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恩德

孫恩德是下灣人。下灣和米家鎮(zhèn)隔河相望，因為僅有八九戶人家，三四十口人，也叫米家鎮(zhèn)九隊。別看下灣只是個彈丸小隊，然而幾戶人家高低錯落地分布在一個依山傍河的山洼里，山上有田，河邊養(yǎng)有鴨鵝，因此，家家的光景比米家鎮(zhèn)的人家要殷實幾分。就是孫恩德這樣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兒，也是天天有鴨蛋鵝蛋，四季不缺糧食的人。

孫恩德個頭不高，學(xué)問卻不淺，據(jù)說年少時讀過幾年私塾，和人說話時總會冷不丁冒出幾句之乎者也。譬如，米家鎮(zhèn)的人早飯后在街上相遇，常常相互問候：“吃過了？”但孫恩德不這么說，他總會問：“飯否？”熟悉他的人，會回答他：“吃過了吃過了?！辈皇煜に娜藭什莸鼗卮鹚骸帮埛耧埛瘛！睂O恩德便立即攔住那人，一臉認(rèn)真地說：“你這樣回答我是不對的。粗俗一點兒應(yīng)該回答‘吃過了吃過了’，文雅一些應(yīng)該回答說‘然也’?！北粩r的人見他認(rèn)真了，就連忙抱歉地說：“是是是，然也，然也?！比缓缶涂嘈χ鴵u搖頭離開了。有的時候，孫恩德在街上和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別人對他跳腳大罵，孫恩德急了，立刻雙眼圓睜，憤憤高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爭執(zhí)者聽得一頭霧水，問一旁的觀者說：“這龜孫罵我什么？”旁觀者也是一頭霧水，說：“我們也聽不懂，什么叔哩嬸哩的。有學(xué)問的人，吵架也不一樣，他罵什么你都聽不懂，還和他吵什么？算了算了！”爭執(zhí)者悻悻地走了，只留下孫恩德站在街頭，意猶未盡地?fù)u頭嘆息說：“夏蟲不可語冰也，夏蟲不可語冰也！”

孫恩德不擅農(nóng)活兒，莊稼種得很潦草，常常收獲寥寥，不過他也不在乎，反正就他一個人一張嘴，好對付得很。他善于養(yǎng)鴨鵝。一根細(xì)竹竿、一個僅能容下他一個人的竹劃子就是他謀生的全部家當(dāng)了。他一年四季都晃蕩在他家門前的鸛河上，有時撐著劃子跟著河里的鴨鵝跑，邊劃劃子邊唱：“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庇袝r他一個人坐在沙洲上，面對東流之水大聲吟詠：“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米家鎮(zhèn)的人們都說，養(yǎng)些鴨鵝，把個孫恩德弄得神神道道的，但米家鎮(zhèn)人又不得不承認(rèn)，孫恩德雖貌不驚人，水性之好卻是米家鎮(zhèn)第一。他能從劃子上一個魚躍，咕咚一聲，一下子扎進(jìn)幾丈深的龍王潭里，半天不露頭。有時，他在水底穿行，眨眼的工夫就游出十幾丈遠(yuǎn)。最讓米家鎮(zhèn)人嘖嘖稱贊的是，孫恩德這家伙竟然能像水獺一樣，在水底抓魚，而且手到擒來，每次都不落空。人們夸孫恩德說：“這家伙真是浪里白條??！”

孫恩德最享譽(yù)米家鎮(zhèn)的壯舉是在河里把劉金星救了。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天氣酷熱難耐，劉金星逃學(xué)一個人去龍王潭洗澡，不慎滑入了深水區(qū)。僅僅會一招狗刨式的劉金星，撲騰了一陣就體力不支了，眼看小命不保，幸虧有人在附近的山上看見了，就聲嘶力竭地大喊救人。正在河邊打盹兒的孫恩德聽見了，飛步跑到黑森森的龍王潭邊，來不及脫衣，撲通一聲跳進(jìn)潭里，把劉金星救上岸來。劉金星的家人對孫恩德感恩戴德，拉著撿回了一條命的劉金星給孫恩德磕頭，并且讓劉金星拜認(rèn)孫恩德為干爹。孫恩德對劉金星說：“本夫子對你有再生恩德，你這一生要牢牢記住了！”劉金星感激涕零地給孫恩德磕頭，說：“再生之恩，我劉金星沒齒不忘！”從此，每每在鎮(zhèn)街上遇到劉金星，孫恩德便會喊住劉金星問：“還記得我給你的恩德嗎？”劉金星畢恭畢敬地回答說：“救命的恩情，我怎么敢忘！”有時，劉金星和別的孩子起了糾紛，孫恩德會罵劉金星說：“要不是我夫子救你，你的小命早就沒了，哪還有機(jī)會和別人起糾紛！”起初的時候，劉金星還是很親近孫恩德的，遇見了孫恩德，老遠(yuǎn)就迎上去親熱地問候，但漸漸地孫恩德發(fā)現(xiàn)越來越少和劉金星路遇了。在鎮(zhèn)街上老遠(yuǎn)一看見孫恩德，劉金星就閃身躲進(jìn)了小巷里，反正米家鎮(zhèn)的小路多的是。

孫恩德救過劉金星，米家鎮(zhèn)的人婦孺皆知。孫恩德的本名其實叫孫錦文，但自從他救了劉金星以后，沒有人再叫他“孫錦文”了，都改稱“孫恩德”。恩德就恩德吧，孫錦文也不在乎，誰讓自己有這么個機(jī)緣，給了劉金星再生的恩德呢？孫恩德呢，隔三岔五就要去劉金星家晃蕩晃蕩，有時提一串用柳條穿著的小魚，有時草帽兜里兜幾個鴨蛋或鵝蛋。

可能是在水里死里逃生過一次，也可能是因為拜了孫恩德這個浪里白條當(dāng)了干爹吧，劉金星從此也瘋狂地愛上了浮水。剛過谷雨，鸛河里的水還冷得刺骨，劉金星就開始下河浮水了。出水時，他往往凍得嘴臉烏青，身上滿是雞皮疙瘩，渾身哆嗦。夏天時，我們和劉金星一起在河里洗澡。洗上一個時辰，我們要回家了，但劉金星不走，他一個人還是要在水里游，什么狗刨式、踩水、仰泳，他全會。整個夏天，劉金星的雙眼都是通紅通紅的，那是浮水過度了。而且劉金星還有個習(xí)慣，邊浮水邊磨牙，把牙磨得咯咯響，似乎濺到他嘴里的水都成了硬邦邦的冰碴。最讓人不解的是，他曾三番五次把鄰居陳大嘴家的那條大黃狗誘到河里去，狠命地把大黃狗往水里浸，弄得那條大黃狗見了劉金星就像見了鬼，刺溜就逃了。

孫恩德嘛，沒過多少年就莫名其妙地死了，死在了黑龍?zhí)独?。死的時候沒有人發(fā)覺，直到兩三天后他的尸體已經(jīng)腐脹了，漂到了黑龍?zhí)兜奶哆?，就像他拴在不遠(yuǎn)處河岸樹根上的水劃子，隨著水波起伏。下灣的人們把他撈出來，在離河岸不遠(yuǎn)的地方草草地埋了。沒幾年，他的墳就淹沒在了雜草叢中。

后來，劉金星瘋了，整天赤著腳，衣不蔽體地在米家鎮(zhèn)的街上和小巷里瘋跑，見了人就笑嘻嘻地說：“孫恩德是我浸死的。恩德恩德，狗日的恩德！”但誰會相信一個瘋子的瘋言瘋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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