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

一

天空與湖水一樣澄澈。一種干凈無瑕的藍，映照著我幽微塵世的山野之夢，田園之夢，歸家之夢。

立冬之后的一場狂風驟雨驅散了多日來的霧霾。天空呈現一種澄澈透明的藍。與之相互映照的是屋后的池塘，因著光線的緣故一半碧綠一半蔚藍。岸畔的枯草被西落的陽光照射，泛著金色的光芒。世界變得如此不同，熠熠生輝，光芒萬丈。遠處的大石壁山金光閃爍，仿佛一個童話的世界。遙遠的東海海面呈現一種蔚藍，更遠一些的董家口港都歷歷在目。這初冬的景色，讓人心醉神怡。

下午四點半左右還看到天上飛過一群大雁，自北向南，呈“人”字形狀。

五點多一點天空出現一彎細細的彎月，右下角是一顆異常明亮的星子。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褪去了深藍，顏色一點點變淺，星月一點點變得明亮。夜幕拉開，黑夜籠罩山野。而天空正在上演一出星月神話。

二

湖邊的草大多都已經干枯。只有商陸還倔強地舉著紫色的果實。據說這是一種入侵植物，有毒?？晌以谏缴嫌H眼看見它確是鳥兒的美食?？拷靥了倪呇厮j菜長得肥大豐滿，讓我覺得有些奇怪。畢竟已經立冬了，狗尾草、紅蓼都已經枯萎了，想起詩人顧城的詩：“草在結它的種子，我們不說話就很美好?！?/p>

陽光照在湖的東岸，暖洋洋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兒。對面的陽光耀目，讓我微微瞇起了眼睛。陽光打在湖面上，湖面上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南岸在暗影之中，北岸的榆樹啊，沒落盡葉子的楊樹啊，都被陽光照得閃閃發(fā)光。

湖里的小多日不見了，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三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魚歌入浦深。

在山里，時間好像也比山外過得要快一些。太陽下山了，無盡的暮色蒙上來，每一分鐘光影的變幻，都會讓你真切地感覺到時間的流逝與消失，悵然若失。

初冬了，難得的幾天都是暖洋洋的，好像春天又殺了個回馬槍。然而一排南飛的大雁準確無疑地告訴你，是冬天了。動物對于季候的感知比現代人要強得多。人整天蝸居在城市里，四季似乎也不是那么分明了。

離我最近的鄰居在函道的南頭，大約一千米之外吧。他家的地勢低，在路上可以看到他的院子。院子里有幾棵桂花樹，桂花樹前邊擺了一排菊花，各種品種的，都長得茁壯而高，花開得好，一派欣欣向榮。有時候會看到主人負手而立，站在菊花前欣賞。看不到他的表情，想來是疏淡的吧！

世人皆愛陶潛，都艷羨過一種采菊東籬下的生活，然而俗事纏身，能夠做到的又有幾人呢？想不到的是，在這山里，就有人如此這般地生活著。

四

在屋子里心無旁騖地寫字，一只喜鵲在墻頭上喳喳叫個不停。抬起頭，目光就可以越過墻頭看到遠處大石壁山綿延起伏的山脊。山脊之上，天空很藍，比最深邃的大海深處還要藍，澄澈，通透，不染一塵。

住在西龍峰上的雀鷹飛過來了，它舒展雙翼，不怒自威，天然帶著一種王者之氣。來這里這段時間大約摸清了它的出沒規(guī)律，每天下午兩三點鐘都可以在空中尋到它們的身影，有時兩只，有時三只，像今天這樣孤單一只還不多見。

放下紙筆沿屋后的池塘轉了一圈，閃閃發(fā)光的芒草，碧綠的塘水。極目東望，遠處的大海依稀可見。

沒來由的心里充滿了一種喜悅感與幸福感。

昨晚看紀錄片，講到宇宙的起源與歸處，一百萬億年之后，最后的一顆恒星——紅矮星也將熄滅，那時候宇宙又將重新回到黑暗回到混沌，日月星輝世界將永不再現?？粗聊簧蠞u行漸遠漸漸熄滅的紅矮星不知為什么心里凄然。沒有永恒，一切都是偶然，都將消逝。在一個無常的世界里，一個人能抓住什么呢？唯有把握當下，把握庸常世界里一點小小的歡愉。

五

作家傅菲在《野池塘》一文中說，野池塘是大地的眼睛，它天真率性，眼睛里不容塵世污垢，它只收納天空的藍。在我山間的土屋后邊也有這樣的一汪野池塘。塘水碧綠，像一塊翡翠。這也是大地上的一只純潔的眼睛，但我的這汪野池塘不僅收納藍色天空，也收納游云、星子、晚霞、朝陽、飛鳥掠過的影子以及四野的歌聲、風聲、雨聲，山巒的倒影。有一個夜晚，我還親眼看過一輪磨盤一樣大的明月水淋淋地從野池塘升起來，那時的天空是一種墨藍，墨藍色的天空中也有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四野寂靜極了，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站在池塘的西岸，屏住呼吸，被這唯美的一刻深深震撼了。天地無言，而有大美。兩個月亮升起來了！天上的月亮、水中的月亮它們互相交換了目光，彼此惺惺相惜。天空高廣，月光盈滿了塵世的殿堂。草木、山巒、野鳥都和我一樣屏住呼吸。

今天，野池塘還見證了幾棵樹的死亡，收藏了它們的悲傷。

忘了什么人曾經說過，不要在春天的時候殺死一棵樹，可是，因為樹太高了，遮住了南邊茶園的光，房東要殺樹。我無法阻止。住過來的半年時間，已經習慣了這幾棵樹的陪伴，秋天，無數蕭蕭落葉落滿我的院子，那時在院子里站著，也會想起前人的詩句，無邊落木蕭蕭下，想起秋風庭院蘚侵階，慨嘆時間的消逝與人世的荒蕪。冬天白楊樹落盡了最后一片葉子，田野一片沉寂，大山也陷入長久的寂靜，像入定的老僧，不問世事，只有北風肆虐的時候，不用出門就聽到這屋后的幾棵樹在風里戰(zhàn)栗著。它們東搖西晃，讓人擔心它們隨時會被暴虐的北方連根拔起，然而，它們緊緊握住了腳下的一點點土，再凜冽的寒風也沒有摧毀它們。每一場風過后，都會看到它們驕傲地挺立在那里，伸著筆直的枝干，驕傲地仰望藍天，等待春天。春天，春天終于來了，看著它們一點點生發(fā)，鼓鼓脹脹地等著抽出嶄新的葉子，欣欣然。然而一切戛然而止了，在電鋸刺耳的虐殺聲里，幾株大樹轟然倒下，屋后一下變得空曠，幾只喜鵲在空中躊躇、尖叫，它們找不到它們在這世上的家了。

六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在三月的田野里鋤草，原來也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陽光布滿塵世的殿堂，四野亮堂堂的，風也溫柔，翻開的土地有一種新鮮的泥土氣息。塵世間一切的苦厄遠離。風、陽光、新鮮的空氣，萬物野蠻而自由地生長。

地頭上的一株杏樹快開花了。在杏樹下站著，兩只斑鳩忽略了我的存在，齊齊飛過來，停在其間的枝丫上，讓我近距離觀察了它們。旁邊的白玉蘭樹終于開花了，好像一群隨時振翅欲飛的和平鴿，潔白、純潔、無辜。白玉蘭與杏樹上方的天空湛藍，如深不可測的塵世之海。

這是北方三月的田野，保有世間最后的安靜與純粹，讓人忘卻世間一切的寒涼與苦痛。

三月的風里還帶著一些清寒，陽光卻溫暖，柔柔地照著這寬廣的塵世。葦岸說，三月的土地，是待嫁的新娘。葦岸說，三月的村莊是裝滿陽光的提籃。

不知為什么最近常常會想起這個身材瘦削、清冷的男人，也會想到昌平。在三月昌平的田野上，一個孤獨的人從田野里走來了，又消失。他那么純粹。

葦岸的三月，是火焰一樣熊熊燃燒的三月，理想的三月，充滿了希望和光。

七

下了一點雨。沾衣不濕的那種，杏花雨。一個人沿著山路，獨自享受這一場盛大的花開與煙雨。

因著雨，因著杏花，絲山山下這個小小的山溝恍若江南的柔媚。想起一闋詞，千年之前的某一個春天，也是這樣的微雨吧，杏花疏影下，一個橫笛夜奏的白衣少年。樂音中，時間像杏花紛紛凋謝，雪花一樣覆蓋了他：

憶昔午橋橋上飲，座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時間過去了，吹笛少年杳然無蹤。只有樂聲執(zhí)著，穿越千年時間之霧，抵達每一個杏花樹下側耳傾聽的賞花人、聽雨人。在漫長的時間長河里，唯一能與時間抗衡的，或者只有音樂、文字、藝術吧。

八

桃花開了幾朵，整個山里都亮了起來，那種嫵媚、妖嬈確實是別的花兒所無法比擬的。上山的小路上，一群年輕人，聚餐歡唱，在四月春風里翩翩起舞，讓人想起兩千年前那個久遠的節(jié)日，恍惚上巳節(jié)又回來了，在溱洧水邊，那些還未曾被層層規(guī)矩桎梏束縛的年輕男女，他們沿著清澈的河流踏歌而行，遠山清新，河水映照他們清澈的眼神，一切都是新的，令人愛意萌生。

九

等到采茶人都收工回家之后，這一片廣闊的山野就都屬于我自己的了。四野寂靜，唯有風聲。能聽到野草野蠻生長的聲音。一只黑衣烏鶇從野地里飛過，發(fā)出清脆的叫聲。

沿著野徑上山，路兩邊薔薇花開得天真爛漫。它們無所顧忌，既不必模仿誰也不必取悅誰。在山里，一朵薔薇只要開成一朵薔薇的樣子就足夠了。薔薇是薔薇的樣子，稗草是稗草的樣子，在大自然中，在時間的序列里，每一朵花、每一株草只消做好自己就好。它們不必仰人鼻息，不必做出選擇，既不屠戮也不傷害什么。在薔薇與稗草之間，又能說誰比誰高貴或卑賤？照例爬到半山腰的小山坡上，視野開闊，遠處的大海一覽無余地呈現在面前。黃昏時分，暮色四起，暮云旖旎，天空變幻出一萬種顏色，每一種都是無與倫比的美，令人深陷其間難以自拔的美。在那樣的時刻，唯有敬畏，唯有臣服。一個內心驕傲的人，只有在自然的大美面前才會低下頭來，發(fā)出一聲嘆息。在虛無與虛無之間的這段有生，我們，要怎樣來度過？沒有風的時候，海水遠遠看上去似乎是凝固的，一片緘默的深藍，沿著海岸鋪陳開來，直到遙遠的天際，直到大洋的彼岸。這種緘默里帶著一種吞噬一切的力量。無端令人感覺不安、戰(zhàn)栗。在山上站著看海的人，陡然感覺一種無形的壓力，更覺出自身的渺小，以及宇宙的遼闊。在無邊沉沉的夜幕中，穹宇似乎彎下來一樣，向著無邊的夜海。等到夜幕降臨，晚霞消散，天空從一片幽深的藍變?yōu)橐环N灰蒙蒙的天幕，山里一點點暗下來。身后的樹影搖曳，松濤陣陣，發(fā)出轟鳴。遠處的海也起了波瀾。這時候，一輪明月從大海中緩緩升起，寬廣孤獨，掙脫了一切的束縛，月亮上升的速度很快，很快海面上就浮光躍金，天宇澄澈光明，月亮寂靜地照著這人世。萬物溫柔，天空揚起嘴角。在這樣的月光下，人們彼此寬宥、相愛、真誠以待，發(fā)誓不再相互獵殺、屠戮、宰割。

十

突如其來的暴雨襲擊了山里。瓢潑大雨從天空傾瀉而下，宇宙好像坍塌了一角。一個春天的雨集中在這一天一夜里傾瀉。雨狂風驟，天空似帶著雷逵之怒，所過之處，驚雷滾滾。陰霾的天空被閃電劃開，猙獰，恐怖。自然之神以它不可遏止的威嚴給了地上的人們一個臉色或警告。在科技不發(fā)達的年代，人對于自然的敬畏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即使時至今日，對于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除了提前一點預測，人們依然束手無策。暴雨襲擊了南方，很多城市被洪水淹沒。人們被困在高處，漠水滔天，似乎已經提前進入了方舟時代。山洪、暴雨、干旱，無一不是自然之神對人類的提醒，人類并非萬能，更不必自詡萬物之靈。自然才是萬有之神，人類本身就是大自然孕育出來的孩子?？萍嫉倪M步與自然的進程終歸要有一個和解。

進山的路也遭受一點破壞，但還可以通車，村里正在組織搶修道路，疏通交通。路邊的秀水河水面暴漲，挾泥帶沙滾滾東去。路邊被風吹倒的巨樹已經被挪開，枝丫攤開了一地。屋后的池塘，干涸了一個春天的池塘一夜之間漲滿了水，屋子前店的兩條泄洪的山溝水聲浩大，還沒有走近，就可以聽到轟鳴之聲?？梢韵氲降臍鈩?。幾道水注從山崖流下，造勢成一個個小的瀑布。碧野如洗，蛙聲一片，一個盛夏呼之欲出。

（選自2024年第8期《山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