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洪先是陽明后學,《明儒學案》將他列于“江右王學”一派。但他的重要性不僅在陽明學,而在于他跟王陽明很像,成就是多方面的。明代自王陽明之后,學者的學術(shù)研究傾向于多元,已非之前崇尚“一生窮一經(jīng)”的景象。
羅洪先( 一五0四至一五六四) 字達夫,別號念庵,江西吉水人。十一歲讀古文,慨然慕羅一峰( 羅倫,一四三一至一四七八) 之為人,即有志于圣學。嘉靖八年( 一五二九) 舉進士第一( 狀元),外舅( 岳父) 曾直( 曾任太仆) 聞此喜訊,說:“幸吾婿建此大事?!彼f:“丈夫事業(yè)更有許大在,此等三年遞一人,奚足為大事也?!笨梢娝亟蟛环?,對自己也有更高的期許。
之后授翰林修撰,曾拜左春坊左贊善。嘉靖十八年因皇帝常不御朝,羅洪先與當時司諫唐順之、校書趙時春草擬《東宮朝賀疏》,文中有“請來歲元日由皇太子御文華殿,受百官朝賀”等語,對當時圣上不太禮貌,皇帝看了大怒說:“是料朕不起也?!彼鞂⒘_洪先與唐順之、趙時春等黜為民。嘉靖三十七年,主政的嚴嵩請?zhí)祈樦鞒直?,也想請羅洪先出來做官,他以畢志林壑報之,決心不再出仕。羅洪先的一生,雖狀元出身,而仕途蹭蹬,官運并不順遂。隆慶改元,贈光祿少卿,卒謚文恭。
《明史》本傳寫他被黜后的情況:“洪先歸,益尋求守仁學。甘淡泊,煉寒暑,躍馬挽強,考圖觀史,自天文、地志、禮樂、典章、河渠、邊塞、戰(zhàn)陣攻守,下逮陰陽、算數(shù),靡不精究。至人才、吏事、國計、民情,悉加意咨訪。曰:‘茍當其任,皆吾事也?!靥镔x多宿弊,請所司均之,所司即以屬。洪先精心體察,弊頓除。歲饑,移書郡邑,得粟數(shù)十石,率友人躬振給。流寇入吉安,主者失措。為畫策戰(zhàn)守,寇引去。素與順之友善。順之應召,欲挽之出,嚴嵩以同鄉(xiāng)故,擬假邊才起用,皆力辭?!?/p>
可見羅洪先志向不凡,因博學,他的貢獻也可說是多方面的。與其他學者比,他的特殊之處在于他精擅地理學,研究成績也很突出,他曾以元代地理學家朱思本( 一二七三至? ) 的《輿地圖》為底本,精心繪制了兩卷《廣輿圖》。這本《廣輿圖》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分省地圖合集。他后來決心不在仕途上求發(fā)展,多少跟他有志于研究學術(shù)尤其地理方面的學問有關(guān)。
他對陽明的良知學也有興趣,而他對陽明學的體悟也與其他人略有不同?!睹魅鍖W案》說:“先生之學,始致力于踐履,中歸攝于寂靜,晚徹悟于仁體。幼聞陽明講學虔臺,心即向慕,比《傳習錄》出,讀之至忘寢食。同里谷平李中傳玉齋楊珠之學,先生師之,得其根柢。而聶雙江以歸寂之說,號于同志,惟先生獨心契之?!笨梢娝麑﹃柮髁贾獙W醉心,對同是江右的聶豹(一四八七至一五六三)所主張的歸寂說也感十分契合。
說起“歸寂”說,看起來與佛教有關(guān),其實是有別的。這個說法源自同屬江右的聶豹,聶豹認為歸寂是指探索良知的基本功夫,曾說:“夫禪之異于儒者,以感應為塵煩,一切斷除而寂滅之,今乃歸寂以通天下之感,致虛以立天下之有,主靜以該天下之動,又何嫌于禪哉?!甭櫛写苏f,是因陽明所揭的良知說,其實有一種往內(nèi)心探索的傾向,連黃宗羲也說過:“陽明自江右之后,始捻良知。其在南中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收斂為主,發(fā)散是不得已。有未發(fā)之中,始能有中節(jié)之和?!笨勺C聶豹的歸寂說也不見得非儒者的矩矱。羅洪先又提倡“徹悟于仁體”,《明儒學案》說:
是時陽明門下之談學者,皆曰:“知善知惡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毕壬^:“良知者,至善之謂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惡,吾知之,不可謂非知也。善惡交雜,豈有為主于中者乎?中無所主,而謂知本常明,不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謂無乖戾于既發(fā)之后,能順應于事物之來,不可也。故非經(jīng)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聽,天理然,未易及此。雙江所言,真是霹靂手段,許多英雄瞞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莊大道,更無可疑?!?/p>
為證此道,羅洪先曾辟石蓮洞居之,默坐半榻之間,不出戶者三年。他曾回答來探視的好友王畿說:
往年尚多斷續(xù),近來無有雜念。雜念漸少,即感應處便自順適。即如均賦一事,從六月至今半年,終日紛紛,未嘗敢厭倦,未嘗敢執(zhí)著,未嘗敢放縱,未嘗敢張皇,惟恐一人不得其所。一切雜念不入,亦不見動靜二境,自謂此即是靜定功夫。非紐定默坐時是靜,到動應時便無著靜處也。
可見他的“動靜說”也很有趣。他學習陽明學的過程也與人有別,他是先知后疑,經(jīng)歷一番過程之后才篤信,而篤信的手段也與別人不同。黃宗羲說:“始而慕之,已見其門下承領(lǐng)本體太易,亦遂疑之。及至功夫純熟,而陽明進學次第,洞然無間。天下學者,亦遂因先生之言,而后得陽明之真。其嘵嘵以師說鼓動天下者,反不與焉?!?/p>
據(jù)他的學生胡直在《困學記》一書的記載,丁未 ( 嘉靖二十六年,一五四七) 冬,胡直跟友人王有訓往訪羅洪先,居石蓮洞一月,說:“日聞先生語,感發(fā)乃北面稟學焉。先生初不甚喜良知,亦不盡信陽明先生之學,訓吾黨專在主靜無欲?!笨梢娝邮彾磿r對陽明良知之學尚未深契,后來跟陽明之學日漸走近,但并未入門。他后來成為陽明門下,經(jīng)歷跟聶豹一樣,是陽明逝后,才在錢德洪、王畿印證之下改稱門人的,《明儒學案》記:
先生既定陽明《年譜》,錢緒山曰:“子于師門不稱門生,而稱后學者,以師存日未得及門委贄也。子謂古今門人之稱,其義止于及門委贄乎?子年十四時,欲見師于贛,父母不聽,則及門者其素志也。今學其學者,三紀于茲矣,非徒得其門,所謂升堂入室者,子且無歉焉,于門人乎何有?”《譜》中改稱門人,緒山、龍溪證之也。
羅洪先有一特色,是他身體力行之外,對求真極為用心,他對陽明的欽佩發(fā)自真情,卻也把北宋周敦頤的“無欲故靜”當成圣學的真?zhèn)?。在他來說,真理所在,是不應有門戶之別的。
羅洪先還有一特色,他為人極簡樸,做事極重視細節(jié)。有人告訴他“辭受取與是小事”,他說此言最害事。他從官場告歸,經(jīng)過儀征( 南京附近) 時,生起病來幾乎要死了。他一個叫項甌東的同年正治理該地,當時有富人因罪坐死,行賄萬金,項甌東念羅洪先目前的貧病,想收來給他使用,羅洪先知道后嚴詞拒絕。項甌東因之而審思其人之罪是否有重判之嫌,細審全案,發(fā)現(xiàn)富人罪不當死,便減了他的罪刑,也不令富人知道免他死,其實倒是因為羅洪先的緣故。
又,羅洪先的先世傳了些田宅給他,他盡推給其弟,只留小屋數(shù)楹,以蔽風雨。后為水漂沒,無處可住,只得借寓田家。當時撫院馬森因與他是故交,先后致贈數(shù)千金,請他修立居室,他卻不接受。后來他門下學生修了一處正學堂讓他居住。羅洪先將死時,探病的朋友到他房間,看他身外一無長物,不禁感嘆道:“何至一貧如此?”這位曾得狀元、萬人欽服的羅洪先卻說:“貧固自好?!庇謧髡f陽明幾個大弟子如王畿等人,常在城市辦講會,不免勞動官府相助,羅洪先知道后往往痛切相規(guī),指陳不當,可見他操守是如何地嚴正了?!睹魅鍖W案》說他:“先生靜坐之外,經(jīng)年出游,求師問友,不擇方內(nèi)方外,一節(jié)之長,必虛心咨請,如病者之待醫(yī)。士大夫體貌規(guī)格,黜棄殆盡,獨往獨來,累饑寒,經(jīng)跋踄,重湖驚濤之險,逆旅誶詈之加,漠然無所芥蒂?!痹瓉硭莻€鯁直又孤介之士。
他在《奉李谷平》信中說:
今之學者,以本體未復,必須博學以充之,然后無蔽。似周備矣,只恐捉摸想象牽己而從之,豈虛中安止之道?豈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者乎?譬之鑒然,去塵則明自復,未聞有定妍媸之形于補照之不及者也。故以是非之靈明為把柄,而不以所知之廣狹為是非,但求不失生意,如草木之區(qū)別,不必于同,或者以為得圣賢之正脈也。
他在儒學上走的便是正統(tǒng)的路子。
但也有人懷疑他不絕佛道之學,說他的儒學不夠純粹。他對佛教經(jīng)典確實有過興趣,曾閱《楞嚴經(jīng)》,得返聞之旨,覺此身在太虛,視聽若寄世外,據(jù)說此時有見者驚其神采有異,他立刻自省說:“誤入禪定矣?!敝缶筒辉诖说烙霉α?。有次他登衡山絕頂,遇到一個叫楚石的和尚,想教他外丹之功,他說:這不是我要學的。當時有個黃陂山人,曾自負得到了息心之訣,曾說:“圣學者亦須靜中恍見端倪始得?!绷_洪先與王畿都曾在黃陂那里習過靜坐之法,王畿先返,他獨留,后來據(jù)傳夜坐 ( 夜晚打坐不睡) 功夫愈密,曾自謂:“已入深山更深處,家書休遣雁來過?!边@事讓人覺得神秘,也有些語涉玄虛之處,似跟儒家的關(guān)系稍遠了。但黃宗羲認為羅洪先是儒不是道、佛,他對很多事都有好奇心,多曾涉入,這并不影響他在儒學上的志向與貢獻,就像當代儒學家,治學之中,也會讀佛典或基督教《圣經(jīng)》,有時也引用其中言論,而并不影響其儒學上的成就。
羅洪先有《異端論》一書,胡直在《文恭念庵羅先生行狀》中有言:“……讀《異端論》,明辨幾微,乃知先生之于二氏,匪獨指瑕,實乃攻堅,其于彼之所長,非拒之不動,乃足乎此,是真不動也。蓋綽乎得堯舜孔孟之真脈,二氏烏得而比之?”是說他雖涉獵佛道之學,但不受二氏所染,并對佛氏之指涉,能辨其是非。《明儒學案》說他:“蓋先生無處非學地,無人非學侶,同床各夢,豈二氏所能連染哉?!蓖瑢俳彝蹰T的鄧以贊( 定宇) 曾說:“陽明必為圣學無疑,然及門之士,概多矛盾。其私淑而有得者,莫如念庵?!薄睹魅鍖W案》也承認鄧定宇說的,應是定論也。羅洪先還有《論學書》謂:
心之本體至善也,然無善之可執(zhí)。所謂善者,自明白,自周,是知是,非知非,如此而已。不學而能,不慮而知,順之而已。惟于此上倚著為之,便是欲,便非本體,明白亦昏,周亦狹,是非亦錯,此非有大相懸隔,只落安排與不安排耳。孟子曰:“勿忘勿助?!敝逃?,忘豈無所用其心哉!必有所牽矣。故耳目口鼻四肢之欲,欲也;有安排者,亦欲也。畢竟安排起于有己,故欲只是一原,夫子所謂“閑邪”者,其謂是乎?
可見他主張,心之本體至善,發(fā)揮此至善,“是知是,非知非,如此而已。不學而能,不慮而知,順之而已”,無須做太大的“安排”。這其實是良知的根本,而所謂致良知者,也便在“不學而能,不慮而知,順之而已”,陽明學中簡易而直截的部分,羅洪先無疑掌握住了。
羅洪先之學雖有主靜的成分,但并不絕對,他說的“順之”其實也包含著良知學動的一個朝向。他立身奇倔,興趣廣泛,所知所為絕非一類,所以他的一生,也不能僅從王學或儒學之一角來涵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