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到我的馬自由地在草地上撒歡——我很想把我的臉貼在它毛發(fā)濃密生氣勃勃的頸部,向它講述我的生命。當我撫摸著我愛犬的頭——我知道它不要求我有意義,或者為自己做出解釋。
——[巴西]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星辰時刻》,閔雪飛譯,第2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7月版
強行回憶是沒有必要的,因為我們所有人的記憶都很脆弱。如果我們眼睛全神貫注,那樣并不難領會征兆與警告……
——[葡萄牙]若澤·薩拉馬戈《大象旅行記》,王淵譯,第35頁,作家出版社,2015年5月版
那是盛夏時節(jié)的晚飯后,我與三四位好友進入北京八大處公園散步,行至一棵大樹之下的時候,一只兩三個月大的花貍小貓來到我腳下,怯生生,又異常堅定地圍繞著我,久久不肯離去。我心一軟,把它抱起來,撫慰一番再放到地下,與大家繼續(xù)前行。但小貓仍不放棄,復跟隨我走了一段緩坡。待我們幾人從證果寺返回大樹之下的時候,那只小貓又來到我腳邊,繞來繞去,盤桓再三。同行的尹兄說,看來有緣分啊,干脆帶回家養(yǎng)著得了。包兄說,起碼能陪你到退休后若干年。于是,當晚我就載著小貓,將她帶回家,收為寵物,當作我們家的一員,兒子們一致叫她“妙妙”。
妙妙,一直是我微信的頭像,十二年后的今天,依然活蹦亂跳。
1
我家最早豢養(yǎng)的動物是雞,可惜它們不是寵物。
在某個初春時節(jié)的晌午,“有小雞賣嘍”“小雞買不”的叫聲越過小院,一聲聲,一遍遍,越來越讓我們一家人坐不住。有好幾年了,大概每逢這個時候,媽媽、姥姥、我和妹妹都會豎起耳朵傾聽這種腔調(diào)特別的呼喚,討論要不要去買些回來,其實也只是聽聽而已。而這一天,母親則說,我們?nèi)タ纯窗伞?/p>
見到那些嘰嘰喳喳的小雞雛,體弱的母親興致大發(fā),仔細打量、反復篩選,最后挑出四只,盛在笸籮里,讓我端著,高高興興地回了家。那些早春時節(jié)從遙遠地平線上準時冒出來的老鄉(xiāng),對自己擔子里叫個不停的小雞雛很自信,對它們的去向蠻有把握,專屬于他們這個行業(yè)的叫賣聲在精打細算的婦人們那里很少落空過,哪些主婦更慷慨、哪些老太太磨磨嘰嘰,他們同樣心里有數(shù)。雞雛買賣的現(xiàn)場,只有婦孺,沒有男人。母親對養(yǎng)雞的執(zhí)念,在此次買回小雞雛之后,就再也沒有消失過。
養(yǎng)雞成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城鎮(zhèn)居民家庭的標配,由那個時代特定的物質(zhì)條件決定,普遍的物資匱乏,一律住平房,成為養(yǎng)雞養(yǎng)鴨最重要的土壤。吃到自家的蛋,聽到自家公雞打鳴,每戶居民想做到就都能做到,不養(yǎng)雞的人家倒顯得有些另類。雞可被剩菜剩飯養(yǎng)活,公雞在如約而至的早晨打鳴,母雞誕下屬于自己的卵子,在院子里神經(jīng)質(zhì)般左顧右盼,咯咯嗒嗒叫個不停,可增添一個家庭的生機,更帶來為食物苦惱時代的便利實惠。主婦們買雞雛是為了得到雞蛋,其次才是肉,聽公雞打鳴屬于捎帶的福利,除了這些,再無其他考量。問題在于,雞雛們無論是不是在笸籮里,毛色、個頭、體形均毫無差別,很難憑外觀辨別出雌雄。上帝以神秘之手,執(zhí)掌著雞雛性別的天平,即便再智慧的主婦也難以十拿九穩(wěn),母親雖以最大熱情親自下場,但在判斷雞雛性別這件事情上,比其他主婦也高明不了多少。頭一次買回的四只雞雛,在兩三個月后,脫掉原本統(tǒng)一的偽裝,徹底暴露了本來面目。有一只被我們稱為“四黃”的,毛色慢慢變成紅褐黑相間,居然長出通紅的雞冠;被我們命名為“大黃”的那只,不負眾望,毛色金黃,成為產(chǎn)蛋高手;“二黃”外衣變淺,幾成奶白色;“三黃”則尾巴上出現(xiàn)了黑翎,產(chǎn)蛋水平一般。四只里有三只能供應雞蛋,已算相當不錯,但打鳴的公雞“四黃”蠻橫無理,經(jīng)常欺負母雞,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轉(zhuǎn)年春季,母親又興致勃勃地前去選雞雛,這次她從不同笸籮里特意挑花色不同的雞雛,共計四只,結果公母各占一半。在買雞雛的第三個春季,母親又著意挑選同一花色的雞雛,結果還是公母各占一半。
養(yǎng)雞帶來的實惠和甜頭實在誘人——飼養(yǎng)不需多少技術,食量適中,從不挑食,玉米面拌野菜,抑或一些谷子、廢米或糙米,它們一律吃得津津有味,令飼養(yǎng)者易于接受。更重要的是,雞沒有生過病,不挑戰(zhàn)和考驗人的耐心。等第一批三只母雞長到可以下蛋的時候,姥姥時不時捉住一只,從肛門伸進食指探個虛實,專注而專業(yè),很少失過手,這個本事像是早就擁有的一樣。每當她探到“寶貝”,就得意地宣告,發(fā)動我和妹妹將母雞堵在雞窩里,以免蛋下到別的地方。
雞的世界有自己的法則和生活方式,只是我們不了解。巴西猶太作家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是寫雞的高手,雞與雞蛋,公雞與母雞,雞雛與雞公,時常降臨在她的字里行間,短篇小說集《隱藏的幸福》九萬三千多字,就有《蛋與雞》《愛的故事》等直接以雞為題材,她曾說,葡萄牙語不利于思考,但她的議論卻以獨特的思考直擊人心。在《愛的故事》里,一個擁有兩只母雞的小女孩觀察母雞之后認為,“母雞很焦慮,而公雞的痛苦幾乎與人類相同:他們的后宮里,沒有真愛的存在,而且,他們要徹夜不眠,才不至于錯過最遙遠的光明最初那一縷。然后以最大的聲量歌唱。這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藝術?!惫u很好斗,《春秋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曰:“季、郈之雞斗。季氏介其雞,郈氏為之金距。”講魯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魯國大夫季氏和郈氏斗雞。季氏給他的雞上了防護器具,郈氏將他的雞腳距上套上金屬刺。因為斗雞,兩家大鬧起來,雞斗變成人斗。后來魯國國君昭公幫郈氏的忙,起兵攻打季氏。魯國三家大夫聯(lián)合起來抵抗,打敗了昭公,昭公逃亡到齊國。唐玄宗天寶初年,詩人李白在長安賦詩《一百四十年》,其中有“斗雞金宮里,蹴鞠瑤臺邊。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等名句。
那只與“大黃”一起最早來到我家的公雞“四黃”,永遠認為自己是老大,擁有院子里的一切,它經(jīng)常對第二年才到來的公雞“黑子”發(fā)飆,找機會就向?qū)Ψ桨l(fā)起進攻,“黑子”不甘示弱,伺機迂回進攻,待其不備,報一箭之仇,又激起“四黃”反撲,直至頭破血流后才稍有停歇?!八狞S”屢次發(fā)起進攻,屬典型的挑釁、逞強、侵略,它幾乎日日鬧事,直到院子里塵土飛揚才肯罷休。以游擊戰(zhàn)術對付蠻橫“四黃”的“大黑”,也不是省油的燈,這種打斗,讓大家實在看不過去,成為改善伙食的導火索。
把“四黃”由雞變成雞肉的任務,歷史性地落在了我身上。此前,我頂多做過麻雀的劊子手,將麻雀割喉,裹在泥里,燒著吃,或?qū)Ⅱ唑选⑽涷频鹊某岚?、腿腳撕掉,眼睜睜看著它們倒地,放在火上烤著吃。讓我屠殺一只雞,則是另外一碼事。當我左手抓著這只雄赳赳的活物,盯著它那火紅火紅的雞冠,右手握著菜刀的時候,我不免膽寒和猶疑,眼前出現(xiàn)了它最初來這個院子時的若干畫面。它給我們帶來不少樂趣,即使經(jīng)常欺負“黑子”,也像是不得已,基因決定的,瞧它的雞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紅,令我聯(lián)想起針管里的血液、打在作業(yè)本上的紅叉、過年貼出的紅對聯(lián)。我走神,不忍,膽寒,手軟,使它趁機從我的左手掙脫,右手上的菜刀頹然落地,圍觀的媽媽、姥姥和妹妹感嘆著,向我拋來有些復雜的眼光。所謂躲過初一躲不了十五,我清晰地記得,三天之后,在“四黃”與“大黑”鏖戰(zhàn)兩三個回合,滿院子再度塵土飛揚之后,姥姥又將菜刀遞至我手中,看著為剛占過上風而沾沾自喜的“四黃”,我不得不再次領受任務。忘記“四黃”是怎么落入我手中的了,這次我有了些破罐破摔似的決絕,好像是在一個木樁子上,刀起“四黃”頭落,沒有想到的是,待我撒手,無頭的“四黃”居然滿院子飛奔,繞場三匝之后,才在劇烈的抽搐中倒地。
這天夜里,我嘴里帶著雞肉的味道進入不安的睡眠,受到不祥而怪異的畫面不停地糾纏。次日早上,意識被侵擾的我走到院子里,本能地將頭扭開,刻意不看昨天“四黃”“就義”的那個木樁子曾經(jīng)矗立的地方。但不管怎么回避,都不能讓“四黃”的腦袋返回身子上了,我的脖子發(fā)緊,轉(zhuǎn)動艱難,為目光躲開“那個地方”,我試著望向房頂,恍惚中仿佛看到“四黃”漂亮的羽毛被扎成一面旗子,在晨風中獵獵飄揚,像是“四黃”披著孔雀的七彩外衣從屋頂再度出征,翩然翱翔到別的地方……
2
肯定是養(yǎng)雞帶來的實惠超出預期,媽媽在養(yǎng)雞興致最高的時候,又為我家接納了新的物種——兔子。久病在身的母親早已厭倦吃藥、散步、休息這樣枯燥的生活,養(yǎng)雞為她的生活不斷添加新內(nèi)容,雞蛋的數(shù)量、打鳴的次數(shù)、雞的爭斗與勤懶,都是她愛聊的話題。兔子,作為在城里很有口碑的動物,當時已被廣泛飼養(yǎng),從不少來家串門的大小朋友那里,母親了解到,兔子唾手可得,乖巧大方,可愛至極。于是,某夏日的清晨,一只小白兔降臨到我家。到底是怎么到達我家的?誰帶來的?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它被盛在一只小柳條筐子里,小小的個頭,通身雪白,眼睛紅紅的,鼻子不停動著。兔子像是早已明白自己在食物鏈中的弱勢地位,周圍任何細小的動靜,都會引起過激反應,但它絲毫不反感我的熱情摟抱,樂于伏在我左臂上,接受我右手的撫摸。它是溫順、馴服、乖巧的。袁靖《動物尋古》一書說:“馴化的動物都是可以馴化的,不可以馴化的動物各有各的不能被馴化的原因?!蔽覈湃藦膰L試飼養(yǎng)兔子到最終成功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的時光,直到明代引進穴兔,才成功開啟家兔飼養(yǎng)的歷史。
兔子的好處是靜得不發(fā)出任何聲響,缺點是跑得快,捉不住?!秾O子兵法·九地》曰:“是故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后如脫兔,敵不及拒?!币约八渍Z“跑得像兔子一樣”,都是說它奔跑迅疾,難加控制。除此之外,兔子天線似的耳朵、不停翕動的鼻子、安靜沉思的勁頭,不斷給全家?guī)碚勝Y。兔子畢竟是兔子,不管多可愛,養(yǎng)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呀,于是壘個兔窩把它安頓下來又成了我的任務。彼時我也就上小學三四年級,泥瓦活已無師自通,設計、打地基、砌墻、抹墻、蓋頂,一應流程和工藝,經(jīng)過壘雞窩的鍛煉,現(xiàn)在像是更為得心應手了。兔窩設在雞窩斜對面,依東墻而建,長一米半,寬近一米,呈長方形,三面用七八層土坯形成合圍,窩頂用木棍、席子、麥秸等搭建,兔窩正面底部設一個正方形小門。封頂時,柴火、楊樹柳樹紅柳的枝條都用上了,能擔當“屋脊”的兩根木棒最難找。壘雞窩時難找的是供眾雞晚上歇息的那條木棍,要平整牢靠,需砂紙打磨。而兔窩的兩根“屋脊”,得到了小伙伴的支援。對,想起來了,送我“屋脊”的,就是贈我兔子的同班同學賈又強,家住縣醫(yī)院西邊最后一排房的正中間。土坯雞舍和兔窩都經(jīng)不起雨打,每次雨后,雞舍和兔窩我都要去修補一番,雖稍欠美觀,卻從未垮塌過。
兔子是打洞高手,所謂“狡兔三窟”,早有《戰(zhàn)國策·齊策四》為證。我們完全不用擔心兔子在住的方面的冷暖。兔子食草,不挑食,只要是含有葉綠素的植物,來者不拒。飼養(yǎng)雞與兔子最大的區(qū)別,便是葷與素,正如不必給兔子吃剩飯,同樣不給雞吃青草。雞一到我們家就是結伴的,而“大白”(因其通體雪白,我們叫兔子“大白”)孤身一兔,需獨自挨過白天黑夜,我經(jīng)??吹剿鼨M著蹲在門口,豎著耳朵,鼻子不停翕動,是在沉思,還是在回憶?“大白”也會想念自己的兄弟姐妹吧,還有小伙伴們的笑聲、爭吵、苦惱,一定還留在心里。眼睛藏不住秘密,我似乎看到了,不能讓它獨處。兩個月過去了,每當我看到“大白”橫在門口,就不敢直視它,尤其是它的眼睛?!按蟀住毖劬Υ?,通紅,巨圓,因為眼睛里的血絲(即毛細血管)反射了外界光線,透明的眼睛才顯出紅色,它們單眼視角即達一百八十度,無須扭轉(zhuǎn)脖頸,即可凝視我的粗鄙和不安。
給兔子找伴還得求賈又強。又強養(yǎng)了七八只,不必磨多久,就從他那里薅來一只,也是白的,回家取名“二白”。兔子的雄雌很難區(qū)分,好像上天執(zhí)掌著雞的性別平衡一樣,也默默保守著兔子雄雌的秘密。與此相比,我們局限性不小。人類時常處于初始之井,只能看到有限的天空,更多的無知,像是禮物,被上蒼回饋。話說兩只兔子相見甚歡,幾個月過去之后還是一樣,而這幾個月之內(nèi),又強家的兔子連下了幾窩,膨脹得發(fā)愁,窩都顯小了,于是,在一個黃昏時分,又強主動用個網(wǎng)兜,又拎過來兩只白兔。
這兩只白兔自仲夏時節(jié)降臨,秋天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大白”和“二白”肚子就鼓起來了,過幾天,它們身上的毛左一片、右一片,被拔掉不少,姥姥說這是小寶寶要誕生了。果然,幾天后,“大白”生出五只小兔,“二白”生下四只白兔。記憶的簡陋無法形容我們當時的局促,家里的兔子一下子翻了三番。大家突然發(fā)現(xiàn),兔子群體的食量讓我們難以承受。我和妹妹不得不每天出去拔草。逢我倆貪玩,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來,媽媽和姥姥就急得團團轉(zhuǎn),生氣、埋怨、斥責,我倆雖一再表達內(nèi)疚,姥姥還是催我倆盡早把兔子送幾只給別人。
后來——當記性不夠用的時候,我們就說“后來”。在記憶無法填滿文字所需溝壑之時,那就交給“后來”吧??傊髞?,我在縣醫(yī)院遇到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老頭,半張著嘴走路,因工作努力而總是滿頭大汗。他不像是在診室上班,我遇到他不是在去醫(yī)院大樓的路上,就是在離開醫(yī)院的路上,他沒有一次不是半張著嘴的。他盯住我,瞇縫著眼睛問:“小同學,你家里養(yǎng)沒養(yǎng)兔子?有幾只?”我瞬間有種秘密被泄露的感覺,他半張的嘴,不太爭氣的牙,錯落著,別扭著,在口腔里打架。我不想回答,只想躲開他,還好,他讓開路,待我取完藥返回,他又迎上來,半張著嘴,再次問起我兔子的事兒,繞來繞去,欲言又止,最后說可以幫我“收幾只”。
過幾天,賈又強主動對我說起兔子。原來他爸爸是衛(wèi)校實驗員,學生做實驗需要兔子,除了家里養(yǎng),他也幫忙“收”。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征求媽媽和姥姥的意見,她們同意得都很痛快。于是,在一個雨過天晴的時刻,我用兩只網(wǎng)兜,各裝一只白兔,送給賈又強。抓捕這兩只白兔的過程并非刻骨銘心,將掙扎的它們運出院子時,我和妹妹才有些依依不舍。后來——又是“后來”,與兔子不斷地離別,對我們來說已成常事,送三四只不算什么。直到有人挑著擔子來收,我們也樂得用兔子換錢。已經(jīng)長大的兔子,不斷被那些胡子稀稀拉拉、說話外地口音的“老鄉(xiāng)”收走。“老鄉(xiāng)”歲數(shù)大,牙齒缺損嚴重,給錢的時候手很緊。賣了幾只之后,我們也不舍得了,畢竟,家里養(yǎng)兔子,說白了,也為改善伙食。
終于有一天,兔子走向我家餐桌。首個為此獻祭變?yōu)橥聿鸵坏兰t燒肉的,便是最早來到我們家的“大白”。就是那個曾經(jīng)孤獨的“大白”,與“二白”做過伴的“大白”,生過數(shù)窩白兔幼崽的“大白”,增添我家負擔的“大白”,離世后兒女被遠方“老鄉(xiāng)”收走的“大白”,兒女曾被送至衛(wèi)校的“大白”。(近半個世紀后,我終于在某高校圖書館的某本《實驗手冊》里看到,家兔,白色毛、紅眼、嘴較尖、耳短而厚的中國本兔,可用于心血管、呼吸、泌尿系統(tǒng)、神經(jīng)系統(tǒng)等的實驗。我們養(yǎng)的,原來就是中國本兔。)大白是否經(jīng)歷過死別的傷痛和苦惱,現(xiàn)已不甚重要,在此,我必須選擇性地遺忘當時手起刀落的情景。我似乎想起,自己下手已經(jīng)絕無猶豫之態(tài),像個老練的樵夫、高傲的射手、冷血的廚師,所有動作完成得絲滑利落,直至“大白”閉上紅紅的眼睛。
3
我得坦白,就這樣,后來,我由家里動物家園的積極草創(chuàng)者、建設者、維護者,理所當然地化身為動物的克星、死敵和屠夫,手藝老到,不斷精進。說實話,我曾在被屠戮的母雞肚子里看到過成串的蛋黃,在白兔腹內(nèi)發(fā)現(xiàn)業(yè)已成形的胚胎,作為營養(yǎng)之王的公雞母雞,以及擁有“肉中之素”美譽的“大白”“二白”們,由我變?yōu)槿馐?,送上一家老小的餐桌。這種技藝,在我接下來飼養(yǎng)的鴨子身上,也得到了部分磨煉與提升。
“大白”“就義”的第二年春天,遙遠地平線上冒出來的戴草帽的挑夫們,不僅帶來了小雞雛,還帶來了小鴨雛,黃的、黑的、白的、灰的,一律長著長長的嘴巴,煞是可親,而它們的鴨蹼,不僅沒有增加行走的本領,反倒在行走時成了累贅,讓它們遠不如小雞雛靈活。母親看著這些歡欣跳躍的小鴨雛,不禁眉頭舒展,樂得話都多了起來。她左挑右揀,拿起來一只灰色的看看,放下,揀起來另一只白的端詳半天,對了對眼神,又放下,最后目光落在了大多數(shù)淺黃色的鴨雛身上,像魯迅筆下的蘇聯(lián)盲詩人愛羅先珂那樣,她挑了四只淺黃色的,毛茸茸、顫巍巍、圓嘟嘟的小鴨。看得出,母親顯然不是心血來潮,像是早就胸有成竹。偏好也好,執(zhí)念也罷,大家都贊成,看著它們和小雞雛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們開心了半天。
別看小鴨雛走路被小雞甩出很遠,會游水是它們的本事,一買回家就被放進鐵皮洗衣盆里游耍。雞鴨同食的時候,雞搶不過鴨,鴨的小扁嘴擠得小雞雛無處置喙。小鴨雛喜歡吃水里的活物,它們更盼望下雨,被雨水澆個透心涼,扎在水里洗個澡,才是它們的最愛。我們這些小孩也喜歡有雨,雨停之后,有沒有太陽都無妨,隨便經(jīng)過幾天,雨水積成的水坑里,就會生出小蝌蚪,再過幾天,小蝌蚪便會長出腿腳,變成小青蛙小蛤蟆。我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與一幫小伙伴趕著小鴨子,到水坑里去吃蝌蚪。鴨子不怎么挑食,胃口卻大得讓人頭疼。我和妹妹得不斷將它們趕到水坑里,或者撈些蝌蚪和小魚蟲給它們充饑。蝌蚪是鴨子最喜好的吃食。難怪魯迅收在《吶喊》里的小說《鴨的喜劇》里最大的“梗”,便是鴨吃蝌蚪。話說蘇聯(lián)盲詩人愛羅先珂在北京待得寂寞,想聽蛙鳴,便買來蝌蚪放在院中水池里養(yǎng)著,等有蝌蚪肚子上開始長腿的時候,又心血來潮地從兜售小雞小鴨的鄉(xiāng)下人那里買了四只小鴨,“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松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地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院子里的人們商量好先湊合隨便喂點什么,明天再買泥鰍來喂它們,不料,待大家四散后,小鴨跳進水池游玩,攪渾池水,待水變清,孩子們發(fā)現(xiàn),小蝌蚪已被鴨吃光了。這個小小的“喜劇”,為鴨類留下了一個難得的文學樣本,魯迅的另類幽默躍然紙上。
鴨子長得快,過幾天就一個樣,一不留神大家發(fā)現(xiàn),它們褪掉黃色絨毛,變成灰褐色了,幾個月后體量遠超公雞母雞。鴨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倒很有團隊精神。魯迅不是說了嗎,“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為安頓四只小鴨子,我在雞窩旁邊接出一個小窩,有三只鴨子肯在自己的地盤歇息,另外一只卻經(jīng)常與雞們同住。用魯迅的話說,長大的鴨子“不復咻咻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聲響巨大,稍受驚嚇便“鴨鴨”地叫嚷,使得滿院不得安生。迪士尼動畫形象唐老鴨就突出了鴨子的叫聲。每逢鴨子吵嚷起來,姥姥就讓我和妹妹趕著它們出去玩,鴨子樂于出門,直著脖子,舉著腦袋,扭著屁股,不顧一切往出走,一路叫喚著,沒靜下來的時候。
按說鴨子性情溫馴,膽小易驚,不管月齡大小,與雞混在一起飼養(yǎng)時,應該可以和睦共處。但這四只鴨子在我家算是遇上了硬茬,那就是先前說過的“四黃”?!八狞S”食量偏大,又好戰(zhàn),雞食吃完還想到鴨碗里叼幾口,鴨子堅決不干,同仇敵愾,一致抵抗。家里鴨子與雞都在長大,還有幾只兔子,找尋食物原本就不易,現(xiàn)在更顯困難。兔子和雞陸續(xù)被送人,現(xiàn)在鴨也要送走了。假期天氣晴朗的某個上午,家中諸事皆無,小院風平浪靜,“三完小”教美術的季老師不意來家串門。她是媽媽當年在師范學校的好友,頭發(fā)齊齊地梳到后面,亮亮的腦門上那個瘊子格外惹眼。她每次來都帶禮物送我們,這次季老師帶的是一小包虎皮花生、一小包甜菜做的麻糖,她向病休的媽媽聊到外面的趣聞、學校里的小風波,興奮得腦門上的瘊子發(fā)出亮光,倆人聊痛快了,季老師才說,她要調(diào)離“三完小”,不再回來了。母親聽罷,一定要送季老師一個禮物,讓她在雞、鴨和兔子當中隨意選一個帶走,大家都以為季老師會選只小白兔,沒想到她居然要選一只鴨子。于是,那只已經(jīng)長成熟又還來不及取名字,經(jīng)常與雞一起就寢的小灰鴨子,就被裝進姥姥用白藍兩色塑料繩編織起來的網(wǎng)兜,跟著我們可愛的美術課季老師遠走他鄉(xiāng)了。后來,每當我們看到剩下的那三只惴惴不安的鴨子,就會想起季老師來我們家的那個萬里無云的上午。長大之后,我看到不少關于鴨子的童話和故事,迪士尼的唐老鴨異常輕松有趣,安徒生的丑小鴨則曲折動人。《格林童話》里《三個小矮人》講的是美麗善良的王后被后母陷害,只得變?yōu)轼喿訚撊胨?,后與國王一起對邪惡的后母實施了復仇。季老師離開“三完小”之后,那只小灰鴨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波折,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我能肯定的是,在那個貧困的年代,我家另外三只惴惴不安的鴨子,必然會陸陸續(xù)續(xù)登上飯桌。姥姥是山東蓬萊人,魯菜白家民間傳人,烹制菜肴以燒燉為主,素以味咸、色重見長。她在北京待過一段,很可能吃過北京烤鴨。她不會知道,明代的時候,北京鴨就已經(jīng)由野生綠頭鴨和斑嘴鴨馴化培育而成了,頭大,頸短,體長背寬,胸肌豐滿,羽毛純白,嘴和腳呈橘紅色,為掛爐烤鴨之首選,它與攸縣麻鴨、連城白鴨、建昌鴨、金定鴨、紹興鴨、莆田黑鴨、高郵鴨均被定為國家級畜禽遺傳資源保護品種。姥姥熟練掌握的鴨的做法,必然是紅燒之后色味俱重的燉制。她為我們勾畫過這個藍圖,大家都已迫不及待地要品嘗了,那個時候,誰的肚子里也沒有一點油水啊。
如此,我在鴨子身上屠宰技術的精進,記得是發(fā)生在一個普通的上午。早上沒出太陽,天氣不冷不熱,刀具、接血的鋁質(zhì)小盆在院子里已準備停當。我擔心的是鴨子不好捉,沒想到,捕捉異常容易,絲毫沒有遇到障礙,那只倒霉的灰鴨,遲鈍,無知,呆滯,慵懶,完全沒有意識到被我捉住的此刻與下一刻的本質(zhì)性區(qū)別。脖子當然更是鴨子的軟肋,誰讓它長得那樣長,令利器游刃有余呢。就在我看到鴨血噴進小鋁盆的時候,突然天昏地暗,接著就是電閃雷鳴,灰鴨停止抽搐那一刻,傾盆大雨不期而至。這次,我沒有承擔去毛和剖腹的任務,但在數(shù)月后的一個夢境里,我卻看到了這只灰鴨抽搐的身體,及其讓我倍感吃驚的內(nèi)部:它肚子里住著一只靈巧的小松鼠,像老鼠大小,前爪抱著一個小核桃玩?zhèn)€不停,我想取出這只小松鼠,小松鼠突然將核桃塞到嘴里,含在上下大牙之間,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此時核桃不斷變色,由白色變成黑色,紅色,綠色,黃色,接著就是嘔吐,小松鼠吐出了無數(shù)個多彩的核桃,把我蠟筆盒里的顏色都輪了一遍,我撿起一個綠色核桃,握在手中,感到核桃有心跳,在喘氣,我害怕極了,急忙咬開它,辣,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辣讓我滿頭是汗,大聲驚叫,接著,我猛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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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是我家與一切活物暌違四十年后接受的唯一品類,而且,只有她享受了寵物的待遇。
話說十二年前,我從八大處公園將尾巴始終直立的花貍貓(肯定也不會是純種的)妙妙抱到會議住宿房間后,先給她來了個溫水淋浴,淋浴過程中未出現(xiàn)我所擔心的亂竄、恐懼、驚叫等狀況,她一直溫順,乖巧,配合。開車帶回家,順路購買了貓糧、貓砂。妙妙對進盆大小便無師自通,我將她抱進放在衛(wèi)生間里的貓砂盆,她第一時間使用了,此后再無須指引,一只野貓如此懂規(guī)矩,讓我吃驚不小,“好感頓時拉滿”。貓的舌頭上有許多粗糙的小突起,這是除去臟污最合適不過的工具,她高興的時候會舔我的手臂,舌頭就像砂紙一樣粗糙,有些讓人受不了。妙妙很愛干凈,餐后、便后都要舌頭和手腳并用清理胡子,舔皮毛,平時除了睡覺,打理皮毛花費很多時間,即使被摟抱之后,也像本能似的,要馬上用舌頭舔毛,貓這樣做,有種說法是為去除自己身上的異味以躲避捕食者的追蹤,再有一種說法是為了記住主人的氣味。
貓不愿洗澡,也不能經(jīng)常洗澡,這個講究很長時間內(nèi)我并不知道。除了那次在賓館里,在家給妙妙洗澡的成功率極低。大概五年前的一個秋日,為緩解未給寵物洗澡的負罪感,我下定決心帶她到寵物店洗一次。事先到附近那家“京寵公館”預約時間,提交防疫證明,甚至考慮體驗滿意就辦儲值卡,為此南方口音的小店員說可以專門為我插隊,隨到隨洗。當我返回家中,從陽臺上拎出那只落滿灰塵的貓箱,擦拭干凈,移至大家視野可及之處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妙妙似乎已經(jīng)感覺到我要帶她出門,在她看來,只要出門,準沒好事兒,不是打針,就是開刀。我們老夫老妻倆人威逼利誘,生拉硬扯,口吐蓮花,大汗淋漓,終于將她扣到了貓箱里,毅然鎖門下樓。妙妙掙扎、撕咬、號叫,一路上折騰個不停,令路人側(cè)目,我則倍感疲勞、沮喪、丟臉。待抵達“京寵公館”,羞愧與忐忑早已寫滿了我的臉,生怕店員駕馭不了妙妙,或者妙妙出其不意,開箱后逃脫,無法捉拿。萬沒想到,所有這些擔心完全多余。當我把貓箱遞給店員,店員淡淡地說,你就不用管了。我當然樂得如此,只是出于好奇退至門邊默默遙望。只見店員從容打開貓箱,妙妙很機敏地走出來,豎立起尾巴,僅左右顧盼了一下,既沒叫,也沒跑,乖乖站在那高高的木臺子上,一副鄰家好寶貝,隨時等待吩咐的樣子。
這瞬間讓我想起兒子四歲那年春天去看牙,也是恩威并施,好話說盡,千辛萬苦,帶到了永遠無比擁擠的兒童醫(yī)院,排隊,掛號,等候,一直擔心就診難以成功。終于等到叫號了,我和妻子這才意識到,由候診長椅到診室門這段距離,原來竟比青藏高原還難以穿越,兩個兒子連哭帶叫,就是不肯挪步,這時,一位戴眼鏡的年輕女大夫開門叫道:“19號,19號,梁<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eps><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eps>小朋友來了嗎?”她一眼落到哭得一塌糊涂的兩個孩子身上,便問,“是不是你們倆?過來,過來?!敝灰妰蓚€兒子應聲停止哭鬧,眼淚都沒顧上擦就跟著年輕女大夫進去了,治療過程中更是一聲不吭。
據(jù)說,早在公元前2000年,古埃及人將生活在沙漠沼澤中的貓馴養(yǎng)成了現(xiàn)代家貓的祖先,還有資料說,貓的基因居然有96%與老虎相同,也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曲折,人類與貓的關系才達成了由恐懼到迷戀的轉(zhuǎn)變。我國隋唐以后開始出現(xiàn)馴化的家貓,并流行將其稱為“貍奴”。相較于“貍”,“奴”字不僅說明了馴化后人與動物的關系,似乎也點出了貓通人性,可供差遣的特色,因而算是一種昵稱吧。其實此猜測未必準確,僅從我擼貓多年的體驗看,貓獨立性強,不能指望它像狗那樣,被訓練得可供差遣。我很羨慕那些時常將自家貓咪抱在懷中隨便愛撫的人。每每看到冰心、夏衍、錢鍾書和季羨林等老人懷抱貓咪怡然自得的照片,我就嫉妒得很?;筐B(yǎng)妙妙十幾年,除了剛帶回家那幾天尚可偶爾在懷里抱抱,后來都屬于妄想。一切仿佛都倒過來了——只要她情愿,趴在你身上,想趴多久就趴多久。
我每次到社區(qū)醫(yī)院開藥都發(fā)現(xiàn)有人打狂犬疫苗,可見被寵物所傷的人不在少數(shù)。我們既未因被妙妙咬傷就醫(yī),妙妙本尊也不曾上門求醫(yī)問藥。只是大概兩三年前,受一廣告蠱惑,我買了一款網(wǎng)紅貓糧連續(xù)給她食用,向來不挑食、給什么吃什么的妙妙顯現(xiàn)出了異常,半個月后隨處撒尿,尤其是在沙發(fā)、椅子和床上,家里一時尿氣沖天,令人苦不堪言,連拋棄她的心思都有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琢磨許久,還是覺得病從口入,果斷換回原品牌的貓糧,三天后妙妙不再到處撒尿。如今妙妙十二歲有余,相當于人的七八十歲,依然生龍活虎,我們很開心。
互相依戀的關系在妙妙和我們之間已牢固建立起來。正如我們希望到家就看到她迎過來,她也愿意無時無刻不看到我們。她的獨立性像是主動為自己畫定的一條線,有些絕對不能打破,有些偶爾可以踩一下。但所有這些,并不影響她愿意我們永遠處于她的視線之內(nèi)。如果男女主人分處臥室與客廳,她一定要找個能看到雙方的最佳位置待著。隨著年歲漸長,妙妙對我們的依賴越來越大,本來客廳長沙發(fā)旁邊她有一個長期固定的住處,夏季鋪布,冬天墊棉,位置優(yōu)越,視野開闊。但今年以來,特別是春節(jié)獨自當家達一周之久,她越來越傾向于在離我們盡可能近的地方過夜,直至發(fā)展到晚上睡在我們床邊的五斗櫥上,趕都趕不走。
妙妙有強大的攀爬、跳躍和隱藏本領,有次家里來了幾個調(diào)皮的小朋友,她很快就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外,小朋友走了之后很久才現(xiàn)身。高得幾乎到達屋頂?shù)臅埽静毁M什么力氣就能飛奔而上,不會破壞書架頂上的擺設。貓和狗一樣,有可能是自行接受馴化的,人類自在居所附近種植谷物起,就吸引著老鼠和田鼠,進而吸引到了它們的天敵——貓。埃及舊王朝到中王朝時期,貓捉老鼠的身影就已出現(xiàn)在墓穴壁畫、紙莎草文獻中了。據(jù)說貓在捕鼠方面得人類幫助不少,要求的回報卻很少,因此很輕松地進入了人類社會結構。在中國人的觀念里,貓捉老鼠很多情況下是為了保護糧苗不受侵害,因此漢字“貓”中含有“苗”,當然,我也希望是因為貓嘴里發(fā)出“喵喵”的聲音,使“貓”字帶有“苗”。妙妙至今保持著時不時在客廳到飯廳之間來回奔跑的習慣,其實戰(zhàn)化的速度與靈敏度,白天的時候我們多次目睹,嘆為觀止,而她深夜有時也會勤奮“操練”,則讓我們聞之會心又倍感無奈。進化了這么多年,可惜現(xiàn)在根本沒有老鼠可捉,如果有這種機會,我想妙妙一定身手不凡。
據(jù)《科學》雜志報道,研究人員用視頻記錄了194分鐘貓的面部表情,隨后對所有面部肌肉運動進行了編碼,結果發(fā)現(xiàn),貓共有276種不同的面部表情,這些表情很可能是在其與人類相處的過程中逐步進化出來的。問題是,貓的面部肌肉被斑紋繁復、構圖美好的皮毛所覆蓋,這就完全犧牲或掩蓋了它們的表情,而給人永遠高不可攀的感覺,我們只能從它們的叫聲和行為中領會其意愿及情緒。妙妙最核心的訴求除了吃,還是吃。比如,每天晚上臨睡覺的時候,如果不給她添點吃的,半夜里她會將茶幾或書桌上易于移動的東西撥弄到地上,如果一連幾天給她吃化毛膏、貓棒、海鮮等零食,到了點兒,她再見到你就一個勁地圍著你叫,得到想要的東西才肯罷休。而且,一旦讓她上過一次飯桌,等飯端上來,你就再也趕不走她了。
我們確實無法從面部猜透妙妙的心思。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試圖由肢體語言揣測其心思,她最拿手的肢體語言便是在地上打滾,尤其是希望添加食物的時候,這種語言并不因年歲增長而減少,她很執(zhí)著,但如若拒不理睬,她不見好也能收。妙妙要是膩在我們的腳下或身旁,用頭蹭我們的腿,肯定是愿意與我們親昵,但如果這個時候趁機加以摟抱,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抓你。據(jù)說她在與主人膩歪的時候喉嚨里才會發(fā)出嘰里咕嚕的聲音,心情肯定很好,愿意與你嬉戲,不過這個時候也是萬不能抱的。有人說貓在人的面前張大嘴巴是表示信任,你千萬別信,除非犯困打哈欠,妙妙在我們跟前從來不張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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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處綠色高原的密林里,眾游客被帶到開闊處,濃蔭籠蓋,涼風習習。身著新衣的鄉(xiāng)民們圍在一起,邊鼓掌邊轉(zhuǎn)圈歌唱、表演,扎黑頭巾的老婦,左手抓著一只不停掙扎的母雞,右手緊握鋒利的菜刀,隨著表演達到高潮,她將菜刀伸向母雞的脖頸處,隨后,殷紅的雞血噴灑到地上,儀式宣布結束。
某溫馨午餐時分,舊遇新知相見甚歡,在一家新開張的正宗粵菜館品嘗著一道道精美菜肴。當一盤烤乳鴿被端上來的時候,身穿深色裙裝的漂亮女領班滿面春風地說,這是我們店里的一道招牌,精選剛滿二十五天的乳鴿,外焦里嫩,回味無窮,祝各位品嘗愉快。
尤瓦爾·赫拉利在其《人類簡史》中指出,工業(yè)化生產(chǎn)將動物送上傳送帶,動物的情感、天性、本能從根本上被無視——籠子里的蛋雞無法扇翅膀和抬頭;母豬在連轉(zhuǎn)身都做不到的小隔間里充當生育機器;奶牛與自己的尿液和糞便為伍,淪為會吃原料的嘴和生產(chǎn)商品的乳房而已。“大西洋奴隸貿(mào)易并非出于對非洲人的仇恨,而現(xiàn)代畜牧業(yè)也同樣不是出于對動物的仇恨。這兩者背后共同的推手,就是冷漠?!?/p>
如今,我們借助《伊索寓言》《列那狐的故事》和《克雷洛夫寓言》,以及安徒生、格林兄弟以來的童話和兒童文學,看到動物與人類特別是孩子們的親密對話關系,忘卻自己盤中肉食與自己對動物的不義,忽略陷入這種窘境之不可逆轉(zhuǎn)。我們將自己變?yōu)楹⒆?,才能變得與動物更為親近,世間萬物與“我”一致的關系才能暫時達成。
兒童幼年時期尚未養(yǎng)成偏見,對食肉猛獸沒有恐懼感,也只有在兒童的心目中,眾生平等,人與它們有同樣的情感,卻沒有它們那樣超凡的本領,再小的孩子也能與大象、斑馬、貓鼠交談,再幼小的孩童也可以將虎豹引為知己和同伴。因此,那么多的寓言、童話、動畫、繪本等,都指向兒童對萬物的純真情感,引領孩子們跟著動物去想象和探索,算不算是對成年人類的一種補償呢?
我經(jīng)常想起自己童年時期接受最多的文學營養(yǎng)——《西游記》,那里面的孫猴子、豬八戒、白龍馬、牛魔王、蝦兵蟹將,以及由它們的鮮活、頑皮、各有高招所構成的故事,無不給人意趣和力量。在經(jīng)常給我們講述這些故事的母親看來,孫大圣大鬧天宮、三打白骨精、過火焰山、化解九九八十一難,強過大觀園里的貴族生活數(shù)百倍。
在我老家縣委縣政府大院背后,曾有過一家規(guī)模很小的動物園,收留的動物品種少得可憐,除野牛、梅花鹿、蒙古馬、駱駝之外,就是幾只偶爾開屏的孔雀。這幾只孔雀就成了我們對每個外來者炫耀的唯一資本,別的動物完全被冷落和忽略。每次去動物園,大人都事先囑咐我們,穿花的或顏色亮一些的衣服,才能引得孔雀開屏,姥姥還會塞塊花布到我口袋里,叮囑在孔雀跟前亮出來??上В艺照罗k事,很難奏效,孔雀太吝嗇。
母親去世第二年的早春時節(jié),二姑一家來到磴口,父親帶他們?nèi)ビ^光的景點,必定包括這個小小的動物園。在園中,當大家等在鐵網(wǎng)圍起來的孔雀跟前時,我默默祈禱孔雀能爭口氣,給個面子,開一兩下屏,哪怕幾秒鐘也好,遺憾的是,我的期待再度落空。此次旅行為我留下了此生唯一單獨與父親的合影,作為背景的矮小筆頭松擋住了那幾只孔雀,不愿開屏的孔雀卻從未離開我的記憶。
但愿人們建立動物園,首先想到的是孩子。動物與人類一樣,會呼吸,能奔跑,只是外在形態(tài)、習性做派迥異,或憨厚笨拙,或靈巧精明,或魚翔淺底,或上天入地,把它們匯集在一起,供游戲娛樂之余,該有助于知識累積,激發(fā)探索熱情,對孩童的精神成長有潛移默化之效吧。大概是在九十年代初的一個盛夏,父親帶著小我十六歲的弟弟來北京旅游,有天晚飯后,父親很放松地說,天安門、故宮、中山公園、景山、北海都去過了,明天逛逛動物園吧。我一臉不屑地說,好不容易來趟北京,哪兒不能去,為什么非去動物園!父親聽后不再說話。他們到底去沒去動物園,我不記得了。
多年后我才意識到,自己這簡直是在犯渾。
父親上大學讀的是生物學,或許他是想讓小兒子對生物學發(fā)生一點興趣,或許是想要顯示一下自己的學識,又或許僅僅想讓旅行更具童趣一些而已,為什么非要一盆冷水潑過去呢?2013年夏,我特意來到父親當年求學的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找尋父親讀書時的蛛絲馬跡。當我在生物系建系五十周年的一本紀念冊上看到父親名字的時候,霎時視線模糊。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是新中國在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建立最早的高等院校。1956年,父親從包頭一中考到當時尚為??频膬?nèi)蒙古師范學院生物系,1958年畢業(yè)后回到磴口縣,教了十五年書。
小時候我曾無數(shù)次獨自進入作為儲藏室的涼房,入迷地翻看父親讀大學時使用過的書籍:動物學、植物學、微生物學,精裝的、平裝的,國內(nèi)的、國外的,成箱成箱,新舊不一,種類、數(shù)量讓我吃驚。不少書打開之后,密密麻麻的批注撲面而來,圈圈點點的重點段落語句,令我唏噓。從1958年到1973年,父親一直是中學生物學和化學教師,當他因莫名的機緣進入新職業(yè)圈層,成為一位普通行政干部后,以涼房為歸宿的這些書籍,就再也沒有機緣撿起來、翻開過了。動物園,或許是他與自己曾經(jīng)熱愛和從事過的專業(yè)的唯一一點點聯(lián)系吧。
責任編輯: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