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從2003年開始,黃慶軍拍攝《家當》系列作品已經21年了。在這150多張作品中,90%拍攝于中國,他用這種特殊的擺拍方式,將真實的內部空間短暫地呈露在外部空間之中,結合當下環(huán)境的變更、城市的擴張、科技的發(fā)展、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以靜態(tài)的紀實制造出一個動態(tài)的社會圖景。透過《家當》,我們可以看見那個時代,那個地域,那個家庭的故事。
黃慶軍:首先是要找人。實際上更早的一步是確定我想要拍攝的“生活環(huán)境”或“生活方式”。有一年,我發(fā)現已拍的作品中,缺少展現水鄉(xiāng)生活、水鄉(xiāng)文化的內容,于是我就托朋友四處打聽,終于在浙江湖州的南潯古鎮(zhèn)找到了沈嘉允先生。沈先生是南潯文史學者,住在南潯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的建筑群里。他說只要對南潯文化有幫助,他都愿意做。所以,要找到貼合拍攝主題的人,找到志同道合,愿意配合的人,是拍攝《家當》的前提。
找到了合適的人,下一步就是尋找合適的場景。最開始拍《家當》的時候,我會將住房作為每個家庭的拍攝背景,畢竟“有家有房才有家當”,人和房子是沒辦法分割的。拍攝的場景大多都是房前的空地,有足夠的空間陳列家當。當然,也有室外拍攝不方便的時候,那就只能在室內進行了。其次要考慮光線,純自然光下怎么安排,有攝影燈的時候,又要怎么規(guī)劃。
最后,就是搬家當了。在實際操作中,我們很難把一戶人家的所有東西都搬出來拍攝,其實也沒必要。我們往往是挑選有代表性的物品。希望通過這些展示出來的物品,看到、感受到家當主人的精神狀態(tài)、生活狀態(tài),甚至能在一個人、一個家庭的家當中讀出社會的變遷、時代的記憶。這其中還有一個細節(jié),就是家當搬出來以后,并不是隨意的擺設,需要有規(guī)劃地去陳列家當,要讓人在欣賞時,感覺很舒適、有美感。
黃慶軍:其實,我是覺得20年前剛開始拍的時候是最難的,到了現在,反倒相對容易了。為什么呢?最初,我需要向被拍攝者解釋我為什么要拍,照片的用途是什么?,F在過去20年了,我的作品在很多媒體上傳播和報道,也就有了很多“背書”。我把這些具有較強公信力的文章發(fā)給對方,對方就會很容易地了解我的創(chuàng)作意圖,了解這些照片的用途,也就更加容易達成一致。再加上,現在很多人看過《家當》系列作品后,覺得很好玩,也覺得給自己的家庭留下一些影像資料,留下美好的回憶,很有意義,于是主動愿意參與進來。所以,就目前來說,信任不再成為我前期溝通的阻礙了。
信任是合作的基礎,但也需要更加實際的保障措施。從2003年開始,《家當》系列作品都與被拍對象簽署了關于肖像權的相關協(xié)議。
黃慶軍:這件事我也糾結過,拍還是不拍。有位朋友針對這個糾結,向我提出了一個靈魂拷問:“你為什么要像一個新聞記者一樣去思考?”這個讓我想了很久,后來,我見到了托馬斯·魯夫(ThomasRuff),我問他:“你會再次拍攝,當年《肖像》(Portraits)系列中的那些人嗎?”他想都沒想地回答:“不會?!?/p>
在這個問題上,每個人的思考方式都不一樣,沒有對錯優(yōu)劣之分。目前,我個人還是比較認可我的這位朋友和托馬斯·魯夫的觀點和看法,所以,我的決定是暫時不回頭拍。我還是希望能在思維方法、創(chuàng)作手法等方面往前再突破一點,就哪怕很小很小的變化,堅持向前。當然,也不排除未來會往回看,但至少現在不。
杜子:托馬斯·魯夫一直從事攝影語言的探索,不斷地尋找最新的基于當下的新問題,然后在攝影語言表達上進行創(chuàng)新和遞進。這與新聞攝影或者報道攝影中,長期跟蹤拍攝某個人、某件事,展現時間上的前后對比,是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作邏輯。
回到“家當”,在我看來,關于這組作品的縱向思考的東西特別多。黃慶軍堅持拍攝了20年,這20年的時間讓《家當》系列的縱向維度變得非常的廣闊,尤其是展現社會發(fā)展的縱向維度。特別值得關注的一點,是黃慶軍在《家當》系列的主題上,也有橫向維度的變化,比如“網購的家當”“網紅的家當”。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就是黃慶軍尋找到了當下的一個新問題——“互聯(lián)網對人、對生活的影響”,借助自己的語言表達方式——《家當》,所進行的藝術創(chuàng)作。
黃慶軍:確實如此,拍的越來越多,遇到的瓶頸也越來越多。2012年,我曾帶了20多張《家當》作品,去拜訪羅伯特·弗蘭克(RobertFrank)。弗蘭克在看完我的照片后,在贈我的《美國人》畫冊在上簽名留言:“謝謝你給我看這些照片,這些照片幫我打開了一扇看中國的窗?!边@讓我更加深入地探討視覺語言的問題:如果沒有文字解釋,你的作品能不能讓人看懂?如何突破平面有限的空間,創(chuàng)造攝影視覺上無限的可能?
在我學攝影之初,王福春老師一直告訴我,鏡頭要對準人。照片對社會有沒有意義,不在于這張照片是誰拍的,而是要看照片本身的內容是否有價值。
兩位老先生對我堅持《家當》系列的持續(xù)創(chuàng)作提供了巨大的動力支持,讓我去思考創(chuàng)作中“變”與“不變”的問題。
杜子:黃慶軍對自己的定位從來都不是一個普通的攝影師,他有他的藝術追求。在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也有過許許多多的糾結。比如,拍攝《家當》系列,拍50張與拍100張,區(qū)別和意義在哪里?在表達手法上有什么推進和發(fā)展呢?
慶軍也曾想過轉型,當時,我和他也探討過。首先,我們要明確他目前的優(yōu)勢是什么?他在《家當》這個題材上已經實踐和積累了這么多年,已經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下一步就是精益求精,更進一步。這時,放下《家當》的進一步創(chuàng)作,去開拓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這是不是有點兒揚長避短呢?所以,我極力反對他當時的轉型。
《家當》系列,原本只是雜志最初的一個選題,有不同的攝影師在進行拍攝,大部分人在項目結束之后就放棄了對這一內容的繼續(xù)投入。但慶軍發(fā)現這種記錄中國家庭的形式很新穎,能呈現一種與傳統(tǒng)紀實攝影不同的社會圖景,于是就一直堅持了下來,同時也就《家當》系列作品的內容和攝影語言表達進行不斷地拓展,不斷地豐富,最核心的一點就是堅決不重復自己,力圖在觀念上、方法上都不斷遞進。
《家當》系列的幾個分支,都帶有明確的方向性,“家當”已經不再是一個“物”,更像是一個社會學的概念,探討的是不同人群的生活狀態(tài),進入到了非常廣泛的社會學范疇之中。這就是種自我突破。
黃慶軍:這樣的變化還是基于我的創(chuàng)作需求而來的。這可能與我的個人經歷有關,從大慶來到北京,再從北京去到美國,地域的變化,身份的轉變,讓我找到了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方向——展現家當中的故鄉(xiāng)記憶。
來自故鄉(xiāng)的記憶,不僅僅是中國人才有,在美國這樣一個移民社會,來自任何一個國家的移民都有屬于自己的“故鄉(xiāng)記憶”。拍攝《美國人的家當》時,當我發(fā)現要把他們的全部家當都搬出來展現會非常困難的時候,我就有意識地選擇了“故鄉(xiāng)記憶”這一點去呈現,這與我拍《網紅的家當》《主播的家當》時,圍繞“網紅”“主播”的人設來選擇拍攝的家當,拍《網購的家當》只選擇通過網絡購買的家當,道理是一樣的,在繁多的事物中只抓取重點,傳遞我的創(chuàng)作理念。這也算是我在這20年的《家當》創(chuàng)作中,攝影語言表達不斷推進的一種表現。
黃慶軍:當下最主要的拍攝計劃還是拍攝《美國人的家當》,不管是新舊移民,還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都希望能借助影像,與他們的生活,與美國社會發(fā)生關系,讓更多人能夠產生共鳴。同時,還要在攝影語言的表達上做一些新的探索。
另外,我目前還在跟拍自己的孩子,從出生到18歲,每年拍一張他所擁有的物品,現在已經拍到了第七張,標題就叫“我的家當”。這與其他《家當》系列作品不太一樣,是一個比較個人化的項目,也算是“家當”這棵大樹新生長出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