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攝影”(Post-Photography)這一概念,始于美國視覺傳播學者威廉·米切爾(Walliam Mitchell) 的 《重組的眼睛:后攝影時代的視覺真相》(The Reconfigured Eye: Visual Truthin the Post-Photographic Era),時間早在30多年前的1991年?!昂髷z影”的關鍵,在于形容攝影自從進入了數碼時代所出現的根本性的改變。當時其關鍵點,還引出了“新聞攝影死了”這樣一個聳人聽聞的命題。米切爾聲稱:“從攝影經歷了一個半世紀后的1989年的這一瞬間起,攝影死了—或者更確切地說,它徹底地和永久地脫離了原來的位置—如同150年前的繪畫?!彼詰n心忡忡的目光對現代攝影的發(fā)展投以關注,將攝影的死亡推前到了1989年(也就是攝影術誕生后的150年)。
他的理由是:現代社會已經進入了一個圖像泛濫的時代—在傳統的圖像規(guī)范模式還沒有被人們真正消化以前,無數標榜著“新圖像”概念的視覺模式鋪天蓋地而來。在現代化遠遠沒有確立其真正的標志的土地上,又橫七豎八地插上了許多“后現代”的標簽,讓人一夢醒來不得不懷疑是否有真的走錯了房間的感覺。尤其是數碼技術鋒芒所向的“肆意橫行”,讓人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攝影不僅僅是簡單地捕捉現實,而是可以通過數字技術對圖像進行“喪心病狂”的前期創(chuàng)作和“無所不能”的后期處理,以表達攝影師隱藏在鏡頭后面的意圖和情感。
所以,“后攝影”時代并非指攝影技術的終結,而是指攝影在數字化技術影響下的發(fā)展和轉變。其特點包括數字化、信息化、智能化和個性化,強調攝影師的主觀創(chuàng)造性和技術的創(chuàng)新應用。而在審美空間,“后攝影”時代的藝術表現形式更為多樣,包括但不限于數字藝術攝影、多媒體攝影和虛擬現實攝影等。當然,審美觀念也在發(fā)生變化,從傳統的紀實美學到超現實主義、抽象主義等多元化的審美取向逐漸從“后臺”走到了“前臺”。而且,在文化與傳播的層面上,“后攝影”時代的攝影作品不僅是個人藝術表達的載體,也是文化傳播和交流的重要途徑。尤其是網絡和社交媒體的普及,使得攝影作品能夠迅速、廣泛地傳播,無處不在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和審美。
在米切爾“憂心忡忡”地定義過去30 多年的今天,我們已經面對著一個“一切皆有可能”“萬事已難創(chuàng)新”的數字時代。我們的“元攝影師”們,我們的藝術家們,的確還在使用照相機,但是僅僅拍照是遠遠不夠的了。正如偉大的美國風景攝影家安塞爾·亞當斯(Ansel Adams)當年的預感:“你不是在拍照片,你是在制作照片”。以及從“元攝影師”轉型為觀念藝術攝影家的邁克爾·沃爾夫(Michael Wolf)所言:“我們的世界充滿圖像,這是未來影像中的一部分。我們必須得想辦法處理,對其去蕪存菁,或者將其吸收到我們的作品中。我認為,未來我們很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對所有這些圖片進行精挑細選。你能想象今天我們到底有多少圖像嗎?這個數字是不可估量的?!被蛘哒f,今天的世界僅僅靠“照相”已經無能為力,真正意義上的“造像”正在發(fā)揮其無所不在的“歷史使命”!
面對技術的挑戰(zhàn),新一輪的競爭也已經開始。然而有意思的是,這輪競爭不僅僅停留在技術的層面上,更重要的是在觀念意識上的超越。比如我們熟知的美國攝影家杰里·尤斯曼(Jerry Uelsmann),作為傳統暗房中創(chuàng)造出超現實主義觀念攝影作品的大師級人物,他那異想天開的創(chuàng)造力曾經贏得人們的矚目,并于1967年獲得古根海姆獎金,1972年獲國家藝術基金會獎金。他的攝影風格正如他在自白中所說的:“盡管暗房可以切斷我和外面世界的聯系,但是我在暗房中的活動,又和外面的宇宙萬物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在暗房里,我可以靜下心來,進行內心的對話,把我在外面拍到的影像和我內心的思緒結合起來?!弊髌凤L格的呈現,完全吻合“后攝影”時代的概念,卻比“后攝影”概念的提出早了20 多年。
就在尤斯曼沉浸在傳統暗房的同時,數碼攝影已經逐漸成熟,為“后攝影”時代的觀念性創(chuàng)作做出了鋪墊。于是,輪到尤斯曼的妻子瑪姬·泰勒(Maggie Taylor)的數碼蒙太奇登場了—泰勒那些想象力豐富、風格迥異的畫面被認為是超現實主義領域的古典探索。她說她的主題創(chuàng)意來自跳蚤市場和她周圍的環(huán)境,然后她通過平板掃描儀、Photoshop軟件,以及彩色打印機創(chuàng)造了令人驚訝的美麗和巨大的情感沖擊力。
對比尤斯曼和泰勒的作品,有一個現象是不得不引起人們關注的。這就是技術和觀念所形成的巨大張力。尤斯曼選擇的是傳統的銀鹽制作工藝,但是作品所呈現的創(chuàng)意空間,非常具有當代藝術的后現代特征,遠遠超越了傳統工藝的局限。而他的妻子泰勒選擇的數碼技術創(chuàng)造的影像,卻完全沉浸在一種復古主義的浪潮之中,那樣一種具有維多利亞風格的畫面,留給人的更多是懷舊的夢幻感,似乎選擇了最先進的技術營造了最復古的氛圍。
有意思的是,就在米切爾“聳人聽聞”的“攝影已死”一語驚人,“后攝影”概念提出30 年后的2021 年,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也就是AI 技術的突然崛起,又讓“后攝影”的創(chuàng)造力進入了一個新的時間節(jié)點—按照米切爾的邏輯,攝影也許要“死”第二回了?
還好,攝影沒“死”,也不會“死”。即便是米切爾所認定的“新聞攝影”已死,也還為時過早。早些時候拍攝特朗普在競選集會槍擊現場高舉拳頭耳旁流血的那張照片,讓美聯社攝影記者埃文·武奇(Evan Vucci)一下子火了,也讓傳統的新聞攝影“死去活來”!也許,“后攝影”無所不在的“威懾力”反而會讓攝影與生俱來的特征—羅蘭·巴特所言“這個存在過”的攝影特征變得更為強大,從而讓“照相”和“造像”足以對峙到下一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