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何離離

詩有用力與不用力之別。

東坡極喜韋應(yīng)物詩。紹圣二年冬，被貶逐嶺海的東坡偶讀《寄全椒山中道士》，“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瓢酒，遠慰風(fēng)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酌酒依蘇州韻作了一首詩寄予棲居羅浮山中的友人。其詩云：

一杯羅浮春，遠餉采薇客。

遙知獨酌罷，醉臥松下石。

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

聊戲庵中人，空飛本無跡。

深澗、白石、風(fēng)雨、暮晚，落葉、空山。那闃寂無人的空山中，滿地鋪了落葉，叫我往何處去尋你的蹤跡？韋詩質(zhì)直素樸、語淡情深，南宋洪邁稱東坡和詩不如原作，大約就在這用力與不用力的區(qū)別。不以思力取勝，而全是胸中語。

中唐詩人韋應(yīng)物的人生自安史之亂后，判然二分。天寶年間，即為唐玄宗身旁近侍，那時的他少年意氣、使氣任俠，“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憑的全是一腔癡勇。安史之亂后，寓居寺所，始讀書作詩，已近而立之年。后于洛陽丞任上見訟棄官，遂生棲隱之念，其性益高潔，詩風(fēng)也愈發(fā)趨向蕭散沖澹一途。

那首外放滁州時所作的《寄全椒山中道士》怕是他最為人熟知的五言詩。這首詩中出現(xiàn)的“白石”，是韋蘇州念及在山中修道的那位友人生活場景中出現(xiàn)的物品，南宋劉辰翁曾評斷韋應(yīng)物、孟浩然二人詩風(fēng)——“韋詩潤者如石，孟詩如雪”，這山中瑩潔的白石，與詩人韋應(yīng)物或可有著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

少時初讀韋詩，不免心中納罕：“這道士行徑真與常人不同，撿個石頭還得煮？”看過注釋才知，原來古時仙人、方士生活清寒，常燒煮白石為糧，后為各朝詩人創(chuàng)作時用作道家故實。只是這“白石”一詞，要說頻繁地用以指代仙人方士生活中的事物，或描摹僧道隱士生活，且賦予更多的人文意涵，則要到唐代了。

素樸至縹緲

最早將“白石”形諸歌詠的詩文，得追溯至《詩經(jīng)》，在《唐風(fēng)·揚之水》中出現(xiàn)了“白石”一詞：

揚之水，白石鑿鑿。

素衣朱襮，從子于沃。

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揚之水，白石皓皓。

素衣朱繡，從子于鵠。

既見君子，云何其憂？

揚之水，白石粼粼。

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

在這里出現(xiàn)三次的“白石”，遠沒有后世與方士仙人生活相牽連的意思。文中一詠三嘆的“白石”，實則還是《詩經(jīng)》中慣用的一種起興手法。葉嘉瑩曾談到“興”：“一般說來，興的作用大多是物的觸引在先，而心的情意之感發(fā)在后。就其相互間感發(fā)作用之性質(zhì)而言，則興的感發(fā)大多由于感性的直覺的觸引，而不必有理性的思索安排……”在這篇《揚之水》中，詩人以激揚流淌的河水及水中“鑿鑿”“皓皓”“粼粼”的白石起興，而引出其后著紅領(lǐng)白衣的人及他們心中起伏的感情。瀠洄波動的流水，水底鮮明、素白，明凈的石頭清晰可見。

《詩經(jīng)》中的白石，還是自然中的景物，是在清流中被沖刷著的潔凈素樸的白石，一如《詩經(jīng)》的溫柔敦厚。

先秦作品中，寧戚《飯牛歌》中也出現(xiàn)了“白石”：“南山粲，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短褐單衣長至骭。從昏飯牛薄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傳春秋時衛(wèi)人寧戚家貧，某日他喂牛于齊國東門外，適遇桓公，擊牛角而歌?；腹劧詾樯?，命后車載之歸，任為上卿。后世詩人便以“扣角”作為求仕的典故。但此處巍峨南山上的白石以及潺湲流水中的白石，也還僅僅是指自然界中瑩潔耀眼的石頭而已，與仙家生活遠沒有牽涉。

到了漢代，“白石”一詞慢慢與飛仙有了關(guān)聯(lián)，至六朝，更是提及白石便指向仙人方士生活，山林溪澗中凈得不沾一點塵的白石，此時便忽而沾了仙氣。

西漢劉向《列仙傳》中的茲堂本、東晉葛洪《神仙傳·卷一》先后出現(xiàn)了“白石生”條：“白石生，中黃丈人弟子。彭祖時已二千馀歲，不愛飛升，但以長生為貴……嘗煮白石為糧?！薄鞍资撸悬S丈人弟子也……因就白石山居，時人號曰白石生?！倍咴趦?nèi)容上沒有太大出入，都是講這個叫作白石生的人，修得了長生不老之術(shù)，卻不想升天成仙，他經(jīng)常煮白色的石頭為食，且“日行三四百里，視之色如四十許人”，身輕體健又駐顏有術(shù)。彭祖問他為何不服飛升之藥，他答曰：“天上復(fù)能樂比人間乎？”是故當(dāng)時的人就稱白石生為隱遁仙人，“以其不汲汲于升天為仙官，而不求聞達故也”。至此際，白石便與仙家生活、隱逸情趣緊密相連。漢末魏晉時期，煮石為糧已成潮流，但絕不是常人行徑，多是仙人異士，大抵與魏晉之際服藥之風(fēng)盛行也有很大關(guān)系。

《太平廣記·神仙傳》中記載了一個奇人——焦先，“字孝然，河?xùn)|人也，年一百七十歲。常食白石，以分與人，熟煮如芋食之”。《晉書》卷九十五《藝術(shù)·鮑靚列傳》也記有：“鮑靚字太玄，東海人也……嘗行部入海，遇風(fēng)，饑甚，取白石齲食之以自濟。”無論是野火不焚、飛雪不埋的焦先，還是少時即曉幽冥的鮑靚，從中皆可看出當(dāng)時修道之人的行事作風(fēng)，大抵是仙風(fēng)道骨，還帶了幾分縹緲奇幻色彩。

詩中尋白石

“白石”一詞的運用，在唐代詩歌中俯拾即是。經(jīng)杜甫等盛唐詩人之手，卻讓這一看似平淡無奇的詞匯有了新鮮與生機。

在此時，白石的意思大約有幾重：一是指從《詩經(jīng)》一脈而來的自然界景物——潔白的石頭；二是指仙人果腹的糧食，或是仙人的代指，還有以此衍生出來的“白石先生”“白石郎”；三是來自寧戚扣角求仕的典故。日本漢學(xué)家吉川幸次郎在《杜甫的詩論和詩——在京都大學(xué)文學(xué)部最后的一次講演》中，提及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時說：“更值得注意的是第四句‘白石素沙亦相蕩’里用的‘白石’一詞給人的印象。水中清晰可見的白石、白砂，在不安定的環(huán)境中不安地?fù)u動著。這里白石的形象或“白石”一詞，乍看似乎是很一般的普通詞匯，現(xiàn)在在中國已經(jīng)消失了……除《詩經(jīng)》以外，這類不大為人注意的詞匯，被千百年來的作家忘卻或閑置起來，經(jīng)過杜甫之手，卻把它復(fù)活了。這是杜詩致密性的又一個表現(xiàn)?！奔ㄔ诖颂幷f“白石”一詞經(jīng)杜甫之手復(fù)活，毋寧說是在唐朝詩歌內(nèi)容題材極大豐富的背景下得以復(fù)活的。在與杜甫同時期的盛唐詩人王維、李白的詩中，皆能見到“白石”的影子，“白石”至中晚唐已成特定詞匯。

盛唐詩中，“白石”在詩人筆下成為極富色彩感的景物，往往與綠色、紅色、青色形成鮮明比照。

王維筆下的《白石灘》：“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卑资癁┦禽y水邊一處由白石形成的淺灘，這一景色為詩人自建的輞川別業(yè)二十景之一。此處的白石還是自然之物，是清水中歷歷可見的白色石子。水邊長有綠色盈盈可把的蒲草，石之白，蒲之綠，構(gòu)成了一幅清新生趣的圖畫。另有《闕題二首·其一》：“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睉?yīng)該是冬天的山景，天寒水淺，夏秋間豐沛的溪水變得細瘦了，驀然露出了水中的粼粼白石，蕭瑟清冷的山間點綴著稀疏寥落的紅葉。摩詰應(yīng)是最擅此種顏色的對比，白石與紅葉，一清冷，一熱烈，白愈發(fā)清，紅愈發(fā)艷。

李白《憶秋浦桃花舊游，時竄夜郎》一詩中，寫灼灼夭桃盛開時節(jié)，一潭春水蕩漾，潭中潔凈的白石為激流沖刷著，絲絲蔓蔓的女蘿在風(fēng)中輕曳，夜空中一輪迷蒙的春月漾著清輝，月光下的白石也變得迷離惝恍起來?！疤一ù核资癯鰶]。搖蕩女蘿枝，半搖青天月?！薄锻醪g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其二》寫的是江邊叢生的黃綠色莎草，江灘上散落著潔白可愛的石子，太白在秦地想象著南國春天的景色，雖有依依別情，但總體還是樂觀的情緒，就連這愁也是輕愁：“爾家何在瀟湘川，青莎白石長沙邊。昨夢江花照江日，幾枝正發(fā)東窗前……送君此去令人愁，風(fēng)帆茫茫隔河洲。春潭瓊草綠可折，西寄長安明月樓?！?/p>

杜甫筆下的白石多了幾分肅殺之氣。《曲江三章章五句》寫：“曲江蕭條秋氣高，菱荷枯折隨風(fēng)濤，游子空嗟垂二毛。白石素沙亦相蕩，哀鴻獨叫求其曹?！薄短斐亍穼懀骸疤斐伛R不到，嵐壁鳥才通。百頃青云杪，層波白石中。郁紆騰秀氣，蕭瑟浸寒空……九秋驚雁序，萬里狎漁翁。更是無人處，誅茅任薄躬?！薄断獫q》寫：“當(dāng)時浣花橋，溪水才尺馀。白石明可把，水中有行車……不意遠山雨，夜來復(fù)何如。我游都市間，晚憩必村墟。乃知久行客，終日思其居?！睙o論是秋天江水里素沙蕩滌著的白石，還是絕嶺之上、清溪之中的白石，皆是秋天的物象，再加上衰荷、寒空、飛雁、夜雨，讓人頓生瑟瑟寒意。

至中唐詩，“白石”始多用于指代仙人方士生活中的景物。在描摹僧道隱士生活時往往成為他們特定的匹配意象。“白石”用以指自然界的景物存在也繼續(xù)沿用，至于“白石爛”則是固定用法。

白居易愛石成癡，認(rèn)石為友。他尤喜以“白石”入詩，檢索其詩作出現(xiàn)“白石”的就有十八首。他筆下的“白石”大體還是前兩類，尤其是描寫隱士生活以及棲隱山林的詩作，如“寺闇煙埋竹，林香雨落梅。別橋憐白石，辭洞戀青苔”“香爐峰北面，遺愛寺西偏。白石何鑿鑿，清流亦潺潺”“我有商山君未見，清泉白石在胸中”皆是此類。另外張祜“繞舍煙霞為四鄰，寒泉白石日相親。塵機不盡住不得，珍重玉山山上人”，姚合“先生自說瀛洲路，多在青松白石間”“陰徑紅桃落，秋壇白石生”，詩中出現(xiàn)的“白石”，也多是描寫隱士仙人的山林生活。那個以“畫眉深淺入時無”一句聞名的朱慶馀也寫過“白石”，他的《宿陳處士書齋》寫得疏淡清幽，將隱士的高逸簡筆寫出：“結(jié)茅當(dāng)此地，下馬見高情。菰葉寒塘晚，杉陰白石明。向爐新茗色，隔雪遠鐘聲。閑得相逢少，吟多寐不成?！?/p>

韋應(yīng)物于建中三年夏秋到興元元年冬末被外放到偏遠州郡擔(dān)任滁州刺史，在這兩年半的時間里，詩人與滁州山中的僧道交往十分密切，有《宿永陽寄璨律師》《簡恒璨》《贈琮公》《答釋子良史送酒瓢》《寄全椒山中道士》等十余首詩可以為證。與僧侶道友酬贈往來已然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和精神消遣、因此他寫下“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的詩句也就不足為怪了。遙想中落葉覆滿的空山，與詩人所處的清冷寒齋，兩個場所連接疊合起來，其實他所寫的那位山中客，或許實有其人，或者就是他自己而已。清代王堯衢評說此詩：“韋公是學(xué)道之人，胸中全無執(zhí)滯，全椒山中道士，當(dāng)亦非等閑濁質(zhì)，故當(dāng)寒齋無事，忽然而念及山中，亦屬不經(jīng)意事。束薪煮石，此是仙家行徑……道士不食煙火，我欲持酒以訪之，以慰風(fēng)雨相思之夕，而空山NgNkL+4TAlNOn7YJkRizjw==杳然，落葉滿徑，道士之蹤跡何在？是又尋不成矣！忽然而念，忽然而已，只寫得胸中有一道士，所以寄也?！薄昂鋈欢?，忽然而已”，這說得又有股子晉朝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意味了。

作為自然界中景物的“白石”的用法，在中唐詩歌中也依然能見到。張祜《濠州水館》寫：“高閣去煩燠，客心遂安舒。清流中浴鳥，白石下游魚?！眲㈤L卿《送杜越江佐覲省往新安江》寫：“去帆楚天外，望遠愁復(fù)積。想見新安江，扁舟一行客。清流數(shù)千丈，底下看白石?！倍姸际歉┮曇暯?，一則魚兒于潔白石子間游弋穿梭，一則是清澈流水中靜謐的白石。

白石與禪味

中唐詩歌中寫“白石”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詩僧對其的大量描寫。從道家的慣用典故到著意表現(xiàn)方外之士出塵離世的生活，“白石”一詞遂擴展了外延。

以“苦吟詩人”著稱的賈島，便常寫到“白石”。賈島雖算不得嚴(yán)格意義上的“詩僧”，但其早年曾出家做過和尚，法名無本，自號“碣石山人”。后以詩謁見當(dāng)時詩壇的風(fēng)云人物韓愈，韓愈很看重賈島，勸他還俗應(yīng)舉?！短撇抛觽鳌份d：“韓愈與賈島論詩道，結(jié)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愈贈詩曰：‘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fēng)云頓覺閑。天恐文章渾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源嗣！被蛟S因著早年禪房生活的影響，賈島詩中也有不少提到“白石”的篇目?！都娜A山僧》寫：“遙知白石室，松柏隱朦朧。月落看心次，云生閉目中?！?/p>

《山中道士》寫：“白石通宵煮，寒泉盡日舂。不曾離隱處，那得世人逢?！薄额}魚尊師院》寫：“老子堂前花萬樹，先生曾見幾回春。夜煎白石平明吃，不擬教人哭此身?！睆馁Z島詩中可以看出，白石與僧道生活聯(lián)系緊密。僧道居住的環(huán)境多為曲徑通幽的山林寺觀，與清泉、山石、茂草、秀木朝夕相伴，安守淡泊，使得他們的審美趣味向具有瘦勁、闃寂、淡泊特性的事物趨近，而石頭的特性正是絕佳之選。煮石為糧，寒泉泠然，松柏隱隱，月落云升，堂前春花，在詩人造的這個詩境中，有一種物我同化的寂然。是否真的煮石為糧其實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種出世絕塵的心境，白石在這里成為參禪修道之人精神的一種象征與外化。

詩僧無可，少年時出家為僧，嘗與賈島同居青龍寺，兩人以“從兄弟”相稱，過從甚密。賈島還俗時曾與之有約，將來仍出家，是故在賈島寫給無可的詩作中常能見到煙霞之約的允諾——“名山思遍往，早晚到嵩丘” （《寄無可上人》）， “終有煙霞約，天臺作近鄰”（《送無可上人》）。無可的詩中也出現(xiàn)過白石，其《宿西岳白石院》寫：“白石上嵌空，寒云西復(fù)東。瀑流懸住處，雛鶴失禪中。岳壁松多古，壇基雪不通。未能親近去，擁褐愧相同?！睉?yīng)是冬日的荒寒景象，山中凜凜白石兀立，蕭瑟蒼白的寒云飄曳，再加上銀白的飛瀑、潔白的雛鶴、素白的冬雪，詩中始終彌漫著清冷空寂的禪味。這便是詩僧以白石入詩與其他詩人的不同所在。至晚唐，詩僧齊己也常寫到“白石”，其《寄武陵微上人》中寫：“秋聲度風(fēng)雨，曉色遍滄浪。白石同誰坐，清吟過我狂?！绷怼都哪显捞┒U師》寫：“江頭默想坐禪峰，白石山前萬丈空。山下獵人應(yīng)不到，雪深花鹿在庵中。”

因著詩人空無超然的心境，耳邊瑟瑟秋聲，又兼風(fēng)雨瀟瀟，淡淡的曉色，青蒼的湖水，清冷的白石，皚皚深雪，林中花鹿，其筆下的景物無一不蒙上了幽遠清逸的色彩，且于自然山水的觀照中構(gòu)筑了雋永含蓄的禪境。

晚唐以降，“白石”遂基本沿用中唐固定下來的用法，且多與清泉、古松等一同用以指代幽人隱士生活場景中的標(biāo)志物。曾在《詩經(jīng)》中一詠三嘆反復(fù)出現(xiàn)過的簡凈純樸的白石，恰與高士仙人那種超逸絕塵的生活相契合，也為他們青燈短褐的山居生活找到了最佳的注解。

白石入日常

先秦以來，白石一開始只是自然山川間的素樸景物，并無后世人們在其上所賦予的人格象征。自南北朝始，因著文人審美眼光的投注以及當(dāng)時私家園林的興建，而逐漸形成后代以詠石而兼詠人格情操的比興詩學(xué)傳統(tǒng)。逮至唐代，尤以中唐以來，造園之風(fēng)日盛，山石作為園林中的景觀而成為文人筆下時常吟詠的題材內(nèi)容，白石作為其中一類審美客體，也與當(dāng)時文人的日常生活有了關(guān)聯(lián)。

中唐詩中開始出現(xiàn)白石枕、白石床一類生活器物，這些石制用品大多形制樸拙且極富生活氣息，頗符合那一時代詩人們別具意趣的文雅生活。中唐詩人歷經(jīng)山河板蕩，他們詩歌的創(chuàng)作視角也隨之發(fā)生變化，由關(guān)注廟堂之事逐漸轉(zhuǎn)向個人生活及內(nèi)心情感，進而促成了中唐詩風(fēng)的轉(zhuǎn)變。與初唐、盛唐詩人所追求的清新質(zhì)樸審美趣味不同的是，中唐詩人對生活中的景觀慢慢有了一種藝術(shù)欣賞的眼光，孜孜以求的是另一種雅致意趣。他們善于觀察生活細微處，慣以日常入詩。白石枕、白石床即在此背景下進入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視野。

石枕在唐代時常作為友人間的酬贈之物，錢起就曾送過白石枕給友人，并在其《詠白石枕（并序）》中敘及這一經(jīng)過，“頃于藍水得片石，皎然霜明，如其德也。許為枕贈之。及琢磨將成，炎暑已謝”。他偶然得到一片瑩潔如霜的白石，念及友人畢耀的深厚友情，將這片石細細打磨成石枕贈予友人，并以之比賦朋友高潔的品德。其詩曰：“琢珉勝水碧，所貴素且貞。曾無白圭玷，不作浮磬鳴。捧來太陽前，一片新冰清。沈沈風(fēng)憲地，待爾秋已至。璞堅難為功，誰怨晚成器。比德無磷緇，論交亦如此?！卑资療o論從質(zhì)地還是顏色來說，皆有一種清寒冰潔的美感，做成石枕于炎夏用之，涼意沁人，退去暑氣，且忘卻人世紛繁，遂成為士人尋常生活之物。

愛石莫如白樂天，他視庭中蒼然雙石為友，對片石發(fā)出癡人之問：“回頭問雙石，能伴老夫否。石雖不能言，許我為三友?！睒诽鞂Π资坪跤蟹N偏執(zhí)的喜愛，在他遠離朝堂的簡淡書齋生活中，時常能見到白石床枕的影子。其《新構(gòu)亭臺，示諸弟侄》有句：“清泠白石枕，疏涼黃葛衣。開襟向風(fēng)坐，夏日如秋時。”《秋山》里雖不是特意打磨而成的石枕，但山間自然形成的白石也可拿來作枕，詩中依然流露出詩人隨性適意的心情：“白石臥可枕，青蘿行可攀。意中如有得，盡日不欲還?！薄冻赜纬悄稀贰断啥鸱逑伦鳌范娨园资癁榇捕嗔藥追痔杖煌鼨C的隱逸情緒——“青松系我馬，白石為我床。常時簪組累，此日和身忘”“青崖屏削碧，白石床鋪縞。向無如此物，安足留四皓”。樂天詩可說是中唐詩風(fēng)代表，詩人歷經(jīng)朝政的混亂灰暗與仕途起伏，對時局失去信心，由外在的事功之心而轉(zhuǎn)向?qū)?nèi)心閑適安樂的追求。樂天自覺而全面地以日常生活為審美對象，石枕、石床作為日常生活器物顯得古樸厚重，頗具士人雅趣且暗含一種出世的意味，很自然地被詩人選取入詩。

先秦至中唐以來白石意涵發(fā)生流變，自然山水間的山石移至城市園林，進而制成各色日常生活之物，潛在影響唐代文人生活與創(chuàng)作。至宋以后更是蔚為大觀。中國哲學(xué)向來關(guān)注人如何超越外物，通于天地，進而舒展一己性靈。在此背景下產(chǎn)生的美學(xué)，遂成為一種朱良志所說的“生命超越的美學(xué)”，而傳統(tǒng)文人眼中的白石，實則也是其生命超越的一種美學(xué)符號，經(jīng)由這一超越的過程，內(nèi)心在紛雜喧囂的人世尋得適意。白石在各朝詩人的反復(fù)吟詠中逐漸加深其文化意蘊并成為獨立的審美客體。

一塊經(jīng)過美的眼光打量過的白石，它便不再是青郁山林中簡單素潔的石頭，而成了文人筆下那頗具雅韻且能自我投射的離離白石。

確如放翁所言，石不能言最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