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歲張晉藩，絕不躺在功勞簿上

“我的眼睛不好。你站在我對面，離這么近，我連你長什么樣都看不清?！辈稍L當天，張晉藩一句話就驚到了《環(huán)球人物》記者——知道他患有眼疾，但不知道他的視力已經(jīng)如此模糊。

這些年來，張晉藩始終活躍在學術(shù)和教育前沿，讓人常常忘記他為眼疾所困。他在查閱文字資料時，必須借助能把字放大12倍的電子放大鏡，“傷眼睛，看10分鐘就頭疼”。教導博士生時，他不得不讓學生把論文一段一段念給他聽，再逐字逐句指導修改。他筆耕不輟，誨人不倦，寫出多部法學著作，培養(yǎng)出百余名博士生。

今年9月13日，張晉藩被授予“人民教育家”國家榮譽稱號。領(lǐng)獎那天，他坐著輪椅被抬進人民大會堂，上臺時再由女兒攙扶到習近平主席面前。

“我不是腿有毛病，是走不動了?！睆垥x藩說，7月份，他頭一回感染新冠病毒，先后住了兩次院。“我從前走幾千米沒問題，結(jié)果領(lǐng)獎前預演只能走不到100步。”如今，令他苦惱的是，記憶力似乎也下降了，過去幾千字的稿子說記就記，現(xiàn)在有時連“最熟悉的東西也突然想不起來了”。

“雖然毛病不少，但沒什么要命的?！?4歲的張晉藩笑著對記者說，只要身體能頂住，自己還要再“多讀一點東西、多做一些研究”。

“不偷懶、不自滿”

早上8時30分，張晉藩便拿起放大鏡開始一天的工作。他早期帶出來的一些學生如今已經(jīng)退休，而他每天依然工作四五個小時。在旁人看來，他其實可以不這么“拼”。作為新中國中國法制史學科的主要創(chuàng)建者，他出版了60余部專著、主編了20余部中國法制史教材，早已成績斐然。

“我上世紀80年代上大學時，學的就是張先生主編的教材?？梢哉f，中國法制史專業(yè)的學生都是讀著他的書‘長大’的。”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史學研究院院長顧元說。

在張晉藩的諸多著作中，有一部不得不提：總計超500萬字、歷時19年才出版的《中國法制通史》。它的編寫，源自張晉藩所受的一次巨大刺激——改革開放后，日本、美國的法制史專家來華交流，稱此前舉辦過3次中國法制史領(lǐng)域的國際研討會，但沒有邀請中國大陸學者參加，因為不知道該請誰，也不知道中國大陸有什么代表性的理論成果。

張晉藩覺得這是極大的恥辱。1979年，在中國法律史學會成立大會上，他號召集結(jié)全國的力量寫成一本像樣的書。“我們要讓外國不敢輕視我們。如果不把中國法制史的中心牢固地樹立在中國的文化土壤上，我們就是不肖子孫；如果我們的后代要到外國去學習中國的法文化，我們就是犯罪！”

然而，當時全國搞中國法制史研究的也就20人左右，無論是人力、財力，還是研究基礎(chǔ)、資料狀況，各方面條件都還不成熟。1985年，研究力量逐步充實，項目也申請到10萬元經(jīng)費，作為主編的張晉藩留下1萬元，準備用于將來到人民大會堂開新書首發(fā)式?！爱敃r就是有這種決心，我們一定能夠把書編成?！比f萬沒想到，出版社出于眼前的經(jīng)濟效益考慮，將不賺錢的學術(shù)著作一壓再壓，出版又成了難題。

經(jīng)過多番努力，該書終于在1999年問世。張晉藩在人民大會堂開了新書首發(fā)式，至今想起仍然激動：“當時，除了中國的學者，日本、韓國、美國的學者都來了。大家覺得這套書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很好，盛贊它是‘世紀之作’?！睆倪@套書開始，中國法制史學的中心建立在了中國。人們給它起了個別名——“爭氣書”。

此后，張晉藩又歷時23年組織編寫了《中華大典·法律典》，歷時16年主編了《中國少數(shù)民族法史通覽》?！皬埾壬囊恍┲鬟€先后被翻譯成多種外文出版，讓外國學者進一步了解了中國古代的法制文明，并認識到其重要性和影響力。”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王銀宏說。

盡管著作等身，名揚海內(nèi)外，但張晉藩“從不敢說一句狂話”，人生信條就是“不偷懶、不自滿”6個字。用學生的話來形容：“他每天不看看書、寫寫字、做點學問，就覺得是在辜負年華?！鼻靶┠辏袊ù髮W進行教職工考評，教師發(fā)表文章、出版著作、完成項目等都可折算成相應分數(shù)。張晉藩是終身教授，本不在考評之列，但學校將他的得分也統(tǒng)計了出來，以樹立科研標桿。結(jié)果讓很多人大受震撼：當時對教授的考評要求是每3年達到500分以上，但張晉藩的評分竟然高達4900多分！

張晉藩會時?；剡^頭去審視自己的成果。那些備受贊譽的著作，如今在他看來“要補的東西太多了”?！氨热纭吨袊ㄖ仆ㄊ贰返拿褡宸ㄖ坪徒?jīng)濟法制部分還不夠詳實，也缺少對全面依法治國新實踐、新經(jīng)驗、新成就的梳理總結(jié)?！钡C合考慮后，他認為修訂此書的時機還不夠成熟。最近，他又收到了兩卷新書稿，便興沖沖地告訴他的秘書張京凱，“后續(xù)可以做《中國少數(shù)民族法史通覽》的修訂工作了”。

“張先生絕不是一個躺在功勞簿上休息的人，而是一位愿意不斷探索、不斷前進的學者?！睆埦﹦P說。

要用顯微鏡看，還要用望遠鏡看

盡管已過鮐背之年，但張晉藩每年還是堅持去學校給博士生上開學第一課。他說：“當前，我們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培養(yǎng)人才。美國不怕你人多，怕的是你科學進步。老師要明確培養(yǎng)學生的目的是什么，其實就是為了國家富強。這句話可不是空的，是現(xiàn)實擺在這兒，你國家不富強，人家就打你，處處限制你、訛詐你?！?/p>

這是張晉藩的親身體會。他1930年出生于遼寧沈陽，后經(jīng)歷日寇侵華。記憶中，侵華日軍進城后，母親抱著他，和鄰居們聚在院子里，驚恐不已地朝一處看，嘴里說“又殺了一個”?；貞浧饋?，張晉藩說：“雖然那時我年紀很小，但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記得很清楚?！焙髞碓趥螡M洲國統(tǒng)治期間，他的父親和哥哥先后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拔腋赣H是做生意的，被說成經(jīng)濟犯罪，給抓走了，等他出獄后，生意全‘黃’了。我哥哥是小學教員，被說和幾個人組成了反日小團體，也給抓走了，直到東北光復后才被放出來?！?/p>

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張晉藩不放棄任何求學的希望。采訪中，他拿出一份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的《華北日報》的復印件，氣憤地對記者講述當年東北流亡學生所遭受的迫害。當時，國民黨組織他們進行綜合考試，承諾合格的人可以編入北京的臨時大學?？傻搅吮本┖?，他們不僅沒書讀，甚至沒飯吃、沒地方住?！皩W生們‘爆炸’了，開始游行示威。國民黨就派出兩輛裝甲車，突然用機關(guān)槍掃射，震得樹葉都落了。我們嚇傻了，趴在地上，那7月的柏油路真是燙人……”但這件事在《華北日報》上竟被描述為“暴徒開槍，學生、軍警互有死傷”，學生看到后“破口大罵國民黨顛倒黑白”。

東北解放后，張晉藩聽說老家成立了一所大學，便冒著槍林彈雨往回趕，可惜等他到時，學校已經(jīng)滿員。沒辦法，他只好再次前往北京。他于1950年進入中國人民大學中國法制史專業(yè)讀研究生，1952年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3年，他被調(diào)往中國政法大學，曾任研究生院院長、副校長、中國法制史研究所所長，如今是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法律史學研究院名譽院長。

在求學之路上，讓張晉藩印象很深刻的老師是何思敬?！八v的很多東西，我們一輩子受用。比如他講外國法制史時，強調(diào)學歷史是往后看，但人要往前看。學歷史，就是以史為鑒、古為今用，讓歷史里有用的東西來為今天的現(xiàn)實服務(wù)?！睆垥x藩十分認同這一點，現(xiàn)在也常常對后輩講，“我們不僅要用顯微鏡看歷史，還要用望遠鏡看歷史，看看歷史發(fā)展的前景是什么，要有預見性，才能真正達到學歷史的目的。”

張晉藩不希望學生讀死書、死讀書，而是一定要在社會實踐的基礎(chǔ)上做學術(shù)研究。早年任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院長時，他便提出，如果學生寫論文需要做社會調(diào)查，那么費用由研究生院來出。這種信任給了當時的學生極大的鼓舞。“大家都很愿意去做社會實踐，結(jié)束后也會主動把剩余的經(jīng)費全部上交，沒人私吞?！睆埦﹦P說。

張晉藩很重視學生的創(chuàng)新性，總強調(diào)論文的選題一定要有價值，“辛辛苦苦做一個重復性的選題，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他的學生、法律史學研究院副院長陳煜說：“張先生很多研究成果都是開風氣之先。比如上世紀80年代末，他與中國人民大學的郭成康老師合作出了一本《清入關(guān)前國家法律制度史》。在此之前，從未有人系統(tǒng)地介紹過清入關(guān)前的法律制度。他奠定了中國法制史學的結(jié)構(gòu)范式，因此我們才有了縱向是歷史、橫向是法學的框架?！?/p>

“蓬勃的生命力”

10月底，《張晉藩全集》的執(zhí)行主編、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史學研究院副院長羅冠男去找張晉藩開會。張晉藩同她閑聊，說鼎泰豐停業(yè)閉店前的最后一晚，他去店里吃了頓小籠包。今年夏天，他想吃松鶴樓的面，也立馬動身去了店里。

“張先生非常享受生活中的樂趣。”羅冠男說，只要條件允許，他每年中秋節(jié)都會組織大家去頤和園游船或去他家賞月。他愛寫詩，賞秋景、賀新年時總會寫上幾句。去年中秋，他詩興大發(fā)，寫了3首抒懷，其中一句是：“莫譴歲月礬雙鬢，日寫春秋心自閑。”

張晉藩從不抽煙。他喝酒，但每次只喝一小杯紅酒，喝完便不再繼續(xù)，怕喝多誤事。他鍛煉的方式是打太極拳，打了70多年，如今雖體力大不如前，但哪怕打不完一整套，也堅持每天打10分鐘。學生們常常驚嘆他“蓬勃的生命力”——不論是學術(shù)上，還是生活上。

張晉藩并非沒有情緒低谷。2018年4月，他的夫人林中去世。他對記者坦言，這對他影響很大，“她一走，我六神無主了好一陣子”。

兩人是保送留蘇時認識的，但最終都沒去成?！拔覀儌z筆試、政審都過了，但體檢沒過?！绷魧W不成，但兩人越聊越投機，1955年喜結(jié)連理。“我是搞法制史研究的，她是搞法律思想史研究的。她中年耳朵不好，我當她的耳朵；我后來眼睛不行，她當我的眼睛。弟子們都說我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p>

他們相互扶持的溫馨時刻，印刻在學生們的腦海中。陳煜說：“師母那時耳朵不好，先生就負責下廚。有一回他知道我也會做菜，還跟我在烹飪上進行了一番交流?！?/p>

2015年前后，林中患病，張晉藩開始四處奔波、尋醫(yī)問藥。張京凱記得，“2013年，我考上先生的博士生時，先生是滿頭黑發(fā)，幾乎沒有白發(fā)的。師母生病后，我們眼看著他的頭發(fā)從黑變黃，又從黃變白，整個人特別憔悴”。

在愛人生命的最后半年時間里，張晉藩暴瘦了十幾斤。學生們一度為他的狀態(tài)感到擔憂。好在，在小女兒的陪伴下，他堅強地走了出來，一如既往地投入到研究工作中。

他把家里只有初中文化的保姆也培養(yǎng)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打字員兼資料查找員?！氨热缥易屗龓臀艺艺翌櫻孜涞馁Y料，她很快就能幫我找到?！?/p>

張晉藩改不了的是“操心”。兒子去看醫(yī)生，94歲的他親自陪著去。學生因私出國，臨行前，他發(fā)紅包，讓學生在外“給子女買點好吃的東西、好看的衣服”。當然，他最操心的還是教育，“有時晚上一想這些事，一宿就睡不著了”。

當年為了給妻子治病，張晉藩將位于北京五環(huán)外的舊居賣了。沒用完的錢，他這幾年捐了出去，先在煙臺大學法學院捐建了“張晉藩閱覽室”，又在中國政法大學捐建了“薊門法史書苑”。

在這所全國唯一的以“法史”為主題的書苑內(nèi)，掛著兩幅張晉藩親筆題下的字，一幅寫著“繼往圣絕學”，一幅寫著“通古今之變”，這是張晉藩一生的學術(shù)追求，也是他對年輕學子的殷殷期盼。

編輯 蘇睿/美編 苑立榮/編審 張建魁

人物簡介

張晉藩，著名法學家和法學教育家，1930年出生于遼寧沈陽（祖籍山東煙臺），現(xiàn)任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律史學研究院名譽院長。1952年至今，一直從事中國法制史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為我國法學教育和人才培養(yǎng)作出重大貢獻。今年9月，被授予“人民教育家”國家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