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贊美沉默》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爾納的代表作之一,它展示了作為黑人的無名主人公在英國與桑給巴爾兩國的夾縫中痛苦掙扎而產生的精神焦慮與心理創(chuàng)傷。本文以小說中無名主人公的心理創(chuàng)傷為立足點,分析了主人公內心創(chuàng)傷的三個直觀表現(xiàn),即過度警覺、記憶侵擾、禁閉畏縮,并深入挖掘了其多重創(chuàng)傷成因,在家庭暴力、文化創(chuàng)傷、種族歧視三者的裹挾之下,主人公自卑懦弱,陷入了身份迷失的困境,同時,也探究了主人公的創(chuàng)傷療愈路徑,即面對真實的自我,主動與他者建立聯(lián)系,建構自身的主體性。
【關鍵詞】《贊美沉默》;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創(chuàng)傷;療愈
“創(chuàng)傷”一詞最初被作為醫(yī)學術語,原意為外力給人的身體造成的物理性損傷,后來逐漸轉變成現(xiàn)代心理學術語?!顿澝莱聊分械闹魅斯哂卸嘀匦睦韯?chuàng)傷,其心理創(chuàng)傷直觀表現(xiàn)為罹患難以根治的心臟病,童年的慘痛記憶在腦海中反復重現(xiàn),于眾多不同場所之下習慣性地保持沉默;其心理創(chuàng)傷的成因主要來自家庭、文化、種族。他被故土與英國的兩個家庭皆排斥在外,他難以被任何一個種族所徹底認同,但他并沒有就此放棄身份的找尋,而是從故土逃離,返回英國,在失去一切之后又重新與社會上的他者建立關系,主動建構新的社會身份,以療愈自身的心理創(chuàng)傷。
一、種族壓迫與心理創(chuàng)傷
(一)過度警覺:疾病患者
朱迪思·赫爾曼將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癥狀歸納為三類:“過度警覺”“記憶侵擾”和“禁閉畏縮”。[1]這三類癥狀在《贊美沉默》的主人公身上均有體現(xiàn)?!顿澝莱聊分械闹魅斯谟鐣锸冀K保持著一個精神過度警覺的狀態(tài)。作為一位坦桑尼亞黑人,主人公身處英國這樣一個具有種族歧視的場域空間之中,他所屬的種族是被西方社會他者化的種族,他清醒地看到了英國社會對他的拒絕與排斥,這使得他時刻保持著戒備的心理去反抗被排斥的痛苦與異國文化的規(guī)訓。在小說中,主人公因心臟病而去求醫(yī)治療,醫(yī)生卻站在白人的立場對疾病加以審視,認為非裔加勒比人心臟愛出問題。疾病作為一個語言符號,常被西方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所利用,將疾病這一被人類自覺排斥的事物與亞非地區(qū)的人民相等同,構成對亞非地區(qū)人民的污名化。主人公生存于英國這一高壓環(huán)境之下,剖析了以醫(yī)生為代表的英國人隱藏于語言背后的種族主義,心理創(chuàng)傷被反復刺激。書中寫到主人公的內心活動:“我不是非裔加勒比人或任何類型的加勒比人,我甚至和大西洋沒任何關系,但我仍然無法逃脫這些早期建構的結果?!盵2]這一內心活動正揭示了主人公因備受歧視而憤怒的心理,展現(xiàn)了其精神高度警覺的狀態(tài),也正是由于他長期處于緊繃的精神狀態(tài)之下,他所罹患的心臟病難以根治,并成了心理創(chuàng)傷的外在表征,不斷地反復出現(xiàn)。
(二)記憶侵擾:童年暴力
弗洛伊德的強迫性重復理論認為:“創(chuàng)傷患者具有重建過去的執(zhí)念,童年的創(chuàng)傷體驗會無意識地一再重演?!盵3]主人公的童年充滿了殘缺與暴力,童年的痛苦回憶已經(jīng)成為他內心的創(chuàng)傷,并反復在腦海中呈現(xiàn)。在小說中,主人公清楚地認識到了自身童年的痛苦,卻選擇視而不見,將痛苦與丑惡美化,并依據(jù)自身的幻想,以謊言的形式敘述給他人,這正體現(xiàn)出主人公對內心創(chuàng)傷的逃避以及對真實自我的否認?!拔壹葲]有舅舅,也沒有父親。我根據(jù)自己的繼父,或多或少為愛瑪創(chuàng)造了這兩個人物。”[4]然而,虛幻的謊言也是建立于真實的記憶之上,主人公無法欺騙潛意識里的真實自我,在他所編造的故事中,舅舅哈希姆有著高度的責任感與濃重的家庭專制主義,他是父權制度的維系者,他支配著母親的生活,維系著家庭的運轉,卻沒有為主人公提供任何一個建構自身家庭地位的機會。舅舅哈希姆在主人公真實的記憶中對應的是他的繼父,繼父的存在正是他遭受童年暴力的根源。在與主人公的母親結婚之后,繼父將主人公當作是一個邊緣人一般的存在,他認為自身并沒有被這一個新的家庭所接受,而是作為一個他者被排斥在外,這實質上是繼父加于主人公身上的隱形暴力,構成了他童年的創(chuàng)傷。
(三)禁閉畏縮:保持沉默
斯皮瓦克認為,“無論是在殖民時代還是后殖民時代,‘底層人不能說話’,只能成為沉默的他者?!盵5]主人公作為一個被種族與家庭所裹挾的底層人,他在多個場域中保持沉默,這多次沉默之中彰顯出一個共性,即對于長期飽受壓迫的生存處境的一種麻木與適應,這是創(chuàng)傷心理的三大癥候之一。在家庭生活中,主人公是一個沉默者。在英國的家庭里,面對來自愛瑪父母的歧視與嘲諷,主人公始終保持著沉默與微笑。這種無聲的沉默頗具反諷的意味,然而,這實質上也反映了黑人對于自身飽受白人欺凌的處境的一種禁閉與妥協(xié)。主人公已經(jīng)習慣了黑人在英國白人眼中低下的地位,他認為只有保持沉默才能維系目前的家庭生活,他選擇遮蔽自身的個性與真實,以懦弱無能的形象去應對來自外界的欺凌性攻擊,但這種不斷妥協(xié)的行動之中所隱藏的是不斷惡化的心理創(chuàng)傷。在非洲的家庭里,主人公面對母親為他張羅娶妻的事情,也選擇了保持沉默。他隱瞞了自己在英國已經(jīng)構建了一個家庭的行為,他恐懼非洲家庭對自己與白人組建家庭的指責。主人公在英國家庭與非洲家庭的選擇中躊躇不決,因為一旦做出選擇就意味著另一個家庭的失去,也意味著他的另一個身份將被徹底扼殺,而保持沉默是最好的維持現(xiàn)狀的處理方式,這也是他面對現(xiàn)實處境禁閉畏縮的直觀表現(xiàn)。
二、黑暗記憶與沉默的他者
(一)家庭之傷:在場的缺席
家庭是致使主人公身患心理創(chuàng)傷的根源之一。主人公既無法修復自身在童年時期所遭受的心理創(chuàng)傷,也無法在英國家庭或是非洲家庭里建構自身的身份,他長期作為一個缺席的他者而存在。主人公是一個缺失父愛的人。在主人公的童年時期,他的生父就已經(jīng)是一個符號化的缺席存在,他的生父在他未出生之前因難以忍受非洲地區(qū)屈辱而無趣的生活,拋棄了家庭,偷渡歐洲。主人公對于父親形象的認知是根據(jù)他人的只言片語構筑而成,生父的形象在他心中成了永遠的不可知之物,留下了難以言喻的創(chuàng)傷,迫使他窮其一生都想得知生父拋棄家庭,遠赴歐洲的真相。雅克·拉康認為:“主體是認同在他人身上并一開始就是在他人身上證明自己?!盵6]父親對孩子而言是一面建構自身身份的鏡子,孩子將父親誤認為成是虛幻的自我形象,進而實現(xiàn)對自身形象的完整建構。然而,從小就缺失父親的主人公無法完成自我身份的建構,他的自我認知始終處于一個模糊的狀態(tài),在心理創(chuàng)傷的裹挾之下,他的性格變得懦弱而自卑。當繼父哈希姆以支配者的姿態(tài)強行進入主人公與母親的家庭生活,并占有了母親之后,主人公被迫臣服于強大的父權符號壓迫之下,進一步抹殺了自身的主體性,繼父將他視為親戚而非兒子一般的存在,他在家庭的地位無法得到認同,已淪為了缺席的他者。隨著母親為繼父生下兒子阿克巴,主人公希望得以肯定的兒子身份被取代,他已被徹底驅逐出這一家庭,被非洲故土家庭排斥在外的經(jīng)歷給主人公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童年創(chuàng)傷。
(二)文化之傷:磨難的縮影
杰弗里·亞歷山大將文化創(chuàng)傷定義為:“當個人和群體覺得他們經(jīng)歷了可怕的事件,在群體意識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成為永久的記憶,根本且無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未來,文化創(chuàng)傷就發(fā)生了。”[7]在歐洲殖民者從非洲地區(qū)撤退之后,桑給巴爾人掌權并建立了屬于自己民族的政府,但是,新政府沒有給當?shù)厝藥戆矊幍纳?,而是以暴力武裝的形式實行高壓政策,以野蠻的行徑貫徹專制主義,給當?shù)鼐用駧砹藰O為恐怖的回憶,構成了集體性的文化創(chuàng)傷。主人公從小生活在這一片充滿了暴力斗爭的場域之中,政權的頻繁更迭與黨派的血腥廝殺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心理陰影,他厭惡管理這片地區(qū)的新政府,但桑給巴爾也是他生存的故土,在以暴力為名的文化創(chuàng)傷裹挾之下,他的精神世界不斷割裂,他的內心無法在這片充斥著血腥與屠殺的故土里得到片刻安寧。他的繼父因涉嫌黨派斗爭而被新政府監(jiān)禁數(shù)年,街頭行走著持槍的惡棍、劫匪與強奸犯,荒淫無度的官員以權力強迫少女順從,新政府頒布反人性的禁令,不允許任何人言說內心的怒火?;靵y的政治局面與新政府對當?shù)鼐用竦臍埧崧訆Z使主人公堅定了前往英國的決心,他所遭受的文化創(chuàng)傷已成為桑給巴爾人飽受磨難的一個縮影。然而,在主人公相隔二十年回國之后,新的掌權者依舊自私冷酷,只著眼于爭權奪利,罔顧桑給巴爾百姓的福祉。政府的高層官員身處寬敞的辦公室,享受著高物質水平的生活,對民眾的糧食短缺、居住環(huán)境惡劣等生存困境熟視無睹,主人公對此充滿了憤怒與憎惡,他洞悉了新政府的偽善與丑惡,難以整合內心的文化創(chuàng)傷,無法屈從于這一類偽善政府的奴役,最終決定重返英國。
(三)種族之傷:迷失的他者
“后殖民時代,非洲人與殖民者在碰撞中遭受的社會和心理傷痛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為流散者嚴重的身份認同問題?!盵8]主人公是一個種族身份的迷失者。他既無法抗拒英國白人文化的誘惑,又不能割舍自身作為桑給巴爾人的黑種人身份。身份迷失是他心理創(chuàng)傷的根源,他只能在種族文化的夾縫里艱難掙扎,徒勞地尋找自己破碎的身份。在英國社會中,作為黑人的主人公飽受欺凌與侮辱,種族歧視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他被英國社會所排斥,無法得到任何人的認同,整日被恐懼與孤獨所包圍,這使得他自始至終都具有一種民族自卑情結,這一自卑情結貫徹了他的行動始終。在家庭生活里,面對戀人愛瑪和女兒,他無法敞開心懷,由種族而生的自卑與怯懦將他徹底隔絕在了英國白人家庭之外,只能作為一個被邊緣化的他者而存在?!暗谖业男θ莺蜌g聲底下隱藏著自己的生活災難帶來的苦2cd714fcc736255f9a0159268a05d234澀?!盵9]長久的心理創(chuàng)傷證實了主人公難以與英國生活徹底和解,他轉而回到桑給巴爾故鄉(xiāng)尋找心靈的慰藉,故土的文化給他提供了一個建構自身身份的可能性,他既無法割舍故土的文明,卻也被英國的文化所撕扯。當主人公從英國回到故土之后,接受了英國教育的他已逐漸忘記了故土的習俗與宗教信仰,當他與當?shù)鼐用窆餐瑓⒓佣\告時,他無法記起具體的禱告步驟,然而,他不斷參與禱告的行為又彰顯出他渴望通過故鄉(xiāng)人的認同而平復創(chuàng)傷的矛盾心理。在英國文化的規(guī)訓之下,主人公內心的天平已經(jīng)失衡,故土文明對英國文明呈現(xiàn)退讓的姿態(tài),這是他身份迷失的關鍵體現(xiàn)。在回到非洲故土之后,主人公反復表露出對女友愛瑪?shù)乃寄?,愛瑪是英國的一種符號表征,身處故土的主人公無比渴望回到英國,他的精神已在英國扎根,這與他身體所屬的黑人種族構成了一種諷刺性的悖論。主人公難以確認自身的身份,只能在由種族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之中痛苦掙扎。
三、重構身份與治愈自我
朱迪斯·赫爾曼在《創(chuàng)傷與復原》中指出創(chuàng)傷治療的必要性,并將創(chuàng)傷復原過程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安全的建立;第二個階段是回顧與哀悼;第三個階段是重建與正常生活的聯(lián)系?!盵10]在小說的結尾,主人公選擇了面對現(xiàn)實,他徹底打破了以沉默與謊言所偽造的虛幻形象,直面心理的創(chuàng)傷,嘗試與他人建立聯(lián)系,建構自身的主體性。主人公在英國與故土之間做出了抉擇,他不再隱瞞自己在英國有了女友與3a0244f87754f122b92b159fccc38ce2女兒的事實,告訴了非洲家庭真相。他切斷了自己在故土建構身份的可能性,嘗試走向真實的自我,直面自己的欲望,這一抉擇為其身份重構建立了一個安全的內心場域。然而,當他重新回到英國之后,等待他的是沉重的打擊與挫敗,他的戀人愛瑪在他返回非洲期間已另尋新歡,這使得他在英國重建家庭的愿望宣告破碎。他重溫與愛瑪相處時的記憶,并不斷反思過去的自己,追問自己的生父前往英國的原因,身份的迷失與錯亂使其陷入了酗酒的泥潭。女兒阿美莉亞難以忍受他的頹敗不堪,也離開了他,他的英國夢徹底結束。但是,這雙重身份的破滅并沒有使主人公一蹶不振,反而喚醒了他潛意識深處的反抗力量,“我必須殺死那個我認識的自己,然后才能找到我將要成為的另一個人。”[11]最終,主人公選擇回歸到正常生活之中,重新建構與他者的關系,并渴望在新的關系中療愈自我。他產生了主動聯(lián)系異性艾拉的想法,并想詢問她是否愿意去看一場電影。這一內心活動正反映了他渴望重新獲取社會的關注,在與他人的關系中追尋自我的身份,修復自身的心理創(chuàng)傷。
四、結語
本文從創(chuàng)傷書寫的角度剖析了古爾納《贊美沉默》中主人公的心理創(chuàng)傷與療愈。在家庭、文化、種族三重創(chuàng)傷成因的裹挾之下,主人公始終處于極度的痛苦之中,他保持著過度警覺的精神狀態(tài),被童年暴力與家庭殘缺的記憶反復侵擾,他在長期的種族主義壓迫之下以禁閉畏縮的姿態(tài)應對一切。這反映了以桑給巴爾人為代表的黑色人種在歐美國家的生存困境,也揭露出非洲地區(qū)自身的政權暴亂與觀念腐朽,集中體現(xiàn)了漂泊在故土之外的黑色人種在不同民族文化夾縫之間艱難求生的現(xiàn)狀,同時,也展示了創(chuàng)傷療愈的路徑,即直面創(chuàng)傷,哀悼過往,尋找自我,建構自身的主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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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姜貝貝,女,漢族,湖南岳陽人,江西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