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城北行二里,有一鐵匠鋪,鋪面老舊。挨著鋪子,依次是油漆涂料店,修車補胎店,裝修裝潢店。因這一地段非縣城中心,往來的人和車輛不多,有時甚至門可羅雀。
坐鋪的師傅叫葉發(fā)富,本縣城關鎮(zhèn)羅絲溝村人。雖年近六旬,但身板挺拔,長相俊朗,配上一米七幾的個子,加上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目字臉,高鼻梁,頗有軍人風姿,問后得知,年輕時在洛陽當過兩年兵,與我想象中腰弓背駝的打鐵人大不一樣。
但凡傳統(tǒng)手藝,大都有家源,學徒多為“門第師”,有的一傳幾代,有的世代以此為業(yè)。葉師傅最早接觸打鐵,是從祖父開始,從看祖父打,到跟父親打,再到后來自己親自打,祖孫三代傳承衣缽。在城關、黃堡一帶,葉氏頗有名氣,尤以打出來的刀具鋒利、耐用出名。
保康處荊山腹地,是襄陽市唯一的全山區(qū)縣,原住民不多,大多數(shù)家族都是從外地遷徙而來的,有逃荒的,有避亂的,有彈棉花、補鍋盆手藝人進山謀生的,有挑擔賣針線等小貨郎生意留下的,有倒插門入贅的,林林總總。落腳后,開枝散葉,繁衍子孫。葉發(fā)富說,聽祖父說,他們這一支,祖上是從相鄰的丹江口市進山逃難來的,以打鐵為生。城南至今有個叫葉家灣的地名,是葉氏進山祖先最先落腳的地方,至于哪個朝代進來的,已難考證,爺爺也未說清,作古了,成了家世的一段懸疑。
我到葉師傅店鋪時,正下著小雨,他弓著腰,在光線不明的鐵堆里翻撿,說是找把打鐮刀的鐵塊和鋼條。鋪外的墻角里,支有一口燒炭的爐子,鼓風機呼呼叫,爐火熊熊。
他把一指寬、四寸長的鋼條投入爐中,燒紅了,用鉗子取出,放到砧子上用小錘鍛打了幾下。打薄了,用小錘敲斷一截,細看茬口,若茬口細而發(fā)亮,表明硬度和密度合夾鋼要求。若硬度不夠,打出來的鐵器或崩,或卷,故選鋼試鋼極為重要。試好鋼后,放置一邊。取一塊半尺長、寸許厚的鐵塊入爐,用大火燒制。燒至白而亮時,取出,置空氣錘下,用錘打宰子,將鐵塊剖開成槽。槽成,將試過的鋼條置入槽內(nèi),趁熱鍛打,使兩者黏合。稍冷,用提前攪拌的稀泥巴涂抹到破槽夾鋼處(此法可防鐵水外流),此為打鐵的第一道工序,名曰“破槽夾鋼”。第二道工序為“燒發(fā)火”。通過高溫加熱,使鍛件達到熔點。觀火的方法是:鍛件白而亮,且有鐵水在鍛件上流動,并伴有金屬花飛濺,表明火候已到,用小火略溫片刻,隨即取出,用小錘輕而快地從正中鍛打,使雜質(zhì)溢出,使鋼鐵密實地融合一起,如此反復二至三次。第三步“開胚”。鍛件燒紅后,取出,置空氣錘下開胚,鍛打成所需的厚薄刀胚。第四步“卷把兒”。刀胚燒紅后,將打薄的邊緣部分,折起一指寬,用小錘鍛打,逐步成刀把兒形,留作安木制刀把兒用。第五步“剪形”,根據(jù)鐮刀樣式的長短、弧度,用鋼制的專用剪刀,將刀胚裁剪成鐮刀樣式。第六步“初級打磨”。用打磨機對刀胚飛邊、不平整的部分進行初級打磨。第七步“刻字”,將刀胚入爐火,燒紅,取出,用小錘敲打刻有“葉氏鐵業(yè)”的鋼章,使字嵌入刀面。第八步“淬火”。將刀胚燒至大紅,取出,將刀口緩慢浸入冷水中,直至淹沒。片刻,迅即取出,觀刀口顏色,若呈斑白,繼續(xù)入水冷卻透。第九步“校正”。用冷錘從刀背起,向刀面慢碾輕捶細鍛,進行校正。第十步“打磨開封”。將刀胚放至打磨機進行開封,拋光,將刀口多余的鐵磨去,使刀口鋒利。過去傳統(tǒng)工藝也稱此為“搶、銼劈口”。
一通忙下來,雖然一邊鍛打一邊不停地擦汗,但葉師傅仍然汗流滿面,兩臂上也沁了一層汗珠,胸前背后的襯衫上更是濕漉漉一片。見我說“打鐵人不易”,葉師傅苦笑道:“舊式打鐵,比這還苦。那時打鐵,工藝更為落后,以人力體力為主。老話說打鐵還需自身硬,說的就是身體,沒有好的身板,吃不了打鐵這碗飯!”
與祖輩和父輩相傳的古法打鐵相比,現(xiàn)在的體力強度實已大降,主要有三:一是鼓風?!按蜩F無巧,全憑火候好”,火力好,鍛件燒得通紅透亮,打著才過癮。舊式火爐生火,用的是手拉風箱,全靠推拉鼓風,不僅火起得慢,火力也小,時間拉長了,手臂極易發(fā)酸發(fā)麻?,F(xiàn)在改用鼓風機,一推電閘,風聲呼呼,如擂戰(zhàn)鼓。二是鍛打。過去打鐵多為兩人相對站立,一人持小錘,謂上路人,多是師傅,重在引導,提示。一人舉大錘,謂下路人,多是徒弟或幫錘,重在用力。鍛打時,舉大錘者需默契配合持小錘者,兩人并無語言交流,溝通主要靠看和聽。比如,當鍛件要翻身時,小錘一拖并落得音重,大錘心領神會,知道鍛件要翻身了。如果小錘翻面打,大錘也要迅速調(diào)整跟著翻面。小錘落在羊角上,重在聽音,若落得輕,大錘則輕打,落得重,則提示大錘要重打。因是“趁熱打鐵”,鍛件有的部位需連續(xù)重打,這最考驗一個人的體力,舉大錘者忙不迭地錘起錘落,瞬間揮汗如雨。兩人配合默契,非一日之功,舉大錘者,尤需專注。現(xiàn)在改進后,無需舉大錘,鍛打時,只需將鍛件放至空氣錘下,合閘,想打哪兒打哪兒,想打多久打多久,既輕便,又得力。三是打磨。過去謂之“搶、銼劈口”,主要用鋼制的手工火銼、鋼銼,趁熱開封刀口,對劈口進行削屑、打磨、拋光,全憑一雙手勁兒,現(xiàn)在將鍛件刀口部分放到打磨機、拋光機上,轉(zhuǎn)眼工夫,打得锃亮光滑,拋得寒光閃閃。
葉師傅打鐵,秉持“要打就打最好”。他打的刀具、農(nóng)具上,都印有“葉氏鐵業(yè)”四個字,這在山城???,獨此一家。這四個字,既是招牌,更是自信,還是鞭策。我問:“就打鐵而言,從父輩們身上學到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說:“老一輩人,作為匠人,是真正擇一業(yè)終一身,祖父打到死,父親打到老,直至七十多歲才放下錘子,幾十年如一日地專注、堅守一個行當,不偷奸,不?;?,憑良心,用技藝,對器件精益求精?!蓖覂?nèi)半鋪子的成品鐵器,“葉氏鐵業(yè)”四個字,如刀刻斧鑿,見筋見骨。
為驗證剛才打的鐮刀質(zhì)量如何,葉師傅用刀口去削、刮鐵桌,只見一卷一卷的鐵屑紛紛落下,再視刀口,毫發(fā)無損,不是親見,難以置信。葉師傅說,做這一行的,沒有過硬技術,沒有市場和客戶,這營生是做不下去的。前年,有個客戶住在離縣城百里外的馬橋鎮(zhèn)金斗村,慕名來鋪子買了一把彎刀。一個多月后,買主專程開車過來,把車停在鋪前,并不下車,說今天來不為別的,就想說一聲:“葉氏刀是真的好!”話畢,驅(qū)車而去。赴百里而送一言,是認可,更是贊譽。
葉師傅因從小就耳聞目染打鐵的艱辛,聽那叮叮當當?shù)穆曇?,從心里對這個行當是拒絕的。初中退學后,尚不到十五歲,農(nóng)村娃子沒有別的門路,萬不得已,只好跟著父親正經(jīng)學打鐵,規(guī)打規(guī)矩學了三年,該會的一樣不落,但終究覺得還是辛苦,沒有出路。放下打鐵,先后炒過茶,當過兵,開過車,進過廠,直到四十多歲下崗后,重新燃起父親的火爐子。葉師傅抿一口茶,笑道:“一個人吃什么飯,好像是上天注定的,你看,我兜來轉(zhuǎn)來,最終還是吃打鐵這碗飯?!闭f起打鐵的出路和前景,葉師傅吸一口煙,略頓,轉(zhuǎn)而嘆道:“這個行業(yè)往后沒有大的發(fā)展前途,過去,小小的縣城有七家打鐵的,現(xiàn)在僅剩兩家。年輕人沒有人再愿意學這手藝,包括我女婿,覺得辛苦且不體面,更不掙錢。我今年也五十九了,又還能打多少年?現(xiàn)在,工業(yè)機械化代替了手工作坊,是時代的進步,但現(xiàn)在的刀具、農(nóng)具,很多是批量生產(chǎn),不見火,不見錘子,一次性成型,既簡單快捷,又量大便宜,牛啊?!?/p>
嘆息中,透著無奈和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