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泰日記》的民族文化價值初探

【導讀】《有泰日記》是清末蒙古族駐藏大臣有泰撰寫的一部日記，內(nèi)容涉及清末西藏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生態(tài)等多個方面，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其中許多內(nèi)容都是清末西藏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狀況的直觀反映。本文以《有泰日記》文本為基礎(chǔ)，從飲食服飾、民俗歌舞、宗教祭祀三個方面整理歸納有關(guān)清末西藏民族交往內(nèi)容，發(fā)現(xiàn)清末西藏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已經(jīng)進入到一個較為全面、細致、深刻的歷史階段。

有泰，字夢琴，卓特氏，蒙古族正黃旗人。為清朝大學士富俊之孫，駐藏大臣升泰之弟。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十一月三日，有泰被任命為駐藏大臣，但因其在藏期間昏聵無能，顢頇誤國，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十一月十八日，張蔭棠參奏有泰；同年二月三日，清廷再發(fā)諭旨：“有泰身為大臣……著改為發(fā)往軍臺效力贖罪?！惫饩w三十三年（1907年）三月六日，有泰啟程返京，翌年（1908年）二月九日抵京，徹底結(jié)束其西藏之旅。有泰在藏期間，為政方面飽受后人詬病，吳豐培先生曾歸納有泰九宗罪，他指出：“張蔭棠劾其庸懦無能、顢頇誤國之語，雖有過甚之詞，皆實有之事也。是藏之速叛，有泰不得辭其咎?！钡瑫r，吳先生也肯定有泰所留大量文獻資料的價值：“然其奏疏、公牘、函件，實為重要之史料。”《有泰日記》（以下簡稱《日記》）是有泰在藏期間所寫的日記，為目前所知清代駐藏大臣留下的唯一完整日記?！度沼洝窌r間跨度大，涉及范圍廣，其中許多內(nèi)容都是清末西藏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以下簡稱“三交”）的寫照，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日記》內(nèi)容涵蓋范圍較廣，包括有泰行政辦事、日常生活、休閑娛樂、人情往來等方面，還兼有藏中器物、奇聞異錄、民風民俗、飲食服飾、風景建筑等諸多內(nèi)容。在有泰的生活瑣碎里，隨處可見多民族“三交”的影子。本文從飲食服飾、民俗歌舞、宗教祭祀等方面對日記進行梳理分析，得出如下結(jié)論：清末西藏民族“三交”已經(jīng)進入到一個較為全面、細致、深刻的歷史階段。

一、飲食服飾

有泰入藏后，在一定程度上對藏文化保有好奇的心態(tài)，因而將其駐藏所見“不同于中原”者寫入日記。有泰所記事物多為其親見親聞，隨見隨寫，極為散碎細小，是正史無法觸及的生活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是彼時藏地人民生活的真實反映，也真實印證了清末西藏民族“三交”情況。

（一）飲食

有泰到藏以后，很大程度上仍保留著進藏前的飲食習慣，并且推及他人。譬如光緒三十年（1904年）正月初一，有泰“約諸隨員吃煮餑餑”?！梆G餑”即餃子。正月初一吃煮餑餑為當時北京主要習俗，有泰到藏后仍堅持這一習俗。再如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三月，有泰招人修葺園子，并為所雇工人煮粥燉牛肉等。四月初一，有泰“三句鐘后至后院一看，遇鶴孫，先看眾作工，喝粥后，至柳陰下坐談，緣今日頭門不能停工，特給熬牛肉粥一頓，其中有一阿尼，問王永福，粥乃米熬，如何吃法，蓋卅余歲，平生未經(jīng)吃米，此為第一次，亦可憐矣”。有泰用米熬粥，與藏族人們吃糌粑的傳統(tǒng)習俗不同，以至于有阿尼不知米如何能吃。在為工人張羅吃食這一方面，有泰也并未純用米粥，當年三月十七日，“午又過后院，用牛腸熬蘿卜，令作工人吃之，大樂。緣今日應歇工，因頭門開工不得去，故又賞其食糌粑、蘿卜牛肉并茶葉”?？梢娪刑┰趯Σ刈骞と诵匈p時，對他們的飲食習慣亦有所照顧，故而賞賜中有糌粑、茶葉等。

有泰在藏四年余，當?shù)氐娘嬍沉晳T也給他造成了一定影響。有泰喜愛飲酒，雖然他對于糌粑一類的藏族傳統(tǒng)食物不感興趣，但藏民用青稞制成一種酒稱“?”（qiāng），有泰就欣然接受?！拔绾蟮菢?，晚間大喝?”，當?shù)毓賳T眷屬亦常送有泰吃食，有泰欣然受之。

除此之外，有泰到藏后，收到大量來自各大寺廟、藏官的贈禮，其中不乏吃食點心。如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十一月初七有泰至阿拉塘，在公館早尖時，對面喇嘛寺“竟有送酥茶、糍粑、鍋盔”。酥茶應為酥油茶，是藏民族傳統(tǒng)小吃，糍粑流行于南方地區(qū)，鍋盔是陜西關(guān)中地區(qū)傳統(tǒng)小吃。此三者由喇嘛廟一齊送出，可見彼時藏地對中原飲食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吸納。

（二）服飾

《日記》中可見許多對民族服飾的描寫，除了明顯的藏族風格外，許多服飾也兼具漢滿等民族特色，呈現(xiàn)多民族風格交融的特點。例如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九月十七，有泰“午飯后至經(jīng)堂，看其已用泥捏成土司夫婦二人，一補褂頂帽，一頭上似鈿子，身穿大領(lǐng)藍衣（卦）［掛］珠，蓋番婦服色，詢之，以備后日送祟之用。前拜客，遇娶親者，亦有女人穿大領(lǐng)衣掛珠，頭帶似朝帽，無頂，其下人亦大領(lǐng)各色衣，亦頂朝帽無頂，男人則本朝衣冠”。娶親隊伍中女子服飾呈明顯藏族特色，而“男人則本朝衣冠”，分屬不同民族的服飾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娶親隊伍中，可見當?shù)貙Σ煌褡逦幕陌荨?/p>

再如至西俄洛公館時，“副土官朱洛宗吉村皆遠接……皆紅頂花翎，帽有花無纓、嬌袍而無褂，耳戴銀墜、大珊瑚環(huán)，不華不夷，甚可笑”。頂戴花翎是滿族經(jīng)典服飾，為清朝官員裝飾品，而“耳戴銀墜、大珊瑚環(huán)”則具有明顯藏族特色。當?shù)毓賳T著清朝官服，但又“帽有花無纓、嬌袍而無褂”，穿著不似內(nèi)地嚴謹。且“耳戴銀墜、大珊瑚環(huán)”，在著清朝官服的同時又保有地方特色，以致有泰發(fā)出“不華不夷，甚可笑”的感嘆。

無論是民間包納多種民族服飾的娶親隊伍，還是官方兼具多種民族風格的官員穿搭，都展現(xiàn)了“三交”的多層次、立體化。

二、民俗歌舞

《日記》較為詳細地記載了一些藏地風俗，如“洗三”“跳弦子”等。同時，其中很多細節(jié)也能表明彼時西藏地區(qū)多民族文化交融已十分自然密切。

（一）洗三

“洗三”是中國古代誕生禮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儀式，主要流行于北方地區(qū)，即在嬰兒出生后第三天為其沐浴，以求洗滌污穢、消災免難。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九月十七，“因佛保洗三，所送物件太怪，乃牛脊骨一具，酥油一包，為產(chǎn)母賀禮，此為重禮，只好算娥珠所送，如窮家乃?一壺，酥茶一壺，如嫌費事，送二文藏錢外，次送小孩哈達一方，搭于身，又哈達一方掛其母項上，又哈達一方應掛其父項上，鶴孫只好逃之夭夭，皆掛在一蠟燈上，實令人笑倒”。佛保是余釗（即鶴孫）與其江古學徐韻秋（即韻姑娘）之子，有泰在《日記》中記述了藏地洗三儀式，與內(nèi)地不同，藏地洗三，為產(chǎn)婦送去的是牛脊骨、酥油、哈達等具有藏族特色的物品，可見洗三這一習俗傳入西藏后，作出了適應當?shù)匚幕母淖?。且有泰認為“此為重禮”，將其算作江古學娥珠所送，算是某種程度上對藏禮的入鄉(xiāng)隨俗，也是對娥珠藏族生活習慣的尊重。

（二）跳弦子

弦子是藏區(qū)盛行的一種民間歌舞形式，也是駐藏官員在藏主要娛樂方式之一。有泰到藏后，僚屬常邀有泰跳弦子。有泰在日記中留下了許多關(guān)于跳弦子的記錄。節(jié)日慶典、生日宴會、納妾娶親等特殊日子，跳弦子已成為駐藏官員不可或缺的社交娛樂活動，如“因桐岡前約跳弦子”“十八日擬至柳林備小酌，并跳弦子”“生日非常熱鬧，漢番官兵皆拜壽，約吃面，跳弦子一日”等，反映了駐藏官員對藏文化一定程度上的接受與認同。同時，在有泰對跳弦子的記述當中，可以發(fā)現(xiàn)彼時拉薩跳弦子的藝術(shù)形式已不單只有藏族特征，其音樂演奏中還包括漢、蒙等民族的樂器。如光緒三十年（1904年）五月十八，有泰與僚屬約看弦子，當晚“跳弦子科房一班人，生意一班人，科房以布帳圍之。有唱無舞，僅跳板子，然樂器全，笛子、洋琴、大小弦子、胡琴等”。藏族弦子常以牛角胡或二胡領(lǐng)舞伴奏，而此處，中原傳統(tǒng)樂器笛子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樂器胡琴也參與到跳弦子的音樂演奏中，增加了樂器種類，增強了跳弦子音樂的表現(xiàn)力。

（三）戲曲藝術(shù)

明清時期，戲曲藝術(shù)蓬勃發(fā)展，成為中原百姓主要娛樂方式之一。駐藏官兵將這一愛好帶至西藏，時常聽戲唱戲，但因遠離中原文化區(qū)，缺少科班，駐藏官兵大多自演自賞，水平有限，故有泰對在藏所看中原地區(qū)傳統(tǒng)曲目，常感“甚可笑也”。但駐藏官兵在藏唱戲聽戲，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中原戲曲藝術(shù)在藏傳播。同時，駐藏官兵所處文化環(huán)境特殊，他們結(jié)合自身在藏生活經(jīng)歷也排演了一些新的曲目，如講述駐藏官兵與藏女通婚故事的《送加彌》。“加彌”意為“漢人”，《送加彌》即為一位駐藏營兵宋占奎告退回省時，與其在藏所娶藏女之間的故事。按《日記》記載，光緒三十年（1904年）五月十三日，有泰赴磨盤山關(guān)帝廟照舊章，遣夷情。在統(tǒng)領(lǐng)張吉士的操辦下，有泰在關(guān)帝廟內(nèi)觀看了曲目《送加彌》，并于日記中詳細記載了該曲目內(nèi)容，摘錄如下：

緣有營兵名宋占奎，實有其人。因母老告退回省，先具結(jié)在各衙門，皆仿營規(guī)，并有使費，已覺可笑。穿號衣帶腰刀下臺，在各人面前辭行，自余以次均賞之。遂告其丫頭并薛大蠻老婆子。二人，無不哭者。即與算帳，總是宋占奎吃虧，丫頭云肚中已有孩子，令其多留養(yǎng)贍。宋占奎將所置物一概不要，遂送行至藏河邊。小娃子來要錢，薛大蠻斟?要錢。丫頭問起添兒女叫何名？因告以生男名長壽，生女名菊花。待后仍要錢，宋占奎本有廿兩二錠銀，已先給其一錠，只剩一錠，說無法劈開，丫頭隨由腰內(nèi)取出一把斧子，真令人無不絕倒。待宋占奎囑咐守節(jié)等語，自己坐皮船內(nèi)大哭，隨去。丫頭回家則找喇嘛、漢人，即前之送行托寄家信者，別蜯子、纏頭、番子等，無美不備。丫頭、薛大蠻跳起弦子，就要嫁人。宋占奎可巧將文書丟下，回來取文書，見家內(nèi)如此鬧熱，氣極，將文書要到手，拔腰刀亂追一陣，眾人進臺，自己將帽子扔于臺下說帽子綠矣。

這出戲本多年不演，因有泰要看，故而特意演之。值得一提的是，當日“一切唱戲人即營兵”，可知這出戲是駐藏官兵也就是漢人所演，受眾也為漢官。該戲內(nèi)容反映的駐藏官兵與藏女通婚現(xiàn)象，是彼時社會生活的寫照，也是藏漢文化交流交融在藝術(shù)層面的生動見證。

三、宗教祭祀

清末西藏的主流宗教為藏傳佛教，而《日記》中卻常能見到有關(guān)“關(guān)帝廟”“城隍廟”等藏傳佛教信仰之外的內(nèi)容。事實上，《日記》所展現(xiàn)的西藏社會除藏傳佛教外，還兼有中原地區(qū)流行的關(guān)帝信仰等多種信仰，甚至藏傳佛教的寺院中，也不乏具有中原文化色彩的符號。有泰在長期在藏生活的過程中，也受到了藏傳佛教潛移默化的影響，他一邊認為藏民燒草垛、咒洋人是愚昧之舉，一邊又將各大寺廟送來的佛像認真保存。再到后來，有泰四弟過世，有泰還請喇嘛為其四弟念經(jīng)，受種種因素影響，有泰在一定程度上對藏傳佛教進行了選擇性接受。無論是多種信仰在藏和諧共生，還是有泰對藏傳佛教的選擇性接受，都是西藏地區(qū)多民族交往的結(jié)果，也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獨特的包容性。

（一）有泰在藏的祭祀活動

作為駐藏大臣，有泰到藏以后進行了大量祭祀活動，這些活動反映了彼時部分中原信仰在藏的狀況。如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泰“至關(guān)帝廟行九叩禮，文昌帝君前行九叩禮，并衙神、龍神、丹達神、瓦合將軍前行六叩禮，馬神前六叩禮，藥王前六叩禮，灶王前行六叩禮”。丹達神指云南參軍彭元辰，他于乾隆十八年（1753年）入藏，因天氣寒冷于丹達山殉職。當?shù)夭孛褚暺錇樯耢`，為他塑像立廟，加以崇拜。此信仰后傳到拉薩、成都等地；瓦合將軍指的是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入藏的云南“總鎮(zhèn)某公”及其率領(lǐng)的云南官兵，他們殉職于西藏昌都類烏齊的瓦合山，后被清廷敕封“總鎮(zhèn)某公”為翊化將軍，列入祀典。據(jù)《日記》記載，之后三天，有泰一直奔走于各個漢族廟宇。由此推知彼時藏區(qū)供奉漢神的廟宇數(shù)量可觀。這些廟宇所代表的信仰體系不同于藏傳佛教。兩種信仰在同一地區(qū)相互交融、和諧發(fā)展，這在其他國家是十分罕見的。而西藏能包容這些不同的信仰在同一片土地繁衍生息，正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的包容性。

（二）藏傳佛教對有泰的影響

康欣平先生在《〈有泰駐藏日記〉研究——駐藏大臣有泰的思想、行為與心態(tài)》一書中指出，有泰本人雖然對藏地的一些宗教活動不滿，認為其落后，但有時他也會入鄉(xiāng)隨俗地對待藏地的宗教。例如有泰雖然認為各寺“唪經(jīng)送鬼”，薩迦寺“放妖”一類的宗教活動甚為“可笑”，但薩迦寺送來三尊佛像，有泰仍花五元錢“買一龕敬貯之”，并龕系桐鑲松石?？梢娪刑τ诓氐刈诮滩⒎且晃杜懦?。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二月二十三，有泰四弟病故，同年四月初八，有泰在大昭寺為其四弟念經(jīng)?！八瓤谈按笳?，因四弟故，念經(jīng)一日，托李海山代為辦理，喇嘛六十眾，一千酥油燈，噶勒丹池巴上座，到時偏殿坐，眾文武皆到，番官亦到，送果子兩桌以為言羊事，番禮也。請行禮，至正殿三叩禮，如來前三叩禮，又略坐回署，喇嘛送哈達一方，大紅，江卡一個，以為吉羊事?！庇刑┮蚱涞芡龉剩收埨?，點酥油燈，念經(jīng)一日，可見有泰在一定程度上對藏傳佛教保有認同態(tài)度。且有泰入鄉(xiāng)隨俗地接受了番官所送的兩桌果子，潛移默化之中，藏傳佛教和藏地文化對有泰產(chǎn)生了莫大的影響。

四、結(jié)語

《日記》在飲食服飾、民俗歌舞、宗教祭祀等方面以有泰的視角生動地向我們展現(xiàn)了清末西藏社會的真實景觀。其角度之獨特、描寫之細致是《西藏志》等正史材料所不及的。正因如此，我們才能從《日記》的細節(jié)中挖掘出如此豐富的信息。即便這樣，本文也未能窮盡對《日記》中民族“三交”細節(jié)的整理。從《日記》看，有泰的生活處處充斥著不同民族的特色，清末的西藏是一個民族文化交匯激蕩的地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已經(jīng)進入到一個較為全面、細致、深刻的歷史階段。

受有泰文化心理等因素的影響，《日記》中部分表述或許主觀偏頗，但我們能客觀地看到：不同民族的文化在西藏都不約而同地迸發(fā)出強勁的生命力，同時，各族文化也展現(xiàn)出強大的包容性。多種文化碰撞結(jié)合，融匯成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在“你來我去、我來你去”的雙向互動中迸發(fā)出了新的火花，共同構(gòu)筑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中華民族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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