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對中國、西方文論中“情”的轉換

日本從古代到近代，都經受了不同的外 來文化沖擊，其文論便是在一次次外來與本土 文論交融中逐漸形成并發(fā)展的。縱觀日本文論 史，關鍵性的問題是如何吸收和內化外來文 學。本文從“情”的概念出發(fā)，探討日本文論 是如何將中國、西方“情”的概念進行融合， 并形成自己獨有的文論觀念的。

日本近代文學的形成離不開日本古典文 學以及近世文學的理論與創(chuàng)作，而日本古代文 論是在與中國文論的深度交融中逐漸形成的。 因此，要考察日本近代的文學理論，就離不開 對日本古代文論以及其所關聯(lián)的中國文論的分 析。坪內逍遙在《小說神髓》中提出“小說的 眼目，是寫人情”的觀念，廣泛而深刻地影響 著日本近代文學，而“人情”這一概念同日本 及中國的古代文論都有深刻的承接關系。

一、中國古代文論與日本古代文論中的“情”

中國自古以來就講求對感情的節(jié)制，儒家 思想講求溫柔敦厚、中正平和?？鬃釉u價《詩 經》亦用“思無邪”三字，講求的是對情感的 節(jié)制。而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理論和文 學作品較之以前都有了很大的不同。魏晉時 期，儒學衰落，受到時代動亂的影響，掌權者

更傾向于任用懂得治國之術、用兵之道的謀臣， 而非只會吟詩作對的文臣。儒學既衰落，必然 會導致思想束縛的松弛。觀其魏晉時期，劉勰 在《文心雕龍 · 時序》中論及建安文學時曾言 “觀其時文，雅好慷慨”，概括了整個魏晉時 期的作品風貌?！把藕每犊币辉~緣于曹植《前 錄》的序， “慷慨”一詞之意即為：直抒胸臆， 意氣激蕩，強調的是對于自身情感的抒發(fā)。陸 機在《文賦》中提出了“詩緣情而綺靡”，也 強調了人的情感對于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鐘嶸在《詩 品》中亦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 情，形諸舞詠”，也將人的自然感情作為文學 的本源，并強調環(huán)境和社會生活對詩人詩情的 抒發(fā)作用。

然而發(fā)展到了齊梁時期，宮體詩盛行，其 綺麗淫靡的詩風一直延續(xù)到唐代早期。陳子昂 曾評價齊梁詩風為“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 二是“漢魏風骨，晉宋莫傳”。前者批判了齊 梁詩風華麗而無深刻的內涵，后者則是批判晉 宋后的詩歌喪失了漢魏時期詩歌的內涵與藝術 性?？梢姡?這類寫宮廷生活和男女戀情的詩歌， 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現(xiàn)了情，但這種世俗情 感表達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并不高。

明代中后期，隨著經濟的快速發(fā)展，社會 觀念也有所松動，人的主體意識覺醒，反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就是對“情”的重視。李贄的“童 心說”認為“童心”也是“真心”的表現(xiàn)，主 張文學創(chuàng)作要表現(xiàn)真情。湯顯祖在《牡丹亭記 題詞》中說道： “世總為情，情生詩歌?！逼?將文學產生的根源歸結為“情”。馮夢龍也在 《情史序》中提出：“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 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huán)相生。生生而不滅， 由情不滅故。四大皆幻沒，唯情不虛假。有情 疏者親，無情親者疏。”可見馮夢龍將“情” 看成世間極為重要的事物。因此，“情”既是 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與動力，也是評價文學作品的 重要標準之一。

總的來說，在中國古代文論中， “情” 不僅指代人的情感體驗，同時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 原則，是文學批評的標準，它貫穿于文學的創(chuàng) 作、批評與接受的全過程。

在日本文論中，“情”有兩種形式，一種 是寫作漢字的“情”，在早期的日本古代文論 中，漢字的“情”講的都是人的感情，而且是 審美性的感情。[1] 而在漢字的“情”傳入之前， 日本人用“なさけ”來表示“情”的含義，用 漢字標記為“情け”。不過用“なさけ”（情 け） 表示的含義同用漢字“情”表示的含義略 有不同?！扒椁薄奔戎溉说母星椋瑫r還有 “同情心”“懂風雅”“知情趣”“戀情”的 含義。而這些含義相較于中國文論中的“情”， 雖然從含義上看更為狹窄一些，但是更具有 “人情主義”的傾向。

二、從寫“人情”到坪內逍遙“小說的主腦是 人情”

明治維新后，隨著西方小說和文學理論的 大量傳入，日本亟需解決的便是如何基于傳統(tǒng) 建立屬于自己的文學理論。近代日本文學史， 是在西方與日本、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復雜對立中尋 找微妙平衡的歷史。

坪內逍遙的《小說神髓》揭開了近代日本 文學史的序幕。他在書的第二章“小說的眼目” 的開篇就寫道： “小說的眼目，是寫人情，其 次是寫事態(tài)風俗。人情又指的是什么呢？回答 說，所謂人情即人的情欲，就是指所謂的一百 零八種煩惱。人既然是情欲的動物，那么不管 是什么樣的賢人，善人，很少沒有情欲的。”[2] 在坪內逍遙看來，小說是用來展現(xiàn)人的內心情 感的。這就將日本文論對于“情”的重視提到 了相當重要的高度。然而，人的內心情感是極 其隱蔽的，因而， “揭示人情的機微，不但揭 示那些賢人君子的人情，而且巨細無遺地刻畫 出男女老幼的善惡邪正的內心世界，做到周密 精細，使人情卓然可見，這正是我們小說家的 職責”。

較以往的日本古代文論不同的是，坪內逍 遙雖然也強調小說要寫人的情感，但是他結合 西方文論進一步提出了要結合心理學的相關理 論來塑造人物?！凹词箤懭饲椋绻粚懥怂?的皮毛，那還不能說它是真正的小說，必須寫 得入木三分，才能認為小說之所以成為小說…… 所謂稗官之徒，應該像心理學者那樣，根據(jù)心 理學的規(guī)律，來塑造他的人物?！?/p>

坪內逍遙以曲亭馬琴的《八犬傳》為例， 批判曲亭馬琴所寫的八犬士只是八個傀儡，而 非有血有肉的人物。曲亭馬琴將這八個人物的 行為寫得完美無缺，是為當時統(tǒng)治者需要的“勸 善懲惡”風氣服務的。然而，這樣只根據(jù)自己 的設想，虛構出的有悖于心理學規(guī)律的人物， 只能是作者的傀儡。

在作為對《小說神髓》理論的實際應用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小說《當代書生氣質》中，坪內逍 遙雖然展現(xiàn)了幾個從事自由民權運動的書生的 不同性格，但是他以旁觀者的態(tài)度做寫生式的 摹寫，并未做到他在《小說神髓》中提出的要 結合心理學理論分析人物內心的方法。

[1] 出自王向遠《中日古代文論中的“情”“人情”范 疇關聯(lián)考論》，《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6 年第4期。 出自坪內逍遙《小說神髓》， 劉振瀛譯， 人民文學

[2] 出版社 1991 年出版。本文所引坪內逍遙文字皆出 自此書，后文不再重復注釋。

即便如此，我們也能看到日本近代文論在 對西方文論的吸收與融合中所做的努力。

三、從“人情本”到尾崎紅葉

日本文壇從明治初期廣泛引進和學習西方 文學，到明治二十年人們追逐西方的熱潮逐漸 冷卻，崇尚古典文學的硯友社成為這一時期文 壇的主流文學。在文學史上，這個時代一般被 稱為“混沌時代”。在硯友社的核心人物尾崎 紅葉的身上，最能體現(xiàn)這種“舊的事物尚未退 卻，新的事物正在醞釀”的新舊交織的特征。

尾崎紅葉早期的作品受到凈琉璃、伽草子 和井原西鶴的影響，有日本江戶文學的痕跡。 同時，他在作品中積極描繪明治時期日本受到 西方浪潮的沖擊而發(fā)生的改變，這一時期的作 品很好地展現(xiàn)了歐化風潮與元祿文學復興這兩 種傾向。尾崎紅葉以“近世人情本”的模式接 近現(xiàn)代小說，比如在表現(xiàn)樣式上，一是重視一 節(jié)一場面的生動描述，而不追求故事情節(jié)；二 是重視場面與場面之間的連續(xù)來實現(xiàn)創(chuàng)作的構 思；三是描寫人情世態(tài)等。[1] 雖然尾崎紅葉的 作品是通過古典文學范式來接近近代文學的， 因此被國木田獨步評價為“穿著西裝的元祿文 學”，但是無法否認他對于日本近代文學的巨大貢獻。

[1]  出自葉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學史近代卷》， 經濟 日報出版社 1999 年出版。

[2] 出自高須芳次郎《日本近代文學史》， 黎躍進、杜 武媛、李建華譯，中央編譯出版社 2017 年出版。

[3] 出自中村新太郎《日本近代文學史話》， 卞立強、 俊子譯 ， 北京大學出版社 1980 年出版。

他于 1891 年后不斷鉆研“言文一致體”， 在《多情多恨》這部小說中成功地使用了“で ある”調。他說：“山田美妙的也沒意思，用 “だ”調的話，太生硬，用“ありません”調 太正式，都不能令人滿意?！盵2] 自此，日本近 代文學中非常重要的“言文一致體”，通過尾 崎紅葉的實踐達到成熟。

尾崎紅葉的代表作《金色夜叉》更是拓展 了坪內逍遙未能實現(xiàn)的心理學描寫手法?！督?色夜叉》主要講述的是失去雙親的青年貫一寄 住在曾受到父親恩惠的鳴澤家中。鳴澤將女兒 阿宮許配給貫一，女兒阿宮卻傾慕于富有的少 爺富山。最后，阿宮不顧貫一的勸說，嫁給了 富山。貫一徹底變了，他當上了高利貸的代理 人，企圖用金錢來復仇。而阿宮逐漸被丈夫厭 棄，多次寫信給貫一，請求他的寬恕，而貫一 根本不予理睬。突然有一天，貫一夢見阿宮自 殺，猛然醒悟自己走錯了路，而阿宮此時也處 于悲慘境地。故事就在這里中斷了。在這部作 品中，尾崎紅葉已然采用了心理學的方法剖析 人物的內心活動，刻畫人物的能力有了很大的 提高。[3]

尾崎紅葉從江戶的戲作文學出發(fā)，尋找近 世與近代的交匯點，雖然他創(chuàng)作的文學仍然不 是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然而像紅葉這樣，在傳統(tǒng) 與近代中積極尋找橋梁的做法，仍是日本近代 文學發(fā)展的必經之路。

分析日本近代文學理論與實踐，有助于我 們梳理日本近代面對西方文學的巨大沖擊，是 如何做到吸收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實現(xiàn)自身的 轉化，并形成自己特有的文學體系。而這一點 對于中國文論的建設，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 作者簡介 ] 王藝潔，女，漢族， 江蘇連云港 人，連云港職業(yè)技術學院助教，碩士，研究方 向為漢語言教育、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