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準噶爾盆地：有恐龍來飲

只要你深入準噶爾盆地，就會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世紀與末日，這兩件巨大的事物，都在準噶爾盆地匯聚了。

眼前這個世界，在海形成之前，在詞語形成之前，曾存在，暴烈地存在，古老地存在。

那時，地殼，在灼熱液態(tài)中；時間，在鑄就日子以前；宇宙，在起源學以前。

當時間在時間中，就什么都不發(fā)生？或者是什么都不發(fā)生，就是沒有時間？

幾百萬年的時間，把整個戈壁上的石頭鍍成銀色。

只有在準噶爾盆地，恐龍才是真實存在的，不是訛傳，不是大象、河馬的放大。除此之外，恐龍都只存在于文獻中、爭論中。

這天，從綠洲小城出發(fā)。

一路上看過了硅化木群，那被深埋地下，又復出地表的各種樹木化石、果實化石、動物化石……

那近乎神跡的內(nèi)涵還遠沒有消化完，再往里走，就進入了恐龍溝。

干渴的河床。荊棘。山上的巖石堆積得像侏羅紀時期。那個世界的變化非常緩慢，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地球的幻象，卻直接演繹到今天。

當時的準噶爾盆地，一個巨大的淡水湖，湖里，大小恐龍打著滾，天上，飛翔著巨大的蜥蜴似的準噶爾翼龍，茂密的岸邊森林，出沒著學名拗口的龜類、蘚類、蛇頸龍類、蜥臀類恐龍、鳥臀類恐龍……恐龍曾在這里，在它們的出生之地，欣喜若狂。

真該早點去修一門大型哺乳動物的課程，那樣，就可以隨時回到一億六千萬年前。

那就先從想象開始吧。

造物主創(chuàng)造了地球，地球卻沒有根基，就在地球下面造了一位天使；

天使沒有立腳地，就在天使腳下造了紅寶石巖；

紅寶石巖沒有托盤，就在底下造了一頭公牛；有四千只眼、四千只耳朵、四千個鼻孔、四千張嘴、四千條舌頭和四千只腳；

公牛沒有落腳地，就在公牛底下造了一條魚；

在魚的底下放置了水；

水的底下一片黑暗；

在黑暗面前，人們就一無所知了。

于是，黑暗籠罩著史前頁。

我在這一切構(gòu)成的背景中，開始慢慢閱讀整個準噶爾的故事。

在神話和宇宙起源的學說以前，在時間鑄入日子以前，那時的準噶爾翼龍，那暴烈的古老生命，在泥漿中打滾，嚙咬胡楊，大聲地換氣。

最初，我是泥。

然后，我是軟體動物。

后來，我爬上了岸，看到了那一刻的地球。上古，尚無生物，死寂，驕陽彌散著能量，大海重復地掀動，沒有鳥，沒有風，黑暗，寒冷。

沒有一雙眼睛見過這一切，因為那時眼睛還未出現(xiàn)。

那么，這一切為了誰？

我等待著進化，和所有的眼睛一起睜開。

我爬上了岸，一上岸，岸上就有了時間，有了生死，于是我被時間、被生死從兩端截住，分割了命運。

沒多久，就看見了恐龍?？铸垼瑤е睦∥膶W名，在史前盤踞，在黑暗里爬行。

那是中生代，氣候暖和，沒有冬天，原始森林蔭翳蔽日，湖泊毗連，有了木賊、石松、蘇鐵、羊齒、白果，爬行動物迅猛發(fā)展，直到出現(xiàn)了恐龍，它們在阜康大黃山的一片山地丘陵、黃褐色的土層中間，睡了一個長長的覺。

也許我再早點兒來，就能看到恐龍在岸上蜷縮，靜息養(yǎng)神，而不是被不同的地質(zhì)層壓著。

那時的恐龍，處在它野性的巔峰，那是個赤身裸體的時代，它的鬃毛發(fā)出紅光，黃色的鋸齒，伸長的腦袋，從胸腔深處擠壓出吼叫，一聲又一聲，每次都更響、更猛、更急、更尖利，那是創(chuàng)世的初音。

那時的地球，是個活的大動物，有毛發(fā)、牙齒、骨骼，有自己的習慣，退潮與漲潮，睡了醒，醒了睡，像鯨魚那樣噴著氣，空氣里有強烈的魚腥味。

我的盆地，仿佛是一本現(xiàn)成的動物寓言集，混雜了科學、幻想、驚奇、恐怖。

這讓人每每分不清這樣幾組關(guān)系：實與虛，假與真，現(xiàn)實與想象，開端與結(jié)束。

一旦你在準噶爾戈壁動用了想象力，就會誕生一個神話動物園，這個神話動物園里，除了恐龍，還有獅身人面、半獅半鷹、半人半馬、一百個頭的怪物、海妖、塞壬、獨眼巨人、獨角獸、波塞冬海神、住在鏡子里的魚……

如果你來戈壁，被洪荒籠罩，教給你一個躲避荒涼的小技巧：讓自己躲藏在一只猛獸的體內(nèi)，感受它的喘息與換氣，揮舞著它的肌肉，那么，荒涼的戈壁就不再空空蕩蕩了。

那天，我雙手掬水，在內(nèi)陸河邊，見對岸有恐龍來飲。那只巨大的恐龍，一起一伏地呼吸，推著弄皺的水面，一直向前，邁著沉重的步子，頂著從那個方向吹來的風。我感到一個龐然大物的氣息在逼近。

我緊張，冒著汗，想撫摸一下它的額紋，清理一下它發(fā)間的雜草。我不確定它是一只準噶爾翼龍還是別的恐龍。

飲足的恐龍，撲向了灌木叢。

在那次小行星撞擊之前，恐龍是這個星球的霸主。為了它，地球由白熱降溫到溫暖，使地面獲得定型，并達到靜態(tài)，這，已經(jīng)耗費了六萬年。

它肌肉緊繃，濃密的皮毛，濕濕的舌頭，懶散地在湖中消閑。

雖然出生就光禿禿的，沒有毛發(fā)，像直接遺傳了衰老，但每一只都氣勢如山。

那穿著甲胄的、紋章的獸，涉過戈壁，悶錘似的步履重擊大地。

那只龍，居高臨下，把其他的猛獸撕成碎片。猛禽像兔子一樣四散。

它是陸地上最后一個重型機器的樣板，嗜食其他動物的后代，靠其他的鳥蛋養(yǎng)活，其他哺乳動物，在億萬年的時間里，只能在恐龍的腳下倉皇逃竄。

我繼續(xù)，把想象中的所有猛獸都引進到戈壁，讓它們集體復活，那時，準噶爾的恐龍會與鯊魚大戰(zhàn)嗎？那時的毒蛇會進退如閃電嗎？那時的孔雀有羽毛嗎？那時的野狼見過籠子嗎？

誰，會最終贏得這場大戲？

沼澤冒著熱氣，一條半隱半現(xiàn)的巨型蛇類在滑行，一只漂浮觀望的鱷魚在陽光下時隱時現(xiàn)。

恐怕，還是恐龍。

這巨獸，是搏斗者、獨白者、暴烈者、滿懷激情的龐然大物，在人類登場之前，在把整個曠野留給我們之前。

一個夜晚，它用腳步丈量著沼澤，停下來，退了兩步，昂起頭，沖進林間空地，進行了最后一次攻擊，完成了一場角斗士之戰(zhàn)。

恐龍的吼叫，響徹了戈壁。

最后一只，就是我剛才尾隨的那只，從灌木叢中慢跑了出來，在叢林，在水邊，洗完飽滿的面龐，脖頸，站到一塊石頭上，轉(zhuǎn)過腦袋看著我。

至今無法想象，那么龐大、主宰世界的物種，如果遺存到今天，該與人類怎樣相處。

它是憤怒的。

試想，最后一只恐龍，是一個失去了九個孩子的母獸。那些完全被激怒的獸，都是雌性。讓它尾隨著一列沙漠里的駱駝隊，將是多么驚悚。

造物主仁慈，沒有使人類目睹那狂瀾駭人的景象。

恐龍消失了，上百頭巨獸，無數(shù)自由的個體，死在一起，沒留下一個活體。

空氣里，散發(fā)出腐敗的味道。

可是，為什么沒有食腐動物把這些魚翻出來吃掉呢？

因為，所有的生物都死于那次災難。當規(guī)模龐大的毀滅來臨，煙霧、灰燼席卷大地，直到陽光再不能穿透那煙幕，植物不再生長，沒有蜥蜴能找到食物，只剩孵化不了的蛋，被遺棄在澤地和沙漠。

創(chuàng)世紀只有一次，毀滅也只有一次。每一只恐龍，每一條河流，都是一次性事件，盡管，恐龍可能有著比大象更美的牙齒、皮毛、膽與腦，重現(xiàn)時也不可能完全相同。

這個世界，因為它們的存在而改變，更因為它們的消失而改變。

置身準噶爾盆地，我似乎親眼看見了小行星撞擊的情景。

我會覺得自己和那一天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這種感受非常特別。

那一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之后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了。

有一塊魚鰭化石，保存了小行星撞擊地球、白堊紀滅亡的那一刻所發(fā)生的一切。是一條兩米長的匙吻鱘，被巨浪摔到樹上，鼻子撞碎了。一枚沒有孵化的恐龍蛋里，胚胎完好。其他的魚都張著嘴，吞咽了水里大量的沉積物而窒息，多數(shù)魚保持垂直姿勢，它們甚至來不及翻身。

所謂進化，無不是洪水雪崩地震，一旦臨頭，無可抗拒。

“進化”兩個字，哪里會心曠神怡。

自從恐龍走后，這星球萬物無聲無息。失去恐龍的戈壁，像失去了大象的印度，像失去了獅子的非洲，像失去了奧德修斯的希臘。沒有樹，沒有鳥，沒有四處嗅探的狗，沒有嗡嗡的蒼蠅。

與恐龍一起消失的，還有湖泊，還有河流、星辰，世界已經(jīng)不再魔幻。

這個世界，因為一些存在的東西而改變，更因為一些消失的東西而改變。

當陽光重新穿透煙霾，照亮了地獄般的景象：海洋干涸，陸地覆滿塵灰，森林里滿是燒焦的樹樁。接下來的很多年里，藻類和真菌可能是地球上唯一的生物。

當恐龍從這個世界離開，從微小的蝙蝠到巨大的雷獸，從馬到鯨魚，到可怕的原始肉食哺乳動物，最終進化出超大腦容量的靈長類。哺乳動物獲得了解放，生命以新的形式盛開，有可以抓握住東西的雙手，有可以看穿時間、看到過去的智慧，那是我們自己的時代。

現(xiàn)在，大幕拉開，我在入場，舞臺與觀眾都已調(diào)換。

這之前，一切皆是流逝，這之后，一切仍是。

戈壁上，一切都在打開，不像城市，墻外有墻，圈套里有圈套，你在這里，會與世界一同站在開端，目睹銀河系的形成、動物爬出海底、兩棲動物的進化。

我熟悉史前的大部分黑夜。在準噶爾戈壁，常常有磕磕絆絆的腳步來到身后，不用轉(zhuǎn)身也知道，那是一張獸的臉，是消失了的恐龍在回歸，從石頭、從地球的巖漿中緩緩呈現(xiàn)，緩緩走來，像時光機。

夕陽墜落，揭開了最遼闊、最抒情、最徹底的燃燒。它并不擔心燃燒的灰燼沒地方安置，整個戈壁成為銀灰色的灰燼，在這個世界還沒有被耗盡之前。

該如何與最后一只恐龍推心置腹地談出路？

如此巨大，恐龍一定耗費了造物主太多的時間、精力、材料，不可能因為一點小問題就毀了它。

是因為它太巨大，死于自己的體重？

是因為它對食物的需求量太大，把地上的草吃光了，樹上的葉吃光了？

是因為它太兇暴，把其他動物逼得走投無路，只剩下同類互相爭食、撕咬，攪成一片，于是地震、大水泛濫，讓上帝沒有了其他選項？于是那有著褐色眼眸、布滿光的動物，讓骨架化作了標本，讓靈魂化作了翅膀。

我曾搭過一座樹屋，在一個密林里。

從那兒，看遙遠低矮的灌木林，蕨類、棕櫚、爬草、蘆葦，茂密繁盛，看那被困的獸，哼哼著，用自己的聲音，講述著地球的長篇故事。

清晨，造物主的目光在森林深處醒來。在綠樹遮天的地方，有恐龍棲息，清澈的湖水中，小魚悠然。

我看見一大批白肚皮的種族，帶著腥味，走在起先平靜的月色里，后來卻手腳大亂， 上百萬條魚在垂死跳動，吼聲變得尖利，尾巴甩過胡楊林，胡楊林被折斷，從那折斷的聲音中，走出最后的恐龍。每個腳步都在戈壁上按下絕望的徽章，所有的陰影都屏住呼吸。

當整理屬于這個盆地的蕪雜時，恐龍無疑是一筆極大的遺產(chǎn)。它參與了生命的盛宴，融入那竄騰的夜空之獸，吸干沼澤后，死去，不留皮囊。我們沒辦法拽著一只恐龍的尾巴，聽它訴說生死疲勞，它只能成為鋪展在銀色石頭戈壁上的一部偉大的《逝物錄》。

我一邊開采個人生命的經(jīng)驗，對故鄉(xiāng)的地貌分析、審視，一邊沉浸式地眼看大群恐龍穿過一片又一片灰色戈壁，安靜而迅速地通過。

為什么，我居然成長于恐龍消失之地？

哦，我難道是在盆地里冒充了自己，承擔了自己的命運？我到底是誰？

那分裂和再生的細胞是從哪里來的？所有事物的眼睛、耳朵、翅膀、舌頭，是從哪里來的？

為什么，除了我，這里還是恐龍的故鄉(xiāng)？

這些巨獸，第一次是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的？

我的名字與恐龍擠在一起，久久不得上岸，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從哪個故事里來的？

我有一種需求，需要一個來自遠古的鏈條、時間的鏈條、事物的鏈條，讓我成為它的一環(huán)，成為整體。我總是企圖，用家鄉(xiāng)的地貌與自身貼合，做一種象征性的置換，讓自己莫名其妙的命運有點憑借、有點注腳，因為我們都活在某地，并且都知道答案——終會消失。我們無法保留任何擁有的事物，一種緊迫感促使我總是試圖打撈、挽接。

只是這一次，鏈條是從藻類的鋪展開始，從魚類爬上岸開始，從猴子跳下樹開始，從完全的水面開始，從露出頭的山巔開始。

在北方，我有過先天的浪漫：想要謳歌未來。最終，因為戈壁的虛空，而成為一個徹底的虛無主義者、一個感覺論者，我透過文學，在戈壁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虛構(gòu)世界。觸摸虛空中的一切，讓幻想遠遠超過現(xiàn)實的比重，讓創(chuàng)作遠遠超過生活的比重，讓戈壁遠遠超過海水的比重。

因為，我是戈壁的居住者，也是戈壁上一切無用事物的見證者、調(diào)查者。

這樣巨大的消失，出現(xiàn)在我的故鄉(xiāng)。騰出大片空間，是特意供我遐思的嗎？

我能對這片焦灼的空無說些什么呢？

每天早晨，在戈壁，我可以更早地看見太陽升起，世界在太陽的橙色光芒中醒來，也能更晚地看見，黃昏燃盡。

一切都曾發(fā)生，都正發(fā)生。每出悲劇，都可以當作一個成熟中的自我故事。

又一個清晨，我重復，重復洗自己的面龐與脖頸，重復新的呼吸。

盡管恐龍活在一個沒有歷史的時代，但它一定看到過太陽，那個著名的恒星。

就為恐龍寫幾行短短的詩劇吧。

地點：奇臺恐龍溝

時間：一個痛苦、滅絕的日子。

人物：太陽、恐龍、胡楊、我。

一頭巨大而驚人的動物，恐龍，正在掉頭返回這世界。

現(xiàn)在，跟我數(shù)到三，靜下來，聽，恐龍爬出來了。

它搖晃，顫抖，晾曬著自己的皮毛。

戈壁上，月光在泛濫，虛空在泛濫。

曾經(jīng)的沼澤翻騰著，那時間的液態(tài)形式。

——在森林邊緣，那只黑暗的獸，紋理斑駁，眼睛褐色，拽著尾巴，打著響鼻，從對面涉水來飲。

這深奧的動物，有過美好的時光。曾經(jīng)，所有的動物都輕松度日，無憂無慮，不弄虛作假，彼此愛撫著脊梁。

那巨獸，掀開陽光的一角，回到爬行的年代，搖著沉重的腦袋，張開可怕的大口，露出尖利獠牙，多肉的口腔里，發(fā)亮的舌頭，從喉中傳出嘶吼，它消失那天的那一聲嗥叫。

我該用怎樣一個詞，鉗住恐龍的嘴，讓它保持無異議的緘默，別發(fā)出曾經(jīng)的怒吼？

它呆頭呆腦，回憶起它還是軟體動物的情景。那時，它還在進化中，沒有眼睛，現(xiàn)在，所有從鰭到翼的生命，眼睛都睜開了，卻不知所措地，面對那些層出不窮的閃爍的紅綠儀器。那些挖掘機、輸油管比恐龍更為龐大。

當最后一只孤獨的恐龍，來到恐龍溝，它發(fā)現(xiàn)了我們今天的文明、信念、教義、觀點、原理、規(guī)則，全都如此滑稽。

在地球的一場復原之夢中，它醒來。

那最后一只漏網(wǎng)之龍，甩掉肉身，通向大海。

我差點看到，魚，爬上了岸。

能與你共渡嗎？我在激流中，抓緊恐龍的尾巴，看見前方模糊的岸，被越?jīng)_越遠，回不去的白堊紀。

——這，你相信嗎？

恐龍放棄了自己的蠻力，肉身變得像羊、像鹿，且跪了下來，最后，從裝甲車變成了一只輕盈的鳥，放棄了地面，開始撲棱棱飛過準噶爾戈壁的天空，去稱霸天空。

恐龍變成了一只鳥？那它龐大、多余的部分去了哪里？

那時，人類就快要出現(xiàn)了。

直到某一天，一只恐龍躲到第四紀的最后的牲口圈，你能想象嗎，牧羊女擠著恐龍的奶，燒烤漢子用準東的優(yōu)質(zhì)煤炭，慢慢烤一只全恐龍，還把它的尊嚴，從身上一片片撕下……

一只鴿子忽然卷進來，撲棱棱飛向遠方，那是它最終變?yōu)榈镍澴訂?？這反抗之鳥，不是在泥漿里打滾，像成百只歷史的沉船，而是點綴著天空，誰說，這不是最好的安排？

上天在人類的貪婪到來之前，讓恐龍甩掉肉身，收攏起血肉的鎧甲，藏好手指，把腳趾變成翅膀，變成了天上的鳥。

它最終飛翔而去，即使最后一頭，也沒有躲進牲口圈?？铸?。野性的巔峰，它怎么可能被馴化？

為了子孫不被塞進標本，它勇敢地自我毀滅。那巨大莊嚴的軀體，無法與任何鏈子、籠子達到協(xié)調(diào)。

我在準噶爾盆地的夢里，醒不來。

那時，各種各樣的事物，在應(yīng)在的也是預期的位置，只是不在當下，完全模糊了我的昨天。

那個夢里，所有的飛鳥，所有的人群，都跟我一起，在遷徙，趕著成千只恐龍，那曾被消滅了的軍團。

當我謙卑地接受了恐龍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片戈壁的快樂，這片毀滅了恐龍的戈壁是光輝的，又是幸運的。

當光透露到我的夢里，但愿一場蘇醒能抹去我的名字，和我曾經(jīng)所有的一切，只給我留一點關(guān)于恐龍的記憶。

上天以其智慧創(chuàng)造了恐龍，卻忘了告訴我們原因。

生命之后，是一場盛大的逃竄。

沒有了恐龍，我們失去了冒險，還有那不可思議的恐懼與榮光。

沒有了恐龍的準噶爾盆地，變得空曠。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