夜晚

悄悄開放。為躲過

太陽的火刑

也是習(xí)性使然——

無論開在何處

曇花一現(xiàn)，只為替母體保留

珍貴的水分

夜賊

夜晚十點過后，可可托海

一家賓館的草坪上，有一個家伙

正在埋頭吃草

我以為是一頭馬駒，正是

馬無夜草不肥啊

趨近細(xì)看，原來卻是頭上長了角的

一頭牛啊

不知道它是如何溜進(jìn)賓館的

想必是長途轉(zhuǎn)場中，饑餓難耐

當(dāng)起了夜賊

頭一回聽見牛啃嚙青草的聲音

那么大，那么暢快

它瞅了我一眼，又兀自埋頭大嚼

青草的味道一定妙不可言

這機(jī)靈的家伙有福了

不知為何，我也快活起來

星光滿天，我的衣衫似經(jīng)不起夜風(fēng)鼓蕩

我竟然要為它的大快朵頤之樂，為自己

莫名的快活，而搜索枯腸

秘密

電影里，一個八歲的法國女孩

對另一個同樣大的女孩說：

“秘密不是你拼命隱瞞的東西，

而是你根本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p>

這應(yīng)該是她背誦的一句臺詞

在她的同齡人面前故作高深

以她小小的年齡，哪里知道

信守秘密的沉重

童年的味道

——街頭采訪

大商場的馬路對面，有幾個擺小攤的

唯一的一位女性，來自郊縣的農(nóng)婦

年近七旬，她的小攤是一個泡沫盒

白紙上寫著：麥芽糖、止咳化痰

麥芽糖用塑料袋分裝好，每份5元

我買了一袋，微信付款，收款人

是她女兒的名字

一天能賣20來包。一站就是一天

午餐自己帶飯，有時買兩個饅頭，就點咸菜

“上廁所呢？”“去對面的大商場

那里廁所真是干凈”

每天她乘地鐵從漢口北來到鬧市

往返各一個小時（有老年卡，省了交通費）

我說她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她淡然一笑

對這樣的夸贊想必早就習(xí)以為常

在鬧市擺攤已有二十年

除了麥芽糖，她還賣過梔子花、蓮蓬

小生意，她面前從來不會有人排隊等候

有一天，我問她怎么頭天沒來

“老了，有時心慌，臉色煞白，那時

就不敢出門了。”她邊說邊揮刀砍著糖塊

衣袖上有一層白色的粉末

從前，每次回家，她的小外孫就會撲上來

“外婆的衣服都是甜的”

谷雨日聞啼鳥

鴝鵒悠揚(yáng)婉轉(zhuǎn)，總是很近

像領(lǐng)唱者那般神氣

斑鳩四處嘀咕，總是很遠(yuǎn)

像遲到者羞于入場

麻雀、喜鵲總在嘰嘰喳喳

多像我們小時候，仿佛總是晴天

布谷總在遠(yuǎn)遠(yuǎn)的路上

多像我們的暮年，仿佛總是陰晴不定

而夜中聞鳥，只聽得

短促一聲，不免讓人擔(dān)心

那是什么鳥難以辨識

仿佛那不只是一只鳥

雨夜會有更多的秘密

有的東西被雨淋成了石頭

有的石頭下，光明的夢

也要顯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