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所有的樹枝上歌唱

花事講座

我會在五月到來時向兒子講關(guān)于花事

的橋段

一個成熟的春天過去，很多事值得深入

就像經(jīng)營一家雜貨鋪，一個月過去，大件

小物

鍋碗瓢盆，需要盤點，該補倉的補倉，該割

肉的

割肉，何況它們曾在枝頭留下名聲

有的顯赫，驚天動地，有的微賤，稀松平常

要像一個剛榮升的客座教授準備好課件

要選擇最干凈的語言，首先是牡丹

先尊后卑，合情合理合法，要向事物背后的

崇高致敬，而對一只匍匐其上的土蜂

略過不提。培養(yǎng)孩子相當于培養(yǎng)老虎，要

學會

規(guī)避潛在危險。接著講月季

繞開它像玫瑰的輕浮部分，從眼耳鼻舌身意

屏蔽所有與情愛相關(guān)的符號，不讓事物

過早冒犯少年的成長。最后講矮牽?；?/p>

它有平民式的塑型，和一顆泛著微芒的紅心

要評估太陽賦予它的品質(zhì)，讓理想走進現(xiàn)實

不孟浪，不作死，要讓孩子感到有文化的

父親是安全的，并煞有介事地讓這三者成為

研究對象，核心索引必定是花為媒

開花的小樹

三級風也可以讓它發(fā)出夸張的呻吟聲，它的

小枝葉跳躍，跳躍，它模仿小女巫赫敏·格

蘭杰

賦予每朵小花神秘的魔術(shù)，并拒絕

擺弄占卜學，拒絕在太陽底下尋找勇氣

這讓我的眼睛有了從一排大樹中找出它

的機遇

它像我的同桌一樣光彩照人，相同的姿態(tài)

她在

1996年就展示過，相當于一次超級軍展對

我的震撼，美麗部分是她傲人的兵器

她守護著這些兵器，直到疾病成全她

永葆青春，死亡讓她如此年輕

午后我就要為它重復動人的詩句

它的單純難以從母親眼里看出要被砍伐

的悲傷

那時這些橈骨一樣的枝條，含苞的花

將來不及展示魔法，它們像我從前

折疊成心形的粉色情書，也將預備

為將到的死亡合十祈禱，我不想以一個

美術(shù)生的特長記錄它和她的面容，名字和

形體都會遺忘，我僅能說服自己仿佛從未

相見

蛇是可以信賴的

我從五歲開始祈禱能活過十歲，這是一個

有著

嚴格要求的五年成長程序，而且認為

只有恒溫動物才會長壽，自己只是一條小

公蛇

這也是父親的愿望，他教導我不要在乏味的

陽光下獲取獎賞，常常帶我到竹林子里

和烏鴉、蝙蝠、白蟻、洋辣子、鼴鼠一起

練習生長。它們能在最大限度內(nèi)激發(fā)出

我體內(nèi)的“小”來，同時會拉低小伙伴

對我的憎恨。父親是個好父親，他以蛇都

擁有云的翅膀的話來鼓勵我，這讓我

沒有為委身為蛇而難堪，很長一段時間

我確信自己遺傳了蛇的品質(zhì)，我把身段

放到最低，讓步伐忠誠于大地給出的指令

以及在奔跑時展現(xiàn)出驚人的曲線智慧

我像一個真正的王者隱藏起自己竹林里

的身份，并向有著白瓷一樣額頭的女孩承諾

讓牙齒上的火焰喪失尋找苦主的興趣

她曾因吸去一個孤兒腿上的毒液失聲

這提18dLKDAA6A8l6bVXf0tWZ/OmVK8DhlbfNN6ThTLHIJ8=振了我為數(shù)不多的一篇記敘文的主旨

此后我在每年入冬前給竹林安上神的眼睛

讓冬筍獲得夢想，讓所有事物享有

信仰的權(quán)利，并確信有蛇的地方草都是平

靜的

給我的蜜蜂朋友

看到工蜂把自己掛在蜂巢上隨處可見，就

好像

看到工人把自己掛在城市的墻上一樣

隨處可見

我的畫筆在任意角度都可以書寫它們

這對閱蜂無數(shù)的我是一次相對輕松的演習

我們在三十年前就是朋友，我吹口哨的低

音部

就來自對蜜蜂的模仿，那時的碧環(huán)村

只有它們能獲取我的尊重，我們擁擠在同

一塊

土地上，難免會狹路相逢，那時

我正把自己當堂·吉訶德來培養(yǎng)，我玩彈弓

和蛇

和流浪的馬戲團里的小龍?zhí)壮延露泛?/p>

而且天生是一個情種，正如我天生就是

一個愛慕虛榮的人，幻想女孩們向自己

脫帽致敬，我像英雄一樣和蜂群嬉鬧

好讓它們放開辮子下正在成長的蓬勃的

體味

我把鼻青臉腫當成勇敢

當眾炫耀，盡管父親事后

會補充我一個更糟糕的結(jié)局，但不影響

某個時候能分得一小指頭的蜂蜜作為獎賞

也不影響它們回到蜂巢繼續(xù)整飭隊伍

我們像花粉一樣刺激對方的情感

并且從不可惜這些成長中派生的費用

我們慶幸這種內(nèi)戰(zhàn)式的友誼，讓我每次

回碧環(huán)村都有戰(zhàn)地重游的榮耀，所有這些

后來僅從母親寄的棗花蜜里才能閱讀

而我彼時才會遺憾從未為這份記憶支付

過賬單

法國梧桐

他筆下的法國梧桐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連生而為人都有很多荒謬的不確定性

他是從手中這支筆的喉部引申到一棵

梧桐的喉部，他認為二者都會說話

梧桐生長在遙遠山村中學的最北角

它霸道地把夏天的陽光挾持于樹頂

這讓許多小女生愿意到樹下撩起裙擺

而他只能在下風口吞咽這青春的體味

那時沒有人關(guān)注他，他只是其貌不揚的

窮小子，最多時他抽屜里藏有十三封

永遠投遞不出的信，后來他知道十三是個

不吉利的數(shù)字，那個暗戀已久的女孩像個

過早隕落的小星體，好在后來他的注意力

被梧桐的前綴“法國”轉(zhuǎn)移，他開始

知道茶花女瑪格麗特的愛情，那也是一朵

不吉的

米拉波橋上的花，從此他有理由無須為貧窮

和骯臟懺悔，他也曾很長時間被疥瘡的

熱情所誤導，直到推演出自己也是一棵

法國梧桐，軀干和枝丫上疥瘡樣灰白的斑

只是光陰的印戳，他才從灰暗的文身中還

原出來

黑松敘事

歌頌光明的詩句印在純白的紙張上也是

黑色的

寫下這一句我開始理解黑松被稱為

“黑”松的理由，如果它是一個男人

我喜歡這樣的雄性和我矜持的妻子交朋友

我相信她不會排斥，一次在芭堤雅

她興致盎然地盯著海灘上的黑人救生員看

我對美好的事物從來充滿被告般的敬意

何況它當?shù)闷疬@樣的禮遇，比如現(xiàn)在

松枝上密集的鋼針正逆著引力指向天空

它們并不欺凌土地，這是血統(tǒng)中高貴的悲憫

大地上有太多的腳掌需要庇護。它觸發(fā)了

我對龍的記憶鍵：一個古老的守護吉祥的

圖騰

蒼健的軀干，黑釉色的鱗片，剛勁的虬髯

……我突然企望它能分給我神的屬性

這樣我就可以和樹頂?shù)陌?，連同白鷺身

后的

終南山保持相同的背景，這是一個

朝圣者的幸福，如果你停下來傾聽

一堂綠色教義正在這里發(fā)生，不要想從

春天的島嶼上突圍——它是囚禁美的監(jiān)獄

第一次寫一棵銀杏樹

樹下有一群螞蟻，沒多久它們生長成樹上

的螞蟻

爬行總是比直立行走能到達事物更高的

聲部

可惜我已經(jīng)忘卻了小時候的手藝，我爬樹的

照片曾經(jīng)上過縣報的三版，那也是一棵銀

杏樹

我為情書里女孩的母親采摘杏果，一位整夜

被咳嗽劫持的女人，極其憎恨爬樹的孩子

斷言我身上有螞蟻的基因，黝黑，瘦小

多動，好勇斗狠，這促使我立志由螞蟻成為

一位詩人，就像現(xiàn)在站在一棵銀杏樹下

偉岸地仰頭觀天，研究螞蟻的

接頭暗號。赤裸的枝條沒有刁難我的詩

人工作

這是初冬，我想南風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樹上的

黃金，它們隨時被一把行走的掃帚收容

也許世上所有黃色的物體都比我的情書

幸運

它被當成不潔的范文宣讀，盡管我用了最

好的比喻

能從白瓷一樣的杏仁聯(lián)想到女孩口齒

和身心的序曲，我沒打算和第三人分享

這樣的修辭天賦，好在有些事不會再次發(fā)生

就像一只螞蟻掉下來，劃過鏡片的陰影不

會重復

光輝中的棗樹

對碧環(huán)村的孩子來說，沒有一棵棗樹的秋天

是德不配位的。碧環(huán)村從康熙年起

就沒有一個富主，但不影響我的棗樹

在銀河系的地位，在五月?lián)碛幸粯涞男切?/p>

九月?lián)碛幸粯涞奶?，往我纖瘦的脊柱補貼

鈣質(zhì)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在灼熱的中午捕蟬

一抓就是兩只，它們喜歡在太陽底下婚配

動作比一對七十歲的老人還安靜。我還必

須強調(diào)

葉子是我的面具，這樣就能看到罵我孤兒的

女人

在草叢里小解，我像一只仇恨棗花發(fā)育的蜜蜂

眼里升起一股蜇人的快感，并第一次知道

報復的顏色是白花花的。當然，一些重要

理想我也會在樹上完成，比如給漂亮的

同桌寫信，挑一書包紅棗子送她，享受她

泛起害羞的腮紅。小伙伴也想學我

只是他不夠走運，他被樹枝掛傷了大腿

好在并不影響生養(yǎng)一個當體育教師的兒子

我滿足大部分時間藏身于這些小太陽的富

足中

這樣的講述僅在一張照片里復活，不在地球

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