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信宮燈
燈的最后一位主人叫竇綰,名字嫵媚溫柔。我想象她應是生著晶瑩的臉龐和濃黑的長發(fā),如同古詩中“青云教綰頭上髻,明月與作耳邊珰”的女子。那年外出訪古,特意去了河北滿城的陵山,在鑿山而成的古墓里,葬著竇綰和她的夫君西漢中山靖王劉勝。
夫婦二人同塋異穴,從劉勝墓出來不遠即是竇綰墓。兩墓大如宮殿,布局相同。由墓道入甬道,兩側設耳室,分別做儲物間和車馬庫;中室寬敞,象征著會客的廳堂;再向內的后室,是停棺安息之處。竇綰入葬時身穿可令尸身不朽的金縷玉衣,朱紅漆棺上鑲嵌著貴重的青玉與白玉璧。任是如此,美人終成塵土,宛若脫殼金蟬,消隱在浩茫的時光中。玉衣里的幾顆殘齒與一點兒碎骨,是她曾經存在過的微弱線索。
墓室未被盜掘,除了主人不在,陪葬的奇珍異寶歷歷可數。在后室的漆棺旁,我見到了聞名于世的長信宮燈,只不過真燈早已收藏在河北博物院,擺在這兒的是一件復制品。之前曾多次瀏覽圖片和影像,對燈的細節(jié)不陌生,面對替身時,觀感上難免生硬。但正如孫悟空拔下一根毫毛,又化出一個悟空,縱然元氣虛弱了些,形態(tài)與真身并無二致,也足以令人稱奇。
長信宮燈是燈,也是人。一個小宮女,十四五歲的模樣,青銅鑄成,施以鎏金。她眉眼細長,臉頰圓潤,不夠俏麗,卻是端正純凈。頭戴巾幗,光腳跽坐,身穿曲裾深衣。燈與她是合一的,她的左手連接著燈盤的圓柄,右臂上揚,闊大的衣袖垂下,正好扣住燈盤,便自然形成一個燈罩。燈盤上裝著兩片弧形的擋板,推動開合間,能任意調節(jié)燈光亮度和方向。
燈盤中心有插燭的銅釬,漢代的膏燭以動物脂肪為燃料,點燈時黑煙彌漫,氣味熏人。小宮女中空的身體是極好的煙塵容器,婉轉的煙霧可經由袖管進入體內,冷卻后化為灰燼。工匠鑄造她時分成六部分組裝,所以也很容易拆卸清洗。盡管這的確是非常巧妙的設計,我還是不忍聽到現代人贊美她是兩千年前的環(huán)保典范,又將她評為中華第一燈。她若知道自己被冠以這類俗氣的名號,不知會有何等感想。當我凝視她時,打動我心的,并非高明的構造,而是超拔的氣韻。她神態(tài)里有恭順,更多的還是一種肅穆。她斷定自己正在做一件隆重的事情,因而持燈的姿勢才能那樣莊嚴,這使得燈在她手里已不是照明工具,乃是向人間投射光明的圣潔法器。如果非要為她加上美譽,在我看來,她恰如一位為光而生的小燈神。
長信宮燈曾輾轉流離,幾易其主,親歷過政治的詭譎,也知曉宮闈間的秘密。在小宮女的右臂和衣角處,以及燈罩、燈盤、燈座上分別在不同的時間刻過九處銘文,共六十五個字,記錄了燈的容量、重量和每一位主人。從“陽信家”“今內者臥”“長信尚浴”的字樣中,可以推測出燈最初屬于陽信夷侯劉揭,后因第二任陽信侯劉中意參與“七國之亂”獲罪,家中物品充公,這盞燈被少府的內者沒收,送到了竇太后居住的長信宮,在沐浴時使用。長信宮燈的名字也由此而來。
竇太后是漢文帝的皇后,漢景帝的母親,漢武帝劉徹和中山靖王劉勝的祖母,竇綰又是她的侄孫女。不知在什么日子,因什么緣由,她將長信宮燈賜給了竇綰。燈奇巧華美,再加上祖母惠贈的情意和恩寵在里頭,自然成為王妃的心愛之物。這一回,小宮女遇到了最相宜的主人。
史書上沒有關于竇綰的記載,芳名之所以流傳于世,是在她的墓里發(fā)現了一枚雙面銅印,一面刻著名“竇綰”,一面刻的是字“竇君須”。漢代女子的印,名字前通常會冠一個“妾”字,以示謙卑,如馬王堆漢墓中辛追夫人的印刻的就是“妾辛追”。竇綰的印不同,絲毫不自謙,姓名表字,堂堂正正,清清朗朗,像一個有獨立精神空間的女子所為。從墓里隨葬的玉器、漆器、青銅器等物件中,大致能窺得這位王妃生前一些生活片段。其中有一件裝胭脂的朱雀銜環(huán)杯,造型是一只展翅的朱雀立在兩只高足杯之間的獸背上,嘴銜一枚可轉動的細白玉環(huán),杯的內外鑲嵌三十顆綠松石,配以錯金卷云紋裝飾。似這般奢華美艷的器物,于她也不過是日常梳妝時的小點綴。
她大概酒量極好,飲酒時喜歡行酒令。陪葬物中不只成套的盛酒器和飲酒器,另有一套“宮中行樂錢”和一枚錯金銀的鑲紅瑪瑙綠松石的銅骰。耳室里更是陳放著十七個裝酒的大陶缸,這種酒缸她丈夫的墓里也只有十六個。她也愛樂曲,通文墨,并不是只知享樂,在她墓中還發(fā)現了古瑟、磨墨用的研石和幾把用來修改錯字的鐵書刀。
她的丈夫劉勝,據記載是個不理政事、荒淫無度的人,他常說“王者當日聽音樂,御聲色”。說起來諸侯王身份微妙,若是雄才大略,易引起皇帝猜疑,假裝沉迷聲色,朝廷反倒放心。然而劉勝看起來不像是故意韜光養(yǎng)晦,大抵天性便是如此,史書也評價他“樂酒好內”。他妻妾成群,有一百二十多個子女,看到這個驚人的數字時,人們都會揣測竇綰是一位寂寞的王妃。
隔著兩千年層層疊疊的光陰,我試圖張望竇綰和她的長信宮燈。彼時正是“文景之治”后的盛世,國庫內錢幣堆積如山,糧食陳陳相因。位于河北中部的中山國,人口眾多,富足安穩(wěn)。中山王的王府中,每日少不了的是樂舞宴飲,觥籌交錯,無窮無盡的狂歡??墒求细杩傆猩⒈M的一刻,自喧鬧的筵席中退出,回到冷寂的內室,有人摸索著點燃一汪燭火。屋子里的桌、榻、錯金博山爐、朱雀銜環(huán)杯的形狀,從褪去的黑影中徐徐浮現。金色的小宮女面容沉靜,手中光影搖曳,猶如思緒的波紋。那位美麗的王妃,出身名門,嫁與諸侯王,命里帶著一身榮華。家族遠離宮廷權謀之爭,不曾遭遇王室操戈,一生都活在太平富貴中,比起很多皇家女子,她已是無比幸運。至于寂寞,是身為王妃理所當然要付出的代價,她早該知道。因此,所有的不快和動蕩,想必都只是淺淺淡淡,不會如劇烈的洪流侵襲。傷一點兒情,去不到心肝。
燈燃得久了,小宮女的身體溫暖起來。竇綰輕輕轉動燈盤,讓光愈加明亮,她在燈下鋪開竹簡,用書刀將上面的錯字小心地刮掉。時而,她會對著燈低聲私語一番,再看著小宮女把秘密隨同裊裊的煙霧一起收進體內。此時,外面是西漢的墨一般黑的黑夜,世界似乎變得很小,小到只看得到一位王妃,一盞燈。
日往月來,年華流轉。中山國的丘陵綿延,平原縱橫,河流不息。長信宮燈跟隨竇綰從紅塵轉到黃泉,這兒連白晝也是夜晚,卻沒有人再把燈點燃。小宮女睜著眼睛,陪伴主人的芳魂,在墓穴中度過了七十多萬個深沉黢黑的日子。她一直擎著燈,擎著一束前塵韶光中的故事。
九宮女圖
壁畫上有九位婀娜的女子。為首那位發(fā)髻梳得最高,面如滿月,雙目細長,上身穿襦,V 字形領口,腰間束著朱紅的曳地長裙,裙角處露出一只高高翹起的月白云頭履。一條淡綠色披帛從肩上繞下來,軟軟地纏在臂彎。她神色怡然,唇角淺笑,雙手交于胸前,引著眾人緩緩前行。站在她身后的第二女,生著豐腴的臉蛋兒和身材,頭上盤了一個形如螺殼的髻,左手拿玉盤,右手隱在披帛間,斜側著身子,似乎在向后面的人低語。與她面對面的是第三女,看不到相貌,只見背影窈窕,頭上亦是同樣的螺髻,雙手捧一只方盒。第四女梳了雙螺髻,立于第二女的背后,她手持燭臺,低垂眼簾,若有所思。第五女的一只手搭在第四女肩上,另一只手把一柄紅色團扇舉在臉前,擋住了少許面容,兩只眼珠齊齊轉向左前方,不知看到了什么。第六女的位置居于畫面中心,容貌與神采最奪目。黛黑的寬眉,鳳眼上挑,高鼻櫻唇,鵝蛋臉上含羞帶笑,手中端著一只裝了葡萄酒的高足玻璃杯。她的腰肢柔細,姿態(tài)婉轉,如一朵出水的嬌蓮,娉娉裊裊。
第七女側臉清秀,雙手執(zhí)一把搔癢的如意,溫良恭順地排在第五女之后。手擎拂塵的第八女則將身體轉向了觀者,她很年輕,五官分明,臉上流露出一種稚嫩的正經。排在最后的第九女,裝束特別,頭上戴著襥頭,身上穿的也是男子的窄袖圓領袍。女子扮成男裝,是當時宮廷里的新風尚。她面色平和,懷中抱著一個包袱。
夜色沉沉,這些女子拿著各自掌管的物件,仿佛拿著法器的仙女。她們的隊伍錯落有致,行走間長裙在履上輕柔擺動。此番出行,是要去侍奉一位公主。
公主是唐高宗李治與武則天的孫女,唐中宗李顯與韋皇后的女兒,名為李仙蕙。史書上說她的容顏“使桃李之花為之遜色”,我覺得她應該像一枝水仙花,仙蕙這個名字里就帶著水仙的香氣。
與別的公主不同,李仙蕙并沒有在宮中生長。公元683 年,李治駕崩,太子李顯登基不到三個月,便被武則天廢為廬陵王,貶謫到湖北房州一帶,李仙蕙在這個時期出生。直到她十四歲時,武則天在傳侄還是傳子的選擇中,最終決定將江山還給李氏,才將李顯一家召回長安。重新被立為太子的李顯如履薄冰,為了筑牢自己在宮中的地位,他有意與武氏子弟聯(lián)姻。兩年后,李仙蕙受封為永泰郡主,嫁給了武則天的侄孫武延基。
此時的武則天年事已高,朝政大權幾乎都落入男寵張易之兄弟手里。這二人氣焰囂張,平日對李武兩族的人十分輕慢無禮。有一回,李仙蕙夫婦與哥哥李重潤聚在一起時,議論了張氏兄弟的行徑。誰料宮中耳目眾多,張氏兄弟很快得知,便向武則天去告狀。孫子孫女私下里說話犯了忌,若是尋常人家的祖母,頂多責罵一頓也就罷了??蛇@位祖母不是那種尋常的祖母,她是心冷如鐵、殺伐果斷的千古女帝。三個年輕人未曾料到自己闖下了彌天大禍,觸怒龍顏,他們將為此付出慘烈的代價。
據《新唐書卷四·則天順圣武皇后紀》記載:“大足元年,九月壬,(武則天)殺邵王重潤及永泰郡主、主婿武延基?!逼渌恍┪墨I中也提到了此事,略有不同的是有的說三人被杖斃,有的說被縊死。這一年,李仙蕙十七歲。
公元705 年,李顯發(fā)動“神龍政變”,迫使武則天退位。再次當上皇帝后,他將李重潤和李仙蕙夫婦的墓從洛陽遷到乾陵,并追封他們?yōu)檐驳绿雍陀捞┕?。兩座墓被冠之為陵,墓葬和隨葬品的規(guī)格與皇帝相當,這是喪葬制度中少見的“號墓為陵”。李顯逾越常規(guī)地厚葬兒子女兒,是在為李家人翻案昭雪,更是在釋放一個父親積壓已久的愧疚和哀傷。當初他沒有力量救下孩子的性命,如今只能送給他們一座富麗的大墓,以此撫慰枉死的亡靈。
乾陵共有十八座墓,主墓是李治與武則天的合葬墓,另外十七座陪葬墓里有太子,有親王,有公主,有大臣。翻看這些人的生平,會發(fā)現大多死于宮廷中的陰謀和殺戮,未能善終。他們彼此之間是親人,也是仇人,生前不得不撕扯在一起,死后怕是再也不愿相見,雖然仍要比鄰而居,所幸隔著厚重的墓墻,魂靈可以各自安歇。
永泰公主墓區(qū)的面積有六千多平米。墓前立著石獅石人、華表雙闕,墓道與墓室的墻壁上繪滿了神獸、儀仗、宮女和日月星辰等祥瑞圖像,《九宮女圖》就畫在前室的東墻上。壁上丹青已過千年,少不得有斑駁漫漶,但線條更顯蒼勁,色彩依然明麗,畫上的美人都還沒有老。
壁畫的作者沒有留下名姓,觀其風格技法,當為一流畫師。九位女子不是他憑空虛構出來的,一定是宮中真有這樣的侍女,極有可能就是曾經服侍過公主的。畫師先去見過,起了底稿,再在墓室中調色布局,以工整細致的筆力把她們的影像挪移到了墓壁上。在死者的永生之宅,壁畫上所繪的一切侍衛(wèi)宮娥,與陪葬器物有同樣的意義,都是供墓主人延續(xù)往昔生活使用的。九宮女以這種方式殉了葬,表情姿勢倒皆是輕松自然,不見絲毫的畏怯和憂愁。她們的明麗將幽暗的墓室映襯得明媚起來。
唐朝的畫論中有感神通靈之說,人物、動物、景物越是畫得逼真?zhèn)魃瘢骄哂信c神鬼感通的能力。《九宮女圖》正是氣韻生動、宛然在目的妙作。因此墓門關閉后,她們必然會從壁上悄然走下,燃燭撣塵,搖扇驅蟲,為公主端酒奉食,體貼呵護,讓那含恨早逝的人兒,如在生前寢宮中一樣溫暖無虞。
大約在五代時期,曾有盜墓者登門造訪??脊虐l(fā)掘時,在墓道天井處發(fā)現了一具人骨,他的身旁扔著鐵斧,周圍有散落的金器和玉器,頭頂上方正是盜洞的位置。推測是當初從墓室里竊得寶物后,他的同伙生了異心,為獨吞財物,在即將離開時害了他的性命。在別人的墳墓中死去,臨終前的一刻,這位盜墓者是否會覺得人生如夢似幻。他又怎會料到,千年以后,自己將被寫入與永泰公主墓相關的各類資料里。
雖遭盜擾,墓里仍有一千多件劫余的文物出土。其中有公主的一方墓志,墓志銘由當時的太常少卿徐彥伯撰寫。文中寫到她的死因時,出現了“珠胎毀月”的字樣,意思是她因早產而死。又有研究發(fā)現,她死去的日子與哥哥和丈夫被殺只差一天,莫非是她正身懷有孕,突然遭受巨大的刺激,導致和腹中胎兒一同喪命。這與史書的記載有了差異,不過,墓志銘向來慣用虛浮之詞,尤其敘述特定情境下的敏感事件時,有可能會違背事實。以忤逆之罪被祖母所殺,既不榮耀,也太悲慘,不宜將其書寫在帶入冥界的生平敘事中,李顯或許有意要替女兒回避。但無論真相如何,永泰公主都是權力爭斗中的一件祭品。
她的封號永泰,原是希望能永遠安泰。然而自出生起,命運便落入不安的政治旋渦。這一生太短,短到未能修得生命的繁花似錦,來人間一遭,只換取剎那芳華;這一生又太長,長到不得不活到轟天震地的那一天,不得不迎向心神俱裂的驚和血肉剝離的痛。
金累絲鑲玉嵌寶雙鸞鳥牡丹分心
文物可以還原歷史,有時也能還原一份古代的愛情。明代梁莊王與魏妃合葬墓中出土的文物,便是二人情意的憑證。展覽設在湖北省博物館,進到展廳,滿眼金玉寶石,一片奢華之色。唯獨兩方并排陳列的墓志夾在其間,顯得陰沉暗淡。停下讀那墓志銘,兩篇文風相似,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結尾處也用了同樣的句式。梁莊王的是:“梁莊王宜臻高壽,以享榮貴,甫壯而逝,豈非命耶?”魏妃那篇語氣更重了些:“妃生于文臣之女,選配王室,正當享富貴于永久而遽以疾終,豈非命乎?豈非命乎?”連聲發(fā)問,引得我也痛惜不已。想想這對夫妻,富足顯赫,恩愛有加,無奈世事難有圓滿,一場人間繁華,瞬息即逝,未免倉促。
梁莊王名朱瞻垍,祖父是明成祖朱棣,父親是明仁宗朱高熾,明宣宗朱瞻基是異母哥哥。他在封地不用參與政治,也不必治理事務,每年坐享著豐厚的俸祿。第一任妻子早逝,繼妃魏氏本是平民之女,選妃后家族升為皇親,父親魏亨也得了襄陽縣南城兵馬指揮的官職。墓室中出土了一件鎏金封冊,是大婚那日為她冊封所用。魏妃像穿上水晶鞋的辛德瑞拉一樣幸運,遇到了年輕溫柔的王子,且對她萬般寵愛。
五千多件陪葬品里有三千多件珠飾寶石,多是魏妃的首飾。其中鏤空金鳳紋帔墜、纏了十二圈的金釧和金鑲寶石鐲三樣金器,據說是梁莊王送她的聘禮。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玉佩、戒指、耳環(huán)等物,而最光彩耀眼的當數她的發(fā)飾。
明代女子的發(fā)飾統(tǒng)稱為頭面,一副精細齊整的頭面,插戴搭配都有講究。比如頂簪,戴在發(fā)髻的頂端,起固定全局的作用;挑心,是在發(fā)髻正前方當中,自下而上挑著插的一支最大的簪子;分心,是插在發(fā)髻前后口沿的兩支簪子,前面的叫前分心,插在挑心下面,后分心則在髻的正后面;掩鬢,是插在發(fā)髻左右兩側的一對簪子,有團花形,有云朵形,能把臉形映襯得更俏媚,也可遮擋老年婦人鬢邊的白發(fā)。
在墓的后室和魏妃棺中共陪葬了二十多支端莊明艷的金簪,內有一支金累絲鑲玉嵌寶雙鸞鳥牡丹分心,將黃澄澄的金、白生生的玉,以及各色寶石連綴一起,金光熠熠,五彩斑斕,又清雅又富麗。我在展柜前流連多時,其制作之工巧、之精微、之繁復,真是怎么形容也不過分。它會讓所有前來參觀的女子動心,想到此物古時曾上美人頭,恨不能立刻取出,也拿到自己頭上戴一戴。
年少時癡迷《紅樓夢》,每讀到“懦小姐不問累金鳳”一回時,總是為著那支攢珠累絲金鳳費疑猜。名字那么動聽,賈府小姐每人一支,平日里好生收著,過節(jié)時才拿出來戴一戴,這般珍貴隆重的首飾,究竟是何等模樣呢?金鳳我明白,攢珠也可以想象得出,唯獨累絲,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才知是一種工藝,先把金子拔成極細的金絲,再堆疊編織成各種造型。明代制作簪釵多用累絲法,魏妃的這支分心,底襯就是用金絲盤繞成的渦狀卷草紋,從背面看過去,絲縷繁密,薄透玲瓏。經由它,迎春的累絲金鳳終于在我心里浮現了清楚的狀貌。
金累絲鑲玉嵌寶雙鸞鳥牡丹分心約有十幾厘米長,橫向彎弧形,如山巒起伏,又像小型的皇冠,后面焊接一柄扁平的簪腳。正面一圈兒邊緣處分布了十八個寶石托,里面嵌的是貓眼大的紅寶石、藍寶石和綠松石,它們的產地在東南亞和非洲,皆是鄭和下西洋的船隊帶回來的。在分心的中間做了一個鑲玉的細框,四周也以累絲花葉裝點,內里鑲嵌一枚鏤空白玉,玉上雕刻著牡丹鸞鳥圖。一對鸞鳥環(huán)繞在一支牡丹花兩側,一鳥俯身翹首,一鳥回首站立,兩鳥顧盼相望,尾羽與花枝相連,交纏映襯,情意綿綿。
魏妃的首飾自然都是她的王子所贈,別的那些僅是華麗昂貴,這支分心的不同,在于它有圖像語言。鸞鳥象征夫婦和諧,婚姻美滿,金累絲鑲玉嵌寶雙鸞鳥牡丹分心說出的是愛的語言,更能展露兩人的深情。
然而,與鸞鳥相關的還有一個低沉的故事。古代有個人得到一只鸞鳥,想盡辦法也不能使它鳴叫,后來在它面前放了一面鏡子,鸞鳥看到鏡中的自己,以為是同類,竟慨然悲鳴,奮飛而死?!扮R里孤鸞”這個成語,形容的就是相愛之人不得不離別的悲傷。
梁莊王在三十歲時去世,魏妃成了一只孤鸞。日夕相伴的八年,是她生命中最甜蜜歡喜的、最金燦燦的一段時光,今后永不再有。從此鏡不敢照,金簪蒙塵,雙鸞和鳴的分心更是不能看見,怕添傷情。
明代宮廷有個規(guī)矩,帝王與藩王死時,未曾生育的嬪妃都要殉葬。魏妃沒有子女,她自己也是非常想與夫君共同赴死的。墓志銘中說她“欲隨王逝”,但皇帝不準,以梁莊王與宮人生的兩個女兒還未成年為由,要她活下來撫養(yǎng)照顧。
這應當也是梁莊王的意愿,依著他的性格和經歷,是必定不會讓魏妃殉葬的。十四歲那年,父親明仁宗去世,母親郭貴妃生了三個孩子,本不必累及,卻因張皇后的陷害逼迫,不得不跟著殉了葬。這對于當時的梁莊王來說,無異于生活的巨大坍塌,他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承擔如此可怕的事情。于是他卡在了這里,不論長到多少歲,內心依然停留在恐慌的少年時代。史書記載他為人“好學樂善,孝友謙恭”,而他的善與謙恭,或許正是出于潛意識中對外在世界無法消解的懼怕,這讓他顯得非常懦弱,雖為天潢貴胄,連府中的管家都敢對他不敬。
魏妃是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是命運贈他的禮物。她的愛與陪伴療愈了他的不安,彌補了缺失多年的溫情。他那么愛她,愿把一切美麗的東西都捧給她。所以怎能讓母親的悲劇在她身上重演,怎會拿她鮮活的生命為自己的病軀陪葬??赡艹鲇趯ρ吃岬臉O度厭惡與敏感,他的墓原本是個單葬墓,只有一個棺床,既不與先前的妃子合葬,也沒有為魏妃的將來留下位置。墓室中還有一塊巨大的頂門石,一旦關上墓門,大石就會從里面死死頂住,很難再次開啟。這樣的設計是為了防備盜墓,同時也表明他沒有再請人進來同住的想法。
偏偏魏妃是個癡心人,她渴望追隨愛人同去,勝過在思念中獨活。好不容易熬過十年,小女兒出嫁了。任務完成后,她便迫不及待地患了病,并很快如愿以償地死去。臨終前叮囑家人,要與夫君葬在一起。為了完成她的遺愿,人們只能很不禮貌地撞破了梁莊王堅實的墓門,又在他的單人床旁邊,冒昧地接砌了一張小而低的棺床。
她的舉動像個任性的小女孩兒,一定要死,死后一定要去找他,和他擠在一起。試想,梁莊王正在悠長的夢中沉睡,忽聽巨響,門被撞開,進來些人,七手八腳地在自己床側動工。之后,她被送進來了,連同她的鎏金封冊、金玉首飾一股腦兒都帶來了,陰森孤冷了十年的墓室,霎時被金燦燦的光影填滿,仿佛從前那金燦燦的日子又回來了。雙鸞再相逢,已是黃泉中。該如何面對?以沉默?以眼淚?抑或,他會高興地嗔怪道,你呀你呀,你怎么來了呀?
庵上坊
我在黃昏時分來到庵上坊,金色夕光從上空穿過云層,灑在這門洞一樣的建筑上,為它更添了些惆悵的古意。抬頭望去,牌坊正中龍鳳牌上鐫刻著的“圣旨”二字,于此時的我來說,平淡空洞,不具威嚴。然而兩百年前,它降臨在這個山東半島中部的小村時,卻是帶著至高無上的輝煌。彼時,圣旨的到來,庵上坊的修建,一個家族獲得莫大的榮耀,十里八鄉(xiāng)驚動沸騰;今日,本地擁有一處名勝景觀,我能夠站在這里觀賞窮盡奇妙的雕刻,如此種種,不過是因為,一位女子守住了自己的貞操。
在當地文獻和民間敘述中,牌坊的來歷有著清晰但不見得絕對真實的始末。清嘉慶八年,山東安丘縣庵上村馬家大公子馬若愚,要與諸城北杏村翰林之女王小姐完婚了。成親那日,天不作美,下起了連綿不絕的大雨。依照當地風俗,這是非常不吉利的預兆。公婆認為是王氏被惡鬼附了體,遂不許兩位新人見面,擇日再重新拜堂。馬若愚受此刺激,第二天就一病不起,新娘因此顯得更加晦氣了。不久,馬若愚去世,王氏沒有再嫁,盡心侍奉公婆,直到十多年后自己死去。王家覺得女兒恪守婦道,德行高潔,要求為她建一座牌坊,馬家同意了。因建牌坊需要皇帝的恩準,王父便去京城求了一道圣旨。
清朝的牌坊分三個等級:一是“御賜”,由國庫出錢建造;二是“恩榮”,由地方政府出錢建造;三是“圣旨”,由家族出錢建造。馬家已換了馬若愚的弟弟馬若拙當家,豐厚的家產使他有信心為嫂子建一座天下聞名的牌坊。他四處張榜尋找好石匠,來自揚州的李克勤和李克儉兄弟二人揭了榜。
設計、采石、運送、雕刻、搭建,李氏兄弟與八個徒弟歷時十三年,才將這座十米多高的牌坊建成。在一百七十多塊石材上,施盡了平生手段。冰冷堅硬的石頭,在他們手中變得如宣紙般輕軟,他們拿錘子鏨子扁子時,也像握畫筆那樣輕靈。花卉、走獸、仙人逐一被變幻出來,安放在勾勾連連的構件上,各得其所,無一不妙。
庵上坊的樣式是四柱三樓式。正樓兩面的匾上刻著“節(jié)動天褒”和“貞順流芳”的字樣,上下款均是“旌表儒童馬若愚妻王氏節(jié)孝坊”。次樓兩塊匾上分別刻“大清道光”“己丑歲建”,即公元1829 年。坊身由四根立柱隔出的正門和邊門組成,中間的依柱石上有兩只石獅,胸前掛著的小石鈴鐺甚是逼真可愛。我想起在民間傳說中,李氏兄弟揭榜時展示了兩件絕活兒:一件是小巧的石算盤,算盤珠子能打得噼啪作響;一件是纖細的石鳥籠,里面那只石雕的畫眉鳥,會迎著風兒啾啾地歌唱。
石匠的手藝被渲染為帶有魔力的法術,大概也是因為庵上坊的雕刻確乎高妙。一只背負火珠的麒麟,在牌坊頂端凜凜而立。一些吻獸、蹲獸、戧獸、龍頭分布在正脊、垂脊和角梁上。樓匾四周鏤雕出祥云環(huán)繞,眾龍在其間騰躍。次樓下額坊上刻的四幅小畫,均有其吉祥的諧音寓意:一只毛發(fā)蓬松的大獅子帶著兩只小獅子,這是“太師少保”;一只憨厚的大象后面跟著一只小象,意為“父子拜相”,因小象身上馱著寶瓶,又稱“太平有象”;一只鹿和一只鶴并排,是為“六合同春”;山嶺間一只頑皮的猴子正拿著長棍捅樹上的馬蜂窩,圖淺意深,可解讀為“馬上封侯”。
次樓的上額枋刻著的牡丹、荷花、菊花、梅花,高高凸出于石面,枝枝葉葉像從石頭深處生長出來的。邊柱的兩面有數朵大繡球,花瓣用了透雕的技法,片片飽滿立體。另有一株芭蕉,葉子有舒有卷,其中一片低垂著,欲斷還連。邊柱外側的長形石上,淺雕了一幅風竹和一幅雨竹,風竹遒勁,雨竹淋漓,頗具文人畫韻味,幾乎完全脫離了匠氣。
正門柱子四面刻了兩人一組的八仙,呂洞賓與張果老,何仙姑與藍采和,漢鐘離與韓湘子,鐵拐李與曹國舅,手持法寶,或坐或立,或笑或談,面容與服飾的呈現極為細膩。中柱底座上是四幅小品,圖像毀損殘缺,依稀可辨有憩息的耕田者,有趕路的學童,有兩個漁夫將小船停在河畔,于月下對飲,還有一個樵夫,放下柴擔,坐在溪邊稍歇,順便脫下鞋子拔掉扎在腳上的刺兒。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曾在庵上坊路過停駐,瞻仰探究。上面的每一幅畫面都那么耐看,花是盛放的,人是生動的,動物是蓬勃的,但樣樣都與王氏的生活毫不相干。
哪怕是在這座抵償她青春的建筑上,她的名字也不值一提,仍是馬若愚身后面目模糊的王氏。無人知曉在她的少女時代,對生活有過怎樣的熱望,卻能想象得出,出嫁之后,她的日日夜夜俱是在孤寂和哀嘆中虛擲。若是能與丈夫結結實實地過上三五載,生下個孩子,對于小腳時代的女人,也算是一種生命的憑證和完成。往后的歲月,守著一點兒回憶,也可以安心活下去。而王氏與馬若愚的緣分如鏡花水月,一個徒占虛名的婚姻,將她的靈魂與肉身永遠困在方寸之間,動彈不得。生活談不上有多慘烈,無非是荒謬,無非是說不出的委屈,無非是空蕩又窒息,不知該怨老天還是恨自己。這樣一個萎縮的生命,與那些花香竹影,漁樵耕讀,山河神仙,遠遠地隔離著。
庵上坊的故事在當地口口相傳,其中有個版本里添了一段曲折的情節(jié)。說是王氏在世時牌坊就動工了,修建時有一根梁怎么也安不正。見多識廣的石匠明白內中緣由,讓馬家人詢問王氏是否有過非分之想。王氏雖未表明心中閃現過改嫁的念頭,但她承認,丈夫死后,自己曾偷偷穿過出嫁時的紅嫁衣。如此邪惡的事情一經坦白,那根無比倔強的梁也就放正了。
杜撰出這種情節(jié)的人,必定是“存天理,滅人欲”的擁戴者。他們認為一個節(jié)婦不光要行為端正,連起心動念也不可有,否則自有神明來懲罰,即便神明顧不上,一根石梁也能讓你現出原形。牌坊是多么的清堅潔凈啊,它只為值得的人加冕。
鼓勵女人孀居和禁欲的牌坊們,通常立在重要道路的中心處。節(jié)婦的身體要被嚴密包裹,她的情操和她悲劇的紀念碑可以任由世人圍觀。牌坊以開放的形式贊美著人性的封閉,以磅礴的氣勢昭示天下:從一而終絕非一件普通的小事。
關于牌坊的故事,大都冷冷的,死氣沉沉的。偶爾,也會出現個熱鬧活潑的異類。一個財主家的兒子身患絕癥,娶了個窮人家的女子沖喜,婚后幾天,女子成了寡婦。公婆為了留下媳婦,也為她修造牌坊。那牌坊多起一層,她這個人就仿佛被向地下多壓了一層。一想到不久后,自己會被牢牢壓在石下,她迅速憔悴著。但漸漸地,臉上的顏色又開始嬌艷了,人們以為她臣服了命運。在牌坊即將落成時,她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一個年輕的石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