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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去來兮

    2024-11-02 00:00:00卡卡
    長江文藝 2024年10期

    晚飯后,想起家里有一瓶紅酒。

    我想喝紅酒!我叫嚷道,人呆呆地陷在沙發(fā)上。章明看了我一眼,一句話沒說,從電視柜的抽屜里翻出啟瓶器,幫我開了酒。我倒了淺淺的一些,喝掉了,似乎感覺好一點了,就像一個病人喝了藥一般。

    正對客廳沙發(fā)的墻壁上,是一幅卷軸水墨畫。那是一幅月夜雪竹圖,我很喜歡它:淡藍(lán)微暗的底色,竹子是墨色的,竹葉上及竹間的雪團(tuán),據(jù)說是用了牙刷蘸白顏料抖上去的,還有一些揚(yáng)揚(yáng)灑灑的雪點——據(jù)章明說是他親眼看到,那位老畫家當(dāng)場將白顏料含在嘴里,噴上去的。想來現(xiàn)如今,老畫家早已作古,他的畫還存留于世。

    “這幅畫很有品味?!蔽覜]話找話地說。

    “那當(dāng)初是哪個有品味的人買下它的呢?”他故意問道。

    我又倒了一點紅酒,又喝了下去,開始無聲地笑了起來。醉生夢死的感覺似乎可以有。

    他趕緊將紅酒的木塞蓋緊,將酒拿遠(yuǎn)了。

    上午接到媽的電話,爸又住院了。當(dāng)時,我站在花店的后院,右手扶著一截高高的朽木樁,春天的嫩芽正從旁邊的一棵半人高的石楠樹球上冒出來。后院四邊形的天空灰白;它扣在我的頭上,俯視著我。

    我想,爸爸可能真的快要死了,感覺他挺不過這一次了。畢竟,五年多來胰腺癌這個癌癥之王已來恫嚇過無數(shù)次。這已是他今年第三次不明原因的出血了,解黑色的血便,聽說已經(jīng)禁水禁食了三四天,靠打脂肪乳維持,昨天還打了杜冷丁。

    電話里,我聽到“棺木”兩個字。聽媽說,爸要求土葬。

    上午在花店我還跟老曾吵了架。他瘦高的個子微微前傾,頂著一頭近六十歲的半花白偏長頭發(fā),一邊揮舞著一個尺把長的小鐵鍬一邊憤怒地反駁著。我并不擔(dān)心他想拍死我,只是有點擔(dān)心他心臟病發(fā)作——前段時間他房顫并住院,據(jù)說是心率過緩,老板也就是我的老公章明還送去了幾百大元。男員工總是難以叫動做點什么,常常先讓人頭疼,最終讓人心累。不過,那卻是一場好架:我由接完母親的電話后渾身無力的抑郁,變成氣鼓鼓的憤怒,竟然變得又有了一點生機(jī)和力氣。架吵到一半,我直接走掉了:沒有耐心和心情吵完。

    我不過是叫他去挖點鋪面用的青苔b2CXthMwgvbETDzHj3Whs0luQAARhSlPECLCIh4xOkY=。前幾日下了場春雨,青苔長得綠意盎然、憨態(tài)可掬,我其實很喜歡挖青苔,只是今天有點乏力。這次的青苔需要量比較大,是外面的工程所需,為某個營地的一條人工小溪兩邊特意移植而備。不過主要是另一處的員工們來做這個事,我們這邊也不過是幫忙挖幾筐,挖著好玩而已。但因為這個,我還是跟老曾吵了架,他很不情愿去挖青苔的樣子,讓我今天完全失去了平時假裝的好脾氣。我忘記了老曾是個杠精,他平時比較喜歡捯飭盆景,不緊不慢,細(xì)細(xì)地審視、徐徐地布造,頗有大師的派頭。但若叫他做些別的體力粗活兒,連老板開口前恐怕都要先考慮一下措辭。

    店里平時有老板操心,我果然只是個假老板娘。結(jié)果這稍稍認(rèn)真一點兒,比我自己動手做還費勁。

    正值三月下旬,四月四日是清明節(jié)?;ǖ昵霸旱膰娧┗?,一蓬蓬綴滿雪白小花的枝條,刺入了眼簾。白色!我仿佛才發(fā)覺它是象征死亡的白色。它一年又一年地開放,從前我只感覺到它蓬勃的春之氣息。查了下手機(jī)上的鐵路12306,明天和后天上午都沒有二等票了,下午倒是有,于是訂了后天下午的票,也就是還在家待兩天,后天起程回老家。

    晚上九點多,雨開始淅淅瀝瀝,天氣預(yù)報說要下一晚和明天一整天。南方的春天,就是雨多。第二天上午,我去買了肉、香菇和小蔥等包餃子的食材,那是給章明預(yù)備的冷凍干糧;下午洗了三件羽絨服,那是一直拖著沒做的家務(wù)事;晚上開始準(zhǔn)備出門的衣物,不知道帶多長時間的衣物……幾天?一周?一個月?兩個月?何況,氣溫忽上忽下,于是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帶了。

    閑下來盯著朋友圈,我卻發(fā)不出一個字。任何語言都是無用的。救救我。但是,沒有人能救我。而且,我還得看起來比誰都平靜,我的直覺要求我這樣做。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反復(fù)地打著這幾個字,然后刪掉。只能向虛空,發(fā)出無聲的乞求。

    沒有用。沒有用,就是對現(xiàn)狀的唯一解釋。所以,語言自然也是無用的,說什么都是無用的。也許,正因為語言的無用,我在這無能為力的現(xiàn)狀下,做著這無用之事,倒也是說得過去的?雖然沒什么用,我還是相信,自從我說我已訂了票,父母就開始等著我回來。我回來,自然也是無用的。所有的人都是無用的,包括醫(yī)生,于是無用似乎顯示出了一種神圣,像一種肅穆的獻(xiàn)祭。

    我終于回來了。說不上來為什么一年又一年的,我總是不想回來,也許僅僅是懶,或者用大家一般都會掛在嘴邊的字:忙啊,忙唄。

    血似乎又一次止住了。爸一周沒吃沒喝,現(xiàn)在又可以吃一點粥、牛奶、軟面之類的。白天我和媽一天一天地輪流陪護(hù),晚上是唐峰來陪床。他是我的弟弟,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程度,也僅僅是我稱他為弟。他不在我的微信朋友名單里。

    為了方便“交班”,我建了個“臨時小群”,然后準(zhǔn)備微信加上他。

    怎么加不了你?唐峰問。他的臉上有著并非曬黑的晦暗,那是曾經(jīng)吸過毒的人才有的臉色。病房里的其他病友常常以為我們是兄妹,其實他比我小一歲。

    原來在很久以前,我把他拉到了黑名單。于是我不動聲色地操作了一番,把他從黑名單刪掉了。

    唐峰傷透了爸媽的心,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就不說了。他跟父母的關(guān)系不算好,跟爸的關(guān)系尤其不好,但看在幾天來他的陪護(hù)表現(xiàn)上,我加了他的微信。

    室外雨下個不停,病房里吊針滴個不停,一般從早上九點鐘一直滴到晚上七八點鐘。時間于是變成了一滴、一滴的。

    回老家有十天了。在這些時間里,這些守在醫(yī)院的日子里,我能感覺到,就像綠芽從樹干上冒出來,我自己也有所變化:至少,我變得沉默了,對其他事物無動于衷,比如朋友圈。作為一個病人家屬,我像是半個病人一般。

    偶爾不去醫(yī)院的時候,我也依然呆坐于室內(nèi),哪兒都不想去。一顆心臟依然悶在身體里,干巴巴地跳動著。我寫著一行行干巴巴的字句,就好像我寫著這些全然沒有營養(yǎng)的文字。這些小稀爛們,這些有的沒的,也許叫人無語的日記,貌似在做著什么最重要的事情。在平板里,我翻看著電子書,那些關(guān)于醫(yī)療的一個個小故事或常識之類的書。這些白板黑字的樸素消遣,是我最好的朋友,無論處于什么情緒狀態(tài),都可以暫時讓我平靜和放松下來。

    透過房間有些蒙塵的窗紗,可以看到,春天就在外面。

    哪一年,春天不是在高調(diào)地炫著它的美它的生機(jī),誘惑著人們?nèi)ホ`踏它呢?我也想炫技,寫一點不同尋常之句。不,我能想到的,卻只有這一個“不”字。除了年輕時,在政府機(jī)關(guān)辦公室寫寫公文、打打雜的幾年,辭職后陪讀的幾年,和幫老公守守花店的幾年,我如今是個邊緣人了,所以任何時候,最好也依然邊緣,無需像春天那么“高調(diào)”。

    以往常去散步的蓄水池旁,別人家的圍墻院內(nèi),有一排冬天凍死的竹子,它們到了春天仍然不能返綠,干巴巴的枯竹枝固執(zhí)地伸向碧藍(lán)的天空。偶爾,我從父母的菜地里,蹲下來掐把小青菜,站起身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都幻化為世外桃源。然而,那與我們無關(guān)。

    春天,是不死的魔法師。但是,我們不是。我不是。

    死亡的氣息,讓人想逃避。我想回到銅山市,回到章明的身邊。他一米七的中等個子,比我高十厘米,我經(jīng)常依偎著他胖乎乎的溫暖身體,玩他中年男人所特有的肚腩。它白白嫩嫩的,與他常年戶外做綠化時風(fēng)吹日曬的糙皮黑臉形成鮮明的對比。有一次,我又輕拍著他的肚子,讓它像塊豆腐似的在我手掌下輕顫,“這里面裝的是什么呀?”我問。

    “知識?!彼f。

    “那這里呢?”我將手放到他的腦門上,又問。

    “漿糊?!?/p>

    有幾天,爸似乎好了點,沒有便血了。我們正寄希望于過幾天是不是可以出院,而我是不是可以暫時回銅山市了。結(jié)果,前天他又便血了,然后又禁食了,靠打營養(yǎng)針維持。此后,每況愈下。

    關(guān)于土葬這件事,一直如同云山霧罩一般,我不敢相信,這么古老的事情,竟會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生。

    真的可以土葬嗎?剛回來那幾天,我問了好幾次。

    唉呀!可以的,沒問題的。放一百二十個心。媽總是說。

    這樣到底行不行啊?我還是不相信。我覺得,媽作為一名城鎮(zhèn)退休女干部,她有時候還沒有我這個家庭主婦嚴(yán)謹(jǐn)。

    霧縣這邊管得不嚴(yán),偷偷地土葬,沒人告發(fā)就冇得事啦。她被我問得有點煩了。

    不火化是爸的意愿,這事兒似乎無可更改。一直以來,媽決定就按爸的意愿,不火化直接送到老家的祖墳山上土葬。而我不是一個愛操心和有執(zhí)行力的人,將信將疑地也就放下了這個疑問。

    大表姐來的那個上午,是在我回來十天后的三月底。正巧我和媽都在醫(yī)院。我姑媽生了三個女兒,六十多歲的大表姐比我媽只小幾歲。以前我聽說,姑媽的前夫長得還很帥,但后來畏罪自殺了。姑媽那時在另一個鄉(xiāng)村教書,于是將才幾歲的三姐妹放在我家里養(yǎng)著,我爸也就是她們的舅舅,與她們而言大概是如父親般的存在了吧。后來,姑媽又嫁了一個老紅軍,生了個女兒,這是后話。

    大姐說,不火化可能不行……

    我一般叫大表姐為大姐。她是個0型血的能言善斷之人,白皙的肉嘟嘟的臉上有點內(nèi)分泌失調(diào)般的黃褐斑,微燙的大波浪短發(fā),單的上眼皮有點重似的壓下來,略微發(fā)福的身材,衣料考究,有那種看得出來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氣質(zhì)。關(guān)鍵是,大姐跟我爸媽親,不是普通舅舅舅媽的那種親。她說,她總是記得,有一回,舅舅給她帶回一個亮晶晶的紅發(fā)卡,給二玲也就是我二表姐帶回一雙粉色的布娃娃,給三玲帶回一盒綠豆糕……

    終于有人跟我的想法一樣。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決定違逆爸。也許,章明說得沒錯,我是個沒有人性的人。還有一回,他抓著我的肩膀搖晃了一下說,你有一身反骨。我當(dāng)時也抓住他的肩膀,但什么也沒說。首先,他大多數(shù)時候說的話就讓人無語,其次如果我真有反骨,像我這么人畜無害的動物,到底是怎么長出反骨來的呢?

    那天中午,表弟小海也來了,他是我姨媽的兒子,四十出頭已是心血管主任醫(yī)生。中等個兒,人長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看起來前途無量。

    他的大意是說,火化的事,我最好還是與我爸溝通一下,取得他本人的同意。

    我們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盯著走廊盡頭那空曠而干凈的瓷磚地面,我只是恍惚地笑了一下。不,我不敢跟他溝通。我心說。

    我知道爸是害怕,所以要求不火化。我知道,他不是一定要求不火化,他只是害怕,但他不愿意說他害怕。確實,誰不害怕呢?

    我想,他們覺得土葬沒什么,可能只是因為,他們還有周圍的那些親戚們,是一群法盲。

    就在當(dāng)天,我在醫(yī)院的走廊給媽和唐峰都打了電話,我們這群法盲和愚孝愚忠者,終于達(dá)成了一致:火化。

    我不知道,是不是心有靈犀。

    那天上午,是唐峰“值班”,因為我和媽要一起去老街預(yù)定壽衣和骨灰盒。一般情況下,白天我和媽輪班,所以很難在白天碰頭。

    那天,爸首先問了我和媽到哪兒去了。

    辦點事兒去了。唐峰回答說。

    是不是不能土葬?必須火化?過了一會兒,爸接著問道。聽唐峰說,是爸突然主動問了他這個問題。

    是不能土葬。唐峰說。

    不能就算了。沉默了片刻,爸說。

    然后,唐峰就把我剛發(fā)到我們那個臨時小群的圖片,翻給爸看。那是我和媽正在挑選的幾個骨灰盒的圖片,有木制的,有石頭的。

    我要石頭的。爸說。

    鬼雜種。媽罵道。當(dāng)媽的,似乎都喜歡罵自己兒子雜種。不是鬼雜種,就是狗雜種,可能也確實如此吧。

    爸去世的那段時間,我好像總是記不真切。像在一場夢中……

    他去世的當(dāng)晚,也就是二十一點十八分之后,我打了殯儀館的電話。很快,也就半個小時的樣子吧,爸被靈車接走了。隨后,我們也開著車跟了過去。

    殯儀館在九曲十八彎的高山之巔。按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靈柩一般是要放上兩三天的,守靈守個幾夜,再火化。

    頭兩晚,有其他的親戚們在打麻將,共三桌。哀樂不分白天夜晚地播放著,第三天下午,火化儀式結(jié)束后被關(guān)掉了,說是出了故障,也好。寂靜中,只有嘩啦啦的搓麻將聲和叭叭的打麻將聲。

    山間的早晨空氣清涼。我閉上眼睛,專心地聽著鳥啾聲。唧唧啾啾。輕風(fēng)吹來,案幾上的香燭藍(lán)煙,裊裊升起又飄散而逝。絲絲縷縷。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尼姑,輕微厭世的尼姑。夜晚的山上,寒氣逼人,除了我們所處的“懷遠(yuǎn)堂”,四周里陷入一片漆黑。紙錢一小疊一小疊地被投入黑色的鐵爐后,發(fā)出耀眼的火光,照徹得一次性的及膝白色孝服幾近透明,如同將身體裹上了一層隱形的翅膀。

    塵埃飄起,而后落定。我沒有爸爸了。

    最后的一晚,守靈的親戚們沒有打牌一整夜,打到半夜十二點時,開車下山了。清晨出殯時,親戚們將再次過來,一起送骨灰去老家祖墳的山上。

    偌大的“懷遠(yuǎn)堂”只有我們五個孝子賢孫:我、章明、唐峰的一家三口。明天上山埋骨灰時,配偶不得在場(據(jù)說是怕死者的魂魄拉著配偶),因此火化之后,媽就回去了。女兒可兒晚上陪著我媽在家里,第二天早上她再過來。

    后半夜正守著時,我流鼻血了,是左邊鼻孔。我猜也許是由于有點氣惱而上火了:凌晨一點時說好了的,三點鐘時我換章明去睡;因為他白天還要開車,我要求他睡幾個小時。結(jié)果,我睡了一個小時醒了去替換他,他還是不肯去睡。又不是沒有空床,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他為什么偏要熬著不去休息,于是背轉(zhuǎn)身去不再理他,坐著低頭看手機(jī)上的文章。“任何他人任何事物,都不是以自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笔遣皇钱?dāng)時正悶著這樣一口悠悠怨氣呢?凌晨兩點十幾分,一滴血落下來,掉到大拇指處的手背上。據(jù)說血是鎮(zhèn)邪的,我把沾了血的紙巾放在面前的麻將桌上,沒有扔掉。心里反而安心了點。章明什么都好,就是有時候不聽話。他不聽話的時候,我一萬次地想到“離婚”兩個字。

    萬籟俱寂。

    這兒是在高山之上,不遠(yuǎn)處有風(fēng)力發(fā)電的“大風(fēng)扇”。麻將桌的電源線沒有拔,中心還閃爍著一點點彩色的光。一只蒼蠅盤旋著,它終于發(fā)現(xiàn)了沾著斑斑血跡的紙巾,趴在那血跡之上,我揮手趕走了它。原來,血也并不是什么鎮(zhèn)邪之物,不過是血而已。

    四月末的天氣,白天有點熱,夜晚微涼。又有幾只蒼蠅飛過來,盤旋在四周。這卑賤的小雜種,我在心里咒罵著。起身去大門外邊靠墻的窄案幾上,又燃了三炷香,插上去。

    爸爸。這是最后一天陪你了。但我的心思已不在他身上,畢竟,我是一個涼薄之人。他人的一句“節(jié)哀”,對于我來說,是多余的。因為我還有媽,如果有閑心,我應(yīng)該花點心思在媽身上,花在還活著的人身上。

    長夜漫漫。

    大廳里,電子挽聯(lián)的幾個大字,在綠色的假綠植墻的襯托下,發(fā)著彰顯存在感的紅光:青山不老音容在,綠水長流風(fēng)范存。橫幅:沉痛悼念唐發(fā)偉老人。不知怎的,我把爸的名字換成了我的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沉痛悼念唐芳老人。

    女性平均壽命80.88歲。我想活到八十歲,八十二歲也可以。真的,我不想活得太久。

    綠水長流風(fēng)范存,我有個啥風(fēng)范?守靈之夜,還在用平板寫幾行文字。

    白天燒紙錢時,可兒說,你喜歡哪個作家,以后等你去世時,我給你燒他(她)的書。我笑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喜歡的作家有好幾個呢,別燒書。

    我覺得燒書有點浪費。

    遺照兩旁,各擺了一盆菊花插籃。每盆里,四朵白菊、十一朵黃菊,搭配了梔子的枝葉和夏威夷的葉子。菊花花束與白色的奠臺桌,以及桌上金色的燭臺底托、金色的供品盤相得益彰。

    我喜歡菊花。人生的后半輩子,我只想采菊東籬下。

    我又看了下時間,凌晨四點。又催促了章明,終于,他去睡了。六點半,他要開車下山,接人上來,一起出發(fā)。

    空曠的靈堂大廳,一只黑蛾在墻壁上方翩躚,轉(zhuǎn)瞬不知所蹤。二十來分鐘后,客房里傳來章明的鼾聲。安靜的電燒水壺,很久之后,會突然響一會兒工作的嗡嗡聲。

    模模糊糊中,似乎傳來一聲“哞”的叫聲。我起身走出大廳,望向夜半時分的外面。高山之上的夜里,寒氣很重。我想起,白天開車上來的那條綠陰掩映的盤山小路,也是真的有點陡。

    又叫了一聲,“哞——”。仿古的飛檐翹角之上,有微弱的白色燈光投下來;遠(yuǎn)處的路上,一頭牛的龐然身影依稀可辨。它駐立著,沉默著。

    又過了一會兒,我再出去望了一眼,它不在原處了。

    不知道人有沒有魂靈,爸看不看得見。

    五點零二分,鳥啾聲開始響起,早起的物種小鳥們也醒了。夜過去了。

    葬后的當(dāng)天晚上,二姨和姨父過來了,于是像往常一樣,媽又跟他們閑閑地聊著天。

    姨父是媽請來幫忙的主事,他負(fù)責(zé)葬禮上的大小所有事項,包括選墳址、請鑼鼓和喇叭、寫每個送來的花圈上的挽聯(lián)、代收禮金并做好登記、安排每桌酒席上的人員名單等。他是個退休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校長,半花白的板寸頭,紅潤端正的四方臉,細(xì)瞇的小眼睛,說話偶爾眨一下,閃出認(rèn)真細(xì)致的人所具有的那種神采。

    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他們的業(yè)余愛好無非兩樣:聊家常和打麻將。而我兩樣都不愛。我能想象到,如果我年輕時留在老家,會是個什么樣子;會和小時候很像吧,一個——怎么說呢——大概比現(xiàn)在更孤僻內(nèi)向的女子,而不是現(xiàn)在的更為復(fù)雜多維的我。

    葬后的第二天,我們就驅(qū)車離開了老家,回到了銅山市。章明說,他的工作堆積如山了。我想起西西弗斯的巨石,它滾落著,永無止境。

    到此為止吧。但是,不能。我的思緒還會回到那一幕幕……

    在送葬的路上,我拼盡全力大喊的那三聲“爸”(第一聲哽咽著沒有喊出來,后來才喊出來),您聽到了嗎(我竟然迷信地以為,在肉身未被火化前,人的魂靈還能聽見)?在脈率從六七十降到二十多的那最后半個小時,我一直在撫著您的食指,那是被心電監(jiān)測儀夾出來的凹印。您的全身,包括手指都是水腫的。您的手還是溫?zé)岬模悄前加≡趺匆矒岵黄?,我徒勞地?fù)嶂?/p>

    直到監(jiān)測儀上,您的脈率變成了一條直線。連之前胸前的被子上,那最微弱的起伏都不再有,您停止了呼吸。

    在這之前,您曾是多么艱難而深重地在呼吸著啊!透過張著的嘴,可以看到,舌頭上竟起了一層焦殼。您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嗎?您的眼睛,無神地尋找著什么,但我不知道您究竟看到了什么,您的左手一直在半空中摸索著,仿佛試圖抓住什么,我也不知道您究竟想抓住什么。直至最后,您雙手安靜而放松地擱置身邊,呼吸亦輕淺無聲。氣若游絲,直至燈枯油盡。

    爸,您知道嗎?悼詞是我寫的,寫在第一個守靈之夜。大家都說寫得很好。悼詞是唐峰念的,他念著念著,哽咽了,舉起袖子拭淚。他這個不孝子,其實,在您生命最后的一段時間里,對您還是不錯的。我不敢念,我怕我更念不下去。在此之前的幾天里,我終于放棄克制自己的心,我想,也許我的心臟也像您的一樣,全浸在水里了。眼淚要下來,我就讓它下來,不再去管這些。但無聲地長久地流淚之后,嗓子莫名地啞了,說話很困難。

    爸爸,我知道您聽不見,您幾乎是個聾子?,F(xiàn)在,我給您寫的這些文字,您看得見嗎?我還想說說,您回老家的那一天,真的是風(fēng)光無限,熱鬧得很。我當(dāng)時想,您一定很喜歡那場面和氣氛的吧。

    那一天,我們子孫輩及堂表兄妹們都穿著白孝衣,也就是一次性的防塵布做的長罩衫。唐峰捧著骨灰盒,爸您的孫子唐樂抱著遺照,您的兒媳盧輝和外孫女可兒各抱一盆菊花。我拿著一個酒瓶外紙盒的下半部分,里面用塑料袋裝著兩斤米(那是在儀式上撒向跪在墳前的家族后輩的,據(jù)說用手和衣擺接住的米粒越多越好,代表著祝福),還有媽準(zhǔn)備的供品:一碗鹵牛肉片、幾盤水果和一瓶白酒。

    靈車是請的一輛貨車。車頭的背部綁著兩只花圈,其余的花圈收攏了,堆在一旁的敞篷上。我們四人坐在貨車的副座和后排,堂弟唐俊和唐節(jié)坐在貨車的敞篷里,負(fù)責(zé)放鞭炮。

    靈車走在最前面,后面跟著十幾輛小轎車。到達(dá)老家鎮(zhèn)上的一個橋頭時,停下來,接上了一個鑼鼓隊:兩個吹喇叭的,四個敲鑼打鼓的。沿途的右邊路上,每過一段兒,放有一節(jié)鞭炮和一個禮炮,那是用來迎接靈車的鞭炮,由車上敞篷的人下來,負(fù)責(zé)點燃。

    四月末,路邊的田地和野草,無論什么,都生機(jī)勃勃,綠油油的。四月真是一個美好的月份。長長的車隊,沿途鑼鼓聲不斷。鄉(xiāng)村路口的老太太、老頭兒,田地里的農(nóng)人,路邊小店子里的中年婦人等,都停下來或走出來看著,行著注目禮。

    堂弟唐俊又一次跳下車來。他全身仿佛灌滿了風(fēng)。風(fēng)吹起他身上的白孝衣,和他額前幾縷碎發(fā),它們飄飛著、搖曳著,帶著一點無法抹滅的哀傷,與周圍無處不在的綠色生機(jī),一并起舞著,那一瞬似乎哀與歡合而為一。他避著風(fēng),側(cè)著身子吸了一口煙,然后蹲下身,去點路邊地上的鞭炮。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帥得像某個電影鏡頭里的人物。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仿佛是某種召喚,車輪又滾動起來……

    回去的途中,車子下了高速之后,途經(jīng)鄂州時我們特意走了一段鄉(xiāng)野小路。沿途之中,春天的草木蓬勃到慷慨的大片綠色,點綴其間的小房子飛速地倒退著,仿佛時光能夠重回。

    “古稀之后,先走之人,是有福的人。你爸是個有福之人?!眿尞?dāng)時說。那天傍晚,我們正在家附近的一條郊區(qū)小路上散步。也就是后來我們往回走時,媽接到二姨說她和姨父到了家門口的電話的那個傍晚。

    路燈的光從樹梢高處傾瀉下來,媽滿頭的白色短發(fā),泛著閃閃銀光。寂靜之中,風(fēng)把地上的葉子吹得“嚓嚓”翻滾了幾下,把她的白頭發(fā)也吹得胡亂豎起來。夜的斑駁暗影里,她一向挺立的背部猶如峭壁,顯得孑然一身。

    我才發(fā)現(xiàn),這段日子,她明顯瘦了一圈。

    我挽著她的手臂,那里的皮肉仿佛液體般松軟地流淌著,我不由得輕輕地捏了幾下。無端想起她曾說過的一句話,“人老了病了,豬狗不如?!?/p>

    “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彼终f,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知道嗎,章明的爸媽為什么一定要趕在你爸走之前來看他一眼,你要明白,他們不僅是為了你爸而來,更重要的是,為了你而來?!泵魈煳覀兙鸵党袒劂~山市,她竟然還在抓緊時間“教育”我這個中年的女兒。

    我年輕時的很多年里,因為抵制生二胎——確切地說是必須作為他們渴望的孫子的二胎,跟公婆處得一言難盡。直到我中年以后,他們斷了這個念想,關(guān)系才緩和。我想起,由小叔子開車送公婆到來的那天中午,爸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之中,眼睛只是無神地睜著,當(dāng)晚就離世了。而在此之前,公婆提了幾次,我每次總是一口拒絕他們過來。

    “以后,他們需要你的時候,你要像對我和你爸一樣?!眿屟a(bǔ)充道。

    車窗外,春天里的鄉(xiāng)村美景,連綿如畫?!拔矣袃蓚€遺憾,一是去年沒陪你爸去武漢,只在縣醫(yī)院復(fù)查,結(jié)果今年他竟病得去不成了;當(dāng)然,就算去武漢的醫(yī)院,頂多也只是多活幾個月吧?!蔽业乃季w還在那個臨走之夜。媽當(dāng)時接著說,“二是他想去你那里玩兒幾天。你爸是個愛玩的人,他像有一顆童心似的,喜歡這里逛那里跑。這幾年里,他幾次提起說復(fù)查后想去銅山市玩,我總是打破。一來他身體越來越差,二來我腿腳也不好?!彼麄円酝磕耆ノ錆h復(fù)查(媽其實病得更早,她是一個十二年的乳腺癌病人),都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不驚動我。我這個不?;貋淼倪h(yuǎn)方女兒,在他們的日常生活里,本就形同虛設(shè)。

    我回程的幾個小時里,淚竟然又流了一路。

    其實,我覺得也沒有什么遺憾的。“爸和我們都盡力了。”就像我的悼詞里所寫一樣。

    從今以后,我沒有爸爸了——他就像化為我身體里隱藏的某個重要的零件,我感覺自身仿佛變沉了,一個真正的中年人的那種沉,還有穩(wěn)。我不能總是看起來像是無緣無故地噙著眼淚、流著眼淚,一流再流流個不停吧。

    回銅山市后,我常常三天兩頭地給媽打電話。

    她的狀態(tài)比我想象中要令人欣慰:看起來她似乎沒有感到特別痛苦,常常跟朋友相約著去散步,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飯后的傍晚。相伴散步的朋友,是一個住在唐峰那棟樓的患肺癌的女人,六十出頭,一個從前的女鄰居。從前,爸媽是跟唐峰一家同住的,后來,媽腿腳不好(當(dāng)然這也可以是個很好的理由),就從沒有電梯的五樓,搬回了現(xiàn)在的老房子。

    爸走了,媽其實也解脫了。五年多來她對他無微不至的照料,其間的艱辛,想來不是我這個矯情的女兒所能想象的。

    頭七過去了。

    接著,二七也過去了。

    我似乎聽見歌聲,聽見墳前的草籽在黑暗的土里,使勁掙扎的聲音,以及雨水快要來到的匯合聲。

    也許,還有爸爸在另一個世界的凝視,充滿友愛與慈愛。

    天際泛白,嗜血的清晨,又一次到來。它需要人們投入蓄養(yǎng)了一晚上的滿腔氣血,去喂養(yǎng)和填補(bǔ)。

    選自《黃石文學(xué)》2024年第3期

    責(zé)任編輯 徐遠(yuǎn)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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