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掛在西邊的山頭,將金橙色光芒,涂抹在白皮松的樹冠上,也涂抹在翩然歸巢的蒼鷺身上。嘹亮的鷺鳴,不久便響徹山澗。樹冠沸騰起來,白皮松身后的山林,用溫柔寧靜的綠色系,映襯了這種熱鬧。
高大的白皮松變成了一個半球形靶子,被一支支飛箭似的蒼鷺射中。
從高倍望遠鏡里看白皮松,也像是一把工筆的扇面,白枝、綠葉與球果間,無數(shù)只蒼鷺,美得儀態(tài)萬方,震顫心靈。
這樣一個初夏的黃昏,白皮松上鳥兒的歸巢,牢牢鎖住了無數(shù)眼眸。
蒼鷺,是自然界身材曼妙的舞者。巨翅,長腿,長喙,長頸,身著灰白相間的衣裳。修長的脖頸,總是彎成雅致的“S”型,似從古老的畫卷中探出頭來。頭頂漆黑的羽毛與白頸正前方縷縷黑羽呼應(yīng),仿佛戴了頂神秘的冠冕。長腿輕輕一點,原地起飛,優(yōu)雅的雙翅便輕盈舒展開來。
無數(shù)翅膀在樹梢枝頭上扇動,劃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罢聱樣陲w,于彼西雍”,此刻的白皮松,就是蒼鷺的“西雍”。夏日和風,因了這些舞動的羽毛,顯示出豐沛的詩意。遠遠望去,分明是畫家筆下的“松鶴延年圖”。
三棵抱團生長的白皮松,遠看像是一棵樹分出了三個枝杈,樹冠球狀,渾然天成。白晃晃游龍般的枝杈上,搭建了近百個鳥窩。鳥窩彼此獨立,又親切如鄰,互不影響私密,也方便群體間照應(yīng)。
鳥窩,是這三棵白皮松開出的朵朵大花,蒼鷺,是樹上會飛的花蕊。
擁有鳥窩和鳥兒的白皮松,顯得格外富有,也格外生動。
在這座神秘的空中花園里,“花蕊”,可以在樹枝與藍天間飛翔,可以哺育,唱歌,談情說愛。靈動的身姿,素雅的羽毛,裝點了白皮松。它們,比真實的花朵更美。
鳥窩,恐怕是天地間最簡陋、最樸素,也最誘人的建筑,由枯枝、泥巴和羽毛搭建的小小空間里,孕育著愛,希望,溫情。
斜陽里,蒼鷺從四面八方趕回,紛紛降落在樹冠間自家的窩里。
你看,它們是父親,或是母親,把剛剛在西撫河里找來的小魚兒,塞進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巴里;它們是小別勝新婚的甜蜜愛人,正耳鬢廝磨,卿卿我我;它們是引吭高歌、彼此講述一天間奇聞軼事、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它們是悠然梳理羽毛的愛美鳥,用喙輕啄羽毛,將其整理得絲滑順溜,神情專注宛若女子“對鏡貼花黃”;它們,是靜靜眺望遠方的孤獨客,像一尊尊凝固的塑像,超然物外,哲學(xué)家般若有所思,搞不清它們是在冥想,還是在等待;還有幾只蒼鷺從遠方歸來,卻并不急于回窩,而是圍著白皮松上下盤旋,忽高忽低,展現(xiàn)出令人咋舌的機敏。仿佛在執(zhí)行特殊的任務(wù),難道,它們是偵察兵?
蒼鷺會感謝三棵白皮松嗎?三棵白皮松會不會感謝蒼鷺?
其實,我是來拜訪這里古老的白皮松的,路遇了一幫手持“長槍短炮”的攝影人,順著他們的鏡頭望去,我要拜會的三棵古老的白皮松,竟然結(jié)滿了“鳥花”,這真讓我喜出望外。
我和攝影師們一同欣賞并記錄了樹與鳥兒的故事。他們用鏡頭記錄,我用眼睛和心靈記錄。
開滿了“鳥花”的大樹,人自然是萬萬不能近前的。為了不讓蒼鷺們呼啦啦飛走,我只能在高倍望遠鏡里欣賞它們。
這里是秦嶺支脈青龍山腳下的洛南縣石坡鎮(zhèn)周灣村,村子古樸寧靜,四面環(huán)山,莊稼與植被茂密,空氣里浮動著滿滿的負離子。西撫河蜿蜒著流經(jīng)村子,悄然注入石坡河。白皮松和蒼鷺,就坐落在村子的后山坡上。
每年的三四月間,一百多只蒼鷺千里迢迢從遙遠的南方遷徙而來,在三棵相擁而立的高大白皮松上壘窩,繁衍生息。作為一種棲息在水邊的鳴禽,蒼鷺對于生活環(huán)境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一百多年來,這群蒼鷺成群結(jié)對趕赴周灣村,說明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它們是認可的,至少演繹了兩個維度上的“擇良木而棲”。
四面環(huán)山的西撫河,水流清淺,沙石遍布,兩岸楊柳依依,沼澤濕地密布。水里的泥鰍和魚蝦,為蒼鷺提供了豐富的餐點。
不知哪位攝影家探得此秘,蒼鷺筑夢枝頭的畫卷被傳播了出去,一時間觸動萬千心靈,無數(shù)人跋山涉水,踏破晨霧與暮色,只為一睹這里鳥與樹的一往情深。更多定格了的美麗瞬間,又感染感動了更多更多遠方的人。
一個藏在秦嶺腹地默默無聞的小山村,就這樣因了三棵白皮松與蒼鷺,漸漸名聞天下。小山村變富了,也變美了。
這個季節(jié),窩里的雛鳥已經(jīng)長大,羽翼日漸豐滿,食量倍增,為了填飽孩子們的肚皮,蒼鷺父母早出晚歸,忙得不亦樂乎。有人說,早晨天剛放亮,蒼鷺的叫聲就飄蕩在林子上空。白皮松上的住宅里,不時能看到騰空而起去覓食的蒼鷺,直到黃昏,才陸續(xù)回窩歇息。
我百度了一下蒼鷺,得知它們其實是一種孤獨的生命體,既獨立,又孤僻,非常注重隱私,就連捕食時也不依靠伙伴或者伴侶的幫助。只有在交配的季節(jié),個體間的疏離感才會被打破。
看過一個視頻,蒼鷺在捕食的瞬間簡直換了一副面孔,機警且敏銳。它們先是靜靜地立于水中,可以安泰若素地幾個小時一動不動,那模樣仿佛不是在覓食,而是在超度,以至于水里的魚蝦以為它的雙腿不過是兩根木棍,可以放心大膽地靠近。一旦看準獵物,蒼鷺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擊,用鳥喙飛速夾起獵物,吞食下去,穩(wěn)、準、狠。然后,繼續(xù)扮演雕塑,氣定神閑地守株待兔,等待下一個主動送上來的倒霉蛋。
有意思的是,蒼鷺絲毫不貪食,吃飽了,縱有美味佳肴在嘴邊,也不為所動。在這點上,蒼鷺比人可敬。
據(jù)資料載,因為人類活動和對沼澤濕地的不合理開發(fā),我國蒼鷺種群數(shù)量急劇減少,到20世紀90年代初,蒼鷺在大陸僅存3000多只,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三有”(有益的、有重要生態(tài)價值、有科學(xué)研究價值)野生保護動物等,已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2012年瀕危物種紅色名錄。
周灣村的三棵白皮松上,棲息著近200只蒼鷺,如此龐大的野生蒼鷺群棲于一處,在全國極其少見。
第二天十點左右,我來到了白皮松的腳下。昨日傍晚的熱鬧景象已不復(fù)存在。兩只蒼鷺在高空盤旋,樹冠上幾乎看不到拍打的翅膀。
夏天的周灣村,完全感覺不到絲毫暑熱。想起朱自清在《松堂游記》記述了他和友人的一次盛夏避暑,寫到了白皮松:“堂中明窗凈幾,坐下來清清楚楚覺得自己真太小。在這樣高的屋頂下。樹影子少,可不熱,廊下端詳那些松樹靈秀的姿態(tài),潔白的皮膚,隱隱的一絲兒涼意便襲上心頭?!闭驹诎灼に上拢眢w即刻被一股清涼的氣息包裹,空氣中彌漫著松脂的清香。那一刻,我和朱自清有了同樣的感受。
這是三棵相擁而生的白皮松,年齡均八百余歲,就像是三位威武霸氣的士兵,樹身粗壯,挺拔俊俏,守護著周灣村的水土。樹高二十米左右,其中一棵白皮松的樹圍超過了兩米五。三棵白皮松在身高上遠超周圍的樹木,有種“木秀于林”的風采。在十余米高處,三棵白皮松各自伸出無數(shù)枝杈,枝葉交融,組合成一個饅頭狀的樹冠,亦如開屏的孔雀。那些白亮亮的枝條,或粗或細,游龍般斜向上伸展開去,于碧綠的針葉間,托舉著近百個鳥窩,遮蔽了半個天空。
白皮松脫去層層外皮后,內(nèi)皮上便凝出厚厚的白霜,斑駁的紋理,像水流拍打著時間的河岸,翻卷出古老神秘的浪花。
我知道,幼時的白皮松樹皮光滑,灰綠色。長到一定年齡開始脫皮,樹皮會像鱗片一樣開裂,無規(guī)則片狀脫落,露出淺黃、淡綠、紅褐色的新皮,像極了軍人穿的迷彩服。老年的白皮松不再脫皮,樹皮呈灰白相間的斑鱗狀。蒼老的白皮松,遠眺枝干通體雪白,玉樹瓊枝,視覺震撼力極強,這或許就是它名字的由來。有人稱白皮松為“白袍將軍”,它還有“白骨松”“三針松”“白果松”“虎皮松”“蟠龍松”等美名。
秦嶺是白皮松的適生區(qū),西鄉(xiāng)縣午子山上有兩千五百畝左右的白皮松林,其中高十五米以上,胸圍一米以上的有數(shù)萬棵,陜西寶雞以白皮松為市樹。
我曾經(jīng)在植物園的行道樹白皮松下?lián)焓斑^許多脫落的“鱗片”,它們邊緣齊整,觸感粗糙,卻姿態(tài)萬千,它們是飛翔的小鳥、緩行的蝸牛、小憩的青蛙、飄浮的云朵、絢麗的晚霞……雖脫離了母體,卻以別樣的姿態(tài)美麗著。生命中如此卑微的碎片,也能綻放出迷人的魅力,著實令人感慨。
“這三棵白皮松,是周灣村人的樹神?!倍蟼鱽硪焕险叩穆曇?,嚇我一跳,回過身,一位和藹的老者正笑瞇瞇地望向我和白皮松。原來,他是周灣村人,義務(wù)護鳥護樹多年,見我是外地人,對古樹感興趣就主動介紹起來。
老人很善談,他說古時周灣的后山寸草不生,貧瘠荒涼,自從三棵白皮松出現(xiàn)在山坡上后,山漸漸綠了,樹也慢慢長起來了。這當然是一個傳說,卻被老者說得繪聲繪色,顯然他是真的相信。
一代代周灣人被風雨吹老故去,白皮松卻愈發(fā)茂盛起來。一百多年前的某天,白皮松龐大的樹冠,像一個溫暖的懷抱,接納了一群從南方遷徙而來的吉祥鳥,從此,周灣村擁有了一個美妙溫馨的空中“花”園。一百多年里,蒼鷺們冬去春來,從不爽約。
這段話,是真切存在的事實。
自蒼鷺抵達這里后,周灣村年年風調(diào)雨順,倉滿糧豐。善良的人們認為好年景是由白皮松和蒼鷺帶來的,打心眼里敬重神樹與神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2015年夏天,幾雙貪婪邪惡的手伸到白皮松和吉祥鳥的身上。來自外地的五名捕獵者,先后盜獵蒼鷺57只,鳥蛋4顆。幾十只吉祥鳥不幸已流向餐桌,殘忍的行徑令人發(fā)指。余下的蒼鷺,第一次感受到妻離子別的痛楚,驚恐傷心中逃得無影無蹤。
少了蒼鷺的白皮松一下子空蕩蕩、死寂寂的,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三棵松樹的落寞里,還彌漫著蒼涼。
周灣人氣得捶胸頓足,他們憤恨無恥的盜獵者,也悔恨自己沒有保護好瑞鳥。好在,盜獵者很快落網(wǎng),受傷的蒼鷺也得到了救治和放生。
這一年的冬天,漫長而寒冷,周灣人在惴惴不安中眼巴巴地數(shù)算著蒼鷺的歸期。陪伴周灣人一百多年的吉祥鳥,遭此劫難后還會再回來嗎?人們在心底默默祈禱:吉祥鳥快快回來吧,還要請你們繼續(xù)保佑周灣村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呢。有你們在,日子就會平平安安。
三月中旬的某天,天空傳來親切熟悉的鷺鳴,周灣人奔走相告,神鳥回來啦!神鳥回來啦!大伙兒像是見到了失散已久的親人。
宛若天使般降臨的蒼鷺,輕輕抖落長途跋涉后滿身的塵埃和疲憊,又一次住進了白皮松上的空中家園。和往年一樣,優(yōu)雅從容地開啟新一年的繁衍生息。
幾只蒼鷺靜靜地望著往日里捕食的西撫河,凝視著對面碧綠的群山,似乎寵辱皆忘。
從此,周灣村上至古稀老人下至懵懂孩童,都自覺擔起護鳥的工作,在白皮松樹下增設(shè)了一圈防護網(wǎng);若是發(fā)現(xiàn)陌生人靠近白皮松,或是靠近蒼鷺,必上前盤問;當?shù)卣疄榱吮3炙礉崈簦WC蒼鷺的飲食健康,明文禁止在附近開采礦山,污染水源;村子里還成立了三十人的保潔隊伍,以確保全村和蒼鷺的吃喝都干凈衛(wèi)生。山水靈秀,有時也不僅僅是大自然的造化。
眼前質(zhì)樸剛毅的白皮松,恰如一位錚錚鐵漢,無畏嚴寒酷暑,不懼暴風驟雨,始終挺立于山谷,用年輪默默記錄著蒼鷺的遷徙。以一己之力,扛起了家園的安寧與希冀。
開春,蒼鷺再一次成群歸來,天空里,布滿了優(yōu)美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