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時候,西湖下了一場大雪,紛飛三日不止。
這一天深夜,張岱著毳衣,登上小舟,獨自一人沖破天地間肅殺的冷寂,前往湖心亭看雪。
湖中人聲鳥鳴俱絕。霜降罩湖,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應俱白。此番景致令他欣喜:“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钡搅送ど?,居然已有兩人鋪氈而坐,童子正在溫酒。這二人是從百多里外的金陵而來,客居在杭州。張岱與他們共飲了三大碗酒方才告別,船家駛離湖心亭時,張岱聽到他喃喃嘀咕:“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p>
在回憶錄《陶庵夢憶》中,張岱以簡峭朗潔的文字勾勒出一幅清麗悠遠的西湖雪夜圖:“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睘榱瞬皇巩嬅嫠腊?,張岱遂在這一片白雪的底色上,加上了“一痕”(長堤)、“一點”(湖心亭)、“一芥”(舟)、“兩三?!保ㄖ壑腥耍?。淡淡幾筆白描就包含了長與短、點與線、方與圓、多與少、大與小的諸多變化。這畫面似乎還太安靜了,于是張岱便與船夫駕舟出現(xiàn)在茫茫湖天之際。
你看,煮酒爐上紅色火光也從白色的雪景中跳躍而出,畫面的色彩頓時亮了起來。人與自然共同構成了一幅靈逸飄動的水墨圖。
其實,倘若不是在大雪紛飛的冬夜,湖心亭本不是一個凝靜清絕的地方。張岱在《西湖夢尋》中寫過的,自萬歷二十八年,司禮監(jiān)孫東瀛加以改建之后,湖心亭“金碧輝煌,規(guī)模壯麗,游人望之如海市蜃樓”,就是滕王閣、岳陽樓也無法比擬。
每年春天時,湖心亭還有市集景觀:“山景、睺羅f976f606fe1ff819ae553d881466e335、書畫、古董,盈砌盈階,喧闐擾嚷,聲息不辨?!睆堘凡幌褚话闳四菢酉矏邸八鉃囦偾绶胶谩钡奈骱菍Π籽└采w下清幽冷寂的西湖情有獨鐘。誠然,無西湖的“大雪三日”,便不會有《湖心亭看雪》,但沒有張岱那精心構造巧妙經(jīng)營的寥寥百字,湖心亭的雪景也不可能為后世的人們念念不忘。張岱這一次富有藝術意味的精神體驗,開創(chuàng)了欣賞西湖景致的一個全新視角。這遙遙印證了英國唯美主義藝術運動的倡導者奧斯卡·王爾德關于自然與藝術之間聯(lián)系的論述:
現(xiàn)在人們看見了霧,并非因為有霧,而是因為詩人和畫家們已經(jīng)把那種景象的神秘魅力告訴了我們。在倫敦,霧也許已經(jīng)存在了幾個世紀,我敢這么說,但是沒有人看見它們,因此,我們對它們一無所知。霧并不存在,直到藝術創(chuàng)造了它們。
在惠斯勒畫出倫敦的霧之前,倫敦并沒有霧。在梵高畫出普羅旺斯的柏樹以前,普羅旺斯的柏樹一定少得多。而在張岱用淡墨疏筆勾畫出湖心亭的雪景之前,西湖想必也沒有那么深邃的荒寒奇清之美。
張岱本是紹興一個乘車馬衣輕裘的世家公子,六十八歲時,他用帶點兒沮喪的幽默為自己作墓志銘,預期將在七十七歲死亡。他說他喜歡深深的庭院、俏麗的丫環(huán)、俊美的孌童、華麗的衣裳、誘人的美食、奔馳的駿馬、絢爛的華燈、綻放的煙火;還有梨園歌舞,紫檀架上的古董,雪白的手剝開金黃的橘子,新綠的茶葉在水中緩緩舒展……他耽于一切精美的物質(zhì)生活,而他的感官也在這些享受中被磨礪得纖細而敏銳。在這幅頗有些自謔意味的自畫像里,張岱卻遺漏了一件重要的事:他努力學習以培養(yǎng)自己的寫作才能,成為明末清初最優(yōu)秀的散文家之一。但他并沒有利用這種才華去攀登科舉考試的階梯,而是把大半生涯花在杭州這塊文化發(fā)達的圣地,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張岱鐘情于西湖。他“盤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頭,無處不到”。倘若我們要穿越時空,去逛逛晚明的西湖,那么張岱會是最好的導游。
二
這一天,張岱和他的族弟張弘談起西湖以及同在浙江境內(nèi)的另外兩個湖泊:湘湖和鑒湖。張弘用一味贊頌的口氣評論道:“西湖仿若美人;湘湖僻處蕭然,舟車罕至,好比隱士;鑒湖自有一種淡遠的氣韻,恰似神仙。”
不過,張岱不以為然,于是說:“湘湖就像待字閨中的少女,靦腆羞澀。鑒湖則是身出名門的閨秀,令人欽慕,但不可以狎弄親近?!蹦敲矗骱??張岱繼續(xù)說道:“若西湖則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之矣。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
西湖無疑是漂亮的,但那是風塵女子的漂亮,縱使天香國色,也不得不逢場作戲,所以任誰都可以親近她、傾慕她,也就任誰都可以輕慢她、冷落她。正是西湖艷麗的聲色,招來了她的喧囂與凄惶。當然,張岱并無刻意貶低西湖之意,他的表白里帶著些許傷感和惋惜。
張氏兄弟以女子的形象來品評西湖,通過自己的情感體驗和想象賦予了這片湖水鮮活的生命與靈魂。這種以“形人意象”的方式觀看風景是中國文人所常用的一種審美模式。所謂“形人意象”即以人作為美感換位的憑借,在面對山水時,以觀人的美感增加觀景時情致的共鳴。由于觀賞者把對人相貌與氣質(zhì)的感知“換位”成了欣賞山水的美感憑借,在面對自然風景時就仿佛對視壯夫、英雄、奇?zhèn)b、佳麗,產(chǎn)生獨特的審美體驗。
后來,張氏兄弟的這番品評被寫進了記載西湖掌故逸聞的《西湖夢尋》當中。那時,明朝已經(jīng)滅亡,張岱經(jīng)歷著易代的陣痛,而原本園林如織、繁花似錦的西湖也僅存斷壁殘垣。不過,在為此書作序的查繼佐看來,此時的西湖反倒因為寂寞冷清顯露出另一番玉潔冰清的動人妙質(zhì):
湖中之繁華綺麗,雖凋殘已盡,而湖光山色未嘗少動分毫,東坡所謂“晴光滟瀲”“雨色涳濛”,故端然自在也。西湖向比西子,若樓臺池館,則西子之錦衣袨服也;嫩柳夭桃,則西子之歌喉舞態(tài)也。近日西子乃罷歌舞,去靚妝,拔簪珥,解衣盤礴,正當西子澡盆出浴之時,須看其冰肌玉骨、妖冶動人,何待艷服喬裝方為艷色也哉?
張岱、張弘和查繼佐皆以美人為意象來觀賞西湖,這大約是受了蘇東坡的啟發(fā)。
自從東坡將西湖比作西施,西湖便與美人有了瓜葛。像張岱這樣深具古典修養(yǎng)的晚明文人在流連山水時,除了耳得為聲,目遇成色以外,心中想必誦讀著東坡的詩句,體味著對意境瞬間精確掌握的快感,感受著歷史的召喚與啟發(fā)。東坡借助西子這一比擬與后世的游人分享了他的視覺體驗,而西子的比喻也成為了一個初始的圖式,文人們以此作為欣賞西湖的出發(fā)點,并通過自己的親身體驗不斷對這個圖式加以修正和補充。
這一年的初春,袁宏道生平第一次來到西湖。他“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層崖中,則心已飛湖上也”。在昭慶寺簡單用了茶點之后,便駕著小船入湖了。這是一次充滿了驚艷與悸動的審美經(jīng)歷:
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
袁宏道熱衷于山水,張岱對他的游記極為推崇,說他是記山水游記的近時第一人。袁宏道筆下的西湖別具性靈之美:山色就像少女美妙的黛眉,花光就像少女鮮嫩的粉頰,湖面暖風如同酒香一樣醉人,湖中波紋仿佛白綾一般起伏。他那“目酣神醉”的感官體驗是自我的、封閉的,然而在描繪對西湖的第一印象時,東坡的西子之比又浮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只不過他將浣紗女的形象變成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河洛之神,寄托的是自己對這片湖泊始驚、繼醉、終狂的癡情與愛戀。
三
吳山城隍廟的右側有一座火德廟,內(nèi)為道士精廬,那是張岱很喜歡去的地方。他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欣賞西湖景致的一個獨特角度:
北眺西泠,湖中勝概,盡作盆池小景。南北兩峰如研山在案,明圣二湖如水盂在幾。窗欞門槔凡見湖者,皆為一幅圖畫。小則斗方,長則單條,闊則橫披,縱則手卷,移步換影。若遇韻人,自當解衣盤礴。畫家所謂水墨丹青,淡描濃抹,無所不有。
火德祠道士精舍構建的妙處就在于充分利用了湖中之景、南北之山、明圣二湖之水,通過借景的手法來實現(xiàn)其空靈晶映之美。祠廟建筑上的門窗都成為了張岱的取景框,他所說的斗方、單條、橫披、手卷,多半是審美的感興之作。西湖那廣闊的青山秀水被納入小小的窗欞門槔中,成為一幅幅淡描濃抹的水墨丹青圖。早在南北朝時期,詩人謝眺就對窗戶的本義做出最精辟的概括:“辟牖期清曠,卷簾候風景?!边@句詩不僅點出窗的基本功能作用,而且進一步指出窗的框景、借景等景觀性功能,借用窗子將外面的無限自然世界納入有限的空間中。這種窺窗如畫的審美體驗被張岱概括為“一粒粟中藏世界,二升鐺內(nèi)煮山川”。
在門窗所形成的取景框中,原本巍峨高聳的南北二峰就好像書桌上的山形硯臺,而西湖的里湖和外湖就如同案幾上的水盂。這種以小蘊大的藝術趣味正如《維摩話經(jīng)·不可思議品》中所云:“若菩薩住是解脫者,以須彌之高廣內(nèi)芥子中,無所增減?!薄敖孀蛹{須彌”是晚明人在園林中普遍追求的意趣,李漁的“芥子園”就是以此為靈感建造的。這位明清之際偉大的戲曲家、園林專家一生鐘愛西湖,認為天下山水“莫秀于吾浙之西湖,是清新俊逸之才也”,他的名號“湖上笠翁”就是源自于對西湖的喜愛。他居住杭州時,曾有意購買一條湖舫,并對它的窗格加以設計:
四面皆實,獨虛其中,而為“便面”之形。實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虛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兩旁,所謂便面是也。純露空明,勿使有纖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無他物矣。坐于其中,則兩岸之湖光山色、寺觀浮屠、云煙竹樹,以及往來之樵人牧豎、醉翁游女,連人帶馬盡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圖畫。
這種借景觀和張岱在火德祠中所用的借景法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
在空間上突破局限,以小小舟舫與舟舫外極大之自然相連,延展了觀賞者的視野。但李漁的借景觀并未止于此處,而是進一步突破了時間的界限——隨著游船的前進,扇面窗中的景物,寸時變換,不為一定之形。小小的扇面窗包圍的空間是有限的,通過它呈現(xiàn)的景物卻可以隨時間的流逝而各異其趣。于是畫舫不再僅僅是一個孤立的物象,而是與湖水青山一起構成完整的審美意象,它是同時向時間和空間借景的行動著的風景。
四
張岱對自己發(fā)現(xiàn)了火德祠這么一個眺望西湖的觀景點感到頗為得意。他的一首詩就將這種心情表露無遺:
中郎評看湖,登高不如下。千頃一湖光,縮為杯子大。
余愛眼界寬,大地收隙罅。甕牖與窗欞,到眼皆圖畫。
漸入亦漸佳,長康食甘蔗。數(shù)筆倪云林,居然勝荊夏。
刻畫非不工,淡遠長聲價。余愛道士廬,寧受中郎罵。
詩中所提到的中郎,即袁宏道。他們兩人雖然都有濃厚的“西湖情結”,但對于何處才是最佳的觀景點卻持有完全不同的見解。
張岱喜歡站在高處遠眺西湖。他常常芒鞋布襪、努策支筇,登上南北高峰、五云山、吳山的山巔,自高而下欣賞西湖的景致。他登上北高峰,看見此地群山屏繞,湖水鏡涵,由上視下,歌舫漁舟,若鷗鳧出沒煙波,遠而益微,僅規(guī)其影。西望羅剎江,若匹練新濯,遙接海色,茫茫無際。他從南高峰鳥瞰,不僅對西湖的地理位置了然于心,還將西湖的全景盡收眼底,塔中四望,則東瞰平蕪,煙消日出,盡湖中之景。南俯大江,波濤洄洑,舟楫隱見杳靄間。西接巖竇,怪石翔舞,洞穴邃密。其側有瑞應像,巧若鬼工。北矚陵阜,陂陀曼延,箭櫪叢出,麰麥連云。他在五云山頂俯視南北兩峰,若錐朋立。長江帶繞,西湖鏡開,江上帆檣,小若鷗鳧,出沒煙波。由于選擇了特殊的觀景角度,原本纖巧秾麗的西湖便呈現(xiàn)出淡蕩蒼茫、雄渾開闊的意境。
然而,袁宏道對于登高觀湖卻無興趣。他的朋友陶望齡嘲笑他不登保俶塔,他振振有辭地解釋:“余謂西湖之景,愈下愈冶,高則樹薄山瘦,草髡石禿,千頃湖光,縮為杯子。北高峰、御教場是其例也。雖眼界稍闊,然此軀長不逾六尺,窮目不見十里,安用許大地方為哉?!币环览碚f的陶望齡啞口無言。
風景和繪畫一樣,有些近看比遠眺悅目,有些則恰恰相反。袁宏道之所以認為西湖之景愈下愈勝與他對西湖所具有的繪畫特質(zhì)的認識有關。他曾以宋畫和元畫分別比擬西湖和山陰的景色,不但說明其間的差異,更進一步表明自己具有辨識優(yōu)劣的能力:
然會稽諸山,遠望實佳。尖秀淡冶,亦自可人。昔王子猷語人,但云“山陰道上”,“道上”二字,可謂傳神。余嘗評西湖,如宋人畫;山陰山水,如元人畫?;B人物,細入毫發(fā),淡濃遠近,色色臻妙,此西湖之山水也。人或無目,樹或無枝,山或無毛,水或無波,隱隱約約,遠意若生,此山陰之山水也。二者孰為優(yōu)劣,具眼者當自辨之。
在袁宏道看來,西湖的山水如同宋代的宮廷繪畫,華麗纖巧,精工細密,追求逼真的景物容貌。既然“細入毫發(fā)”“色色臻妙”,自然應當近距離細細玩賞方能體味出其中的妙處。而山陰的山水“遠望實佳”,是因為它“尖秀淡冶”,更接近元人清微淡遠,逸筆草草,以筆墨韻味取勝的繪畫風格。
五
西湖的美,讓張岱流連。即便在明朝覆滅之后,那一派景色仍在他的夢中端然未動。求助于語言或許是另一種表達我們對一個地方喜愛的方式,于是張岱試圖用文字追摹西湖的意象,留傳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但那空靈晶映山水之美又如何能傳達?張岱知道,無論多么細膩動人的語言也很難將美的感受言說清楚,就仿佛夢中說夢,非魘即囈。
與藝術的品格一樣,大自然的美亦是無法言說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無所作為。欣賞美并試圖去描述美可以磨礪我們的感官,亦可以錘煉我們的語言。而張岱即是一位淬煉語言的高手,即使平凡的事物,經(jīng)過他的描述,也變得晶瑩剔透,光潤亮澤:飛來峰的俊秀別致在他的筆下幻化成米顛袖中一塊奇石,棱層別透,嵌空玲瓏;他形容玉泉寺前的池水“泉白如玉,水望澄明,淵無潛甲”,僅僅十二個字就描摹出那明凈清澈的美。張岱還將感覺挪移,把“眼、耳、鼻、舌、身、意”一律打通:他用“冷綠萬頃”形容峋嶁山房外的蒼松,一個“冷”字將清幽之境訴諸膚覺,使人通體清涼;他描繪十錦塘“枝葉扶蘇,漏下月光,碎如殘雪”,一個“碎”字不僅賦予了月影斑駁的形態(tài),還仿佛讓人聽到了那灑落滿地的清脆聲音;他寫孤山的寒梅“破臘一枝,遠謝六橋桃柳”,一個“破”字道盡梅花蕭索的意態(tài)。這樣典雅別致的語言成為某種向?qū)В尯笫赖娜藗兛梢皂樦闹敢I略山水微妙的美。
王雨謙這樣稱贊張岱的文字對于西湖的意義:
西園雅集,得米海岳一敘,而人物園亭儼然未散;建章宮闕,得張茂先一語,而千門萬戶仿佛猶存。有《夢尋》一書,而使舊日之西湖于紙上活現(xiàn),則張?zhí)这种泄τ谖骱瑪嗖辉诿缀T?、張茂先之下哉?/p>
米帶為李公麟的《西園雅集圖》所作的圖記,使后人得以追慕東坡等十六位文人雅士在王詵府邸的風云際會。晉武帝詢問張華建章宮的千門萬戶,他“應對如流,聽者忘倦。畫地成圖,左右屬目”,使人大有親臨其境之感。
從蘇東坡那首玲瓏剔透的小詩到張岱的七十二則《西湖夢尋》,正是歷代描繪西湖的詩文所構建出來的文學傳統(tǒng),使西湖的美歷百劫而不毀,以鮮明的意象流傳在世人的心中。
六
1657年,張岱再次來到位于雷峰塔右的小蓬萊。這里是他尊敬的長輩黃汝亨的讀書之所,曾有四方弟子千余人前來向先生求教,日日門庭若市??纱藭r,黃汝亨早已駕鶴西去,小蓬萊亭榭傾圮,墻圍俱倒,竟成瓦礫之場。張岱急忙去尋找那塊如“滇茶一朵”的奔云石,在他的記憶中,那塊石頭“色黝黑如英石,而苔鮮之古,如商彝周鼎入土千年,青綠徹骨也”。而眼前的情景卻和記憶中的大相徑庭:“林木俱無,苔鮮盡剝?!荚啤皇?,亦殘缺失次,十去其五?!泵鎸@片荒疏蕭瑟的廢墟,他發(fā)出了一聲幽幽的長嘆:“數(shù)年之后,必鞠為茂草,蕩為冷煙矣。菊水桃源,付之一想?!?/p>
張岱的這段充滿思古幽情的回憶里包含了廢墟詩學的全部要素:時光的流逝,記憶的脆弱,石塊的磨損。
廢墟,希臘人稱ere ipion,羅馬人叫ruina,都指古老建筑的殘跡,見證著已逝去的場景或已毀滅的輝煌。在經(jīng)歷了山崩川竭的巨變之后,張岱試圖在廢墟之上追念先人的神魄,緬懷故園的勝景。他在《西湖夢尋》的序言中寫道:
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
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歌樓舞榭、弱柳夭桃,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
張岱帶著驚惶駭怖的心情描繪湖上的廢墟。這種家國之痛、山川之情、死生之感的相互糾結,是易代之人的普遍感受。汪汝謙在晚年的回憶之作《西湖紀游》中亦曾比較西湖的今昔之異:
大抵游觀者,朝則六橋看花,午余理楫湖心亭,投壺蹴踘,對弈彈琴,象板銀箏,笙歌盈耳。已而夕陽在山,酒闌人散,沿十錦塘而歸,泊斷橋下,一絲一竹,響遏行云,不減虎疁佳話?;驗殚L夜之游,選妓征歌,集中堤畔,一樹桃花一角燈,風來生動,如燭龍欲飛,照耀波光,又若明珠蚌剖。旦暮之間,其景不一,歷其境者,身心為之轉(zhuǎn)移矣……緬然四十年來,景物繁華,依依眉睫,乃滄桑忽改,十罕一存,無限風光湮沒于荒煙蔓草。
“滄桑忽改”指明朝覆滅,清廷入主,當時清人南下,駐兵于西湖東岸,人稱“旗營”或“旗下”。湖東是杭州人出城游湖必經(jīng)之地,在歷經(jīng)兵燹之后,肅殺之氣取代了原本優(yōu)雅閑適的氛圍,無限風光湮沒于荒煙蔓草中。清初文人毛際可弱冠之年到杭州應考,他眼前的西湖烽火甫靜,樵蘇蹂躪,林盡山空,西泠南屏之境,游人絕跡,幾嘆此生不復見湖山之盛。
當戰(zhàn)火烽煙彌漫到江南的山水,西湖再也保不住山水清麗的勝景。
面對時光的飛逝和命運的無常,人們自然地會產(chǎn)生一種渴望:因為懼怕湮沒和消蝕,所以總想挽留住記憶,與遺忘對抗。
于是,張岱用文字為我們挽留住了西湖逝去的流光。山河破碎后,他回到令他魂牽夢繞的西湖,只看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他急急走避,不再回首。他決定死守在自己的邊緣,“而今而后,余但向蝶窟岑跡,蘧榻紆徐,唯吾舊夢是?!?。舊時西湖和與西湖絲絲相連的人生內(nèi)容是他的中心,為了不失去這份記憶,他寫下《西湖夢尋》七十二則,努力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片斷,以書寫拒絕遺忘,唯有如此才能抵御世事的變遷與人生的無常。張岱明白只要有人追憶,往事就不必如煙,于是他決心盡其所能,一點一滴地挽回對往日湖山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