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十歲以前,我經常做一個夢:
我貼著溪流往上飛,兩面山坡極近,只伸得進一個手指,石頭是溜黑的。穿過峽谷進入一個小小的山蕩,撲面是陰涼的青色背景,很深,大幅的水在近處瀉下。不能叫瀑布,不是那樣氣勢逼人,一點也不破壞幽靜,倒像在無聲的遠方,滿地只有菖蒲和水荷葉。我感到和家鄉(xiāng)隔絕的孤寂,又有濕潤的歡喜,水汽升上我頭頂,沒有陽光,陽光灑在外面萬里青翠逼人的原野上,離這里很遠,很遠——我是在一口井,一個洞里,從伙伴們的躲貓貓游戲中走散,到了別人不可觸及的源頭,心已經變了。
我認識這里,媽媽打豬草帶我來過。有一年秋天媽媽說:“走吧,我們上大溪溝去打糠?!蔽液軜芬獾嘏阒哌^半溪灣,走上傾斜的山地,一直來到馮家梁埡口下方,沁水從茅草地中滲出,牛踩出了深淺的汪著水的腳窩,這就是大河的起源,姨婆婆一家住在這里。媽媽沒有全心去打糠,后來我知道她是找姨婆婆聊一些心事。
我們偶爾會來姨婆婆這里,每次都得到最好的招待。有一次遇上了暴雨,姨婆家地爐子窖里都灌滿了水,土屋感覺站不住了,我們躲到山坡上去,七八口人頭頂一張大簸箕。雨水瓢潑,天烏紅黑暗,眼看著牛腳窩沁水的小溝暴漲了幾十倍粗,成了大洪水,裹挾兩岸的房屋石坎桑樹往下傾瀉,姨婆說沒見過發(fā)這么大的水,是走蛟,指給我們看水面上好像有兩只紅色的燈籠,是蛟的眼睛,蛟要一路走到東海去,變成龍。
姨婆婆早已故去,那座土房或許早已不在,那個下午暴雨的場景卻—直留在我心里。
往下游走到灣口上,山勢收束溪流,成為一個深水潭,四周崖壁峭拔。潭邊石坎上有一座小屋,不知來歷,屋影深深落下潭底,有避世的感覺,這大約就是我夢境的來源。
聽說小屋從前是座旅店,后來由于地處孤僻遭了搶劫,主人遇害了,無人再敢居住,小屋因此廢棄。每次走過灣口,想到這宗傳說,就覺得山風颯颯,潭影愈加深重,不由得加快腳步。小屋仍舊存在了很多年,像是下游半里路的汪家紙廠,已經無人明白來歷。
汪家紙廠的歷史要長得多。我記事的時候,它已經只剩殘垣了,還有—個灰白的池子,從河中就近引水,大約是化紙漿之用。能開紙廠的都是大戶人家,這里的人早已不姓汪,也無復當年紙廠主人的榮光,但卻有另一宗出名之處:九朵金花。這家人連生了九個女兒,沒有一個兒子。在鄉(xiāng)下這自然是一種不走運,卻也引發(fā)了遠近單身漢的遐想,說起來嘴角都會染上一抹神秘的微笑,顯出鄉(xiāng)下人少有的嫵媚。
大溪溝出了灣口,接納了支流,改叫河壩了,但紙廠往下一直在山峽中穿行,并未來得及展開。流過一段到了石板灣,是從前蓋房子開青石板的地方。開石板出過一次事故,死者是我班上一個同學的爹。那天我們正在上課,忽然聽說出事了,大家都往外跑,在馬路上迎面看見一輛板車,上面拉著紅頭腦鮮的死人,在陽光下分外刺眼,這是我第一次對死亡有印象。那個同學很快從班上消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從此每當走到石板灣,即使是在正午炎熱的陽光下,都會感到一股寒意,提醒我遠離這個地方。只有河水在峽灣底部緩緩流淌,平靜如昔。
學校在馬路靠山的一邊,廁所卻孤零零豎在馬路對面,架得很高,蹲下去時屁股掃著呼呼的河風,夏天算是涼快,冬天卻感覺要結冰了。正是在這個廁所里,我領會到了河風的含義,和山風不一樣,帶有更多的潮潤。這也說明河壩流出了山峽,真的可以稱作一條大河了,至少是對于身為小孩子的我們來說。學校下邊不遠的一個水潭,足以淹死洗澡的孩子,成了學校整個夏天嚴防死守卻徒勞無功的去處。
一下課,哥哥和其他高年級的孩子就瘋跑去那里,一路走一路脫掉背心,趁十分鐘的時間洗上一回;我們這些小不點只敢遠遠看著,老師們口中淹死人的威脅對于哥哥們像是輕描淡寫,對于我卻真實,只能由衷羨慕水花中翻騰扭動的肉體,又感到震懾的心跳。男孩們全都一絲不掛,本來也沒有人講究到穿內褲,像是一場大型的人體展出,平素封閉拘謹的鄉(xiāng)村的奇觀,只有借助河水的掩護才能上演。
我渴望著洗澡,與沁涼的水花融為一體,像哥哥們那樣難分彼此,但那要在好幾年以后,在這條河很遠的下游。
水潭下方不遠,河水迎來了它第一條大的支流,叫小溪溝,被人們訛稱為小氣溝,住在這條溝里的人,似乎也由此沾染上“小氣”的嫌疑。事實只不過是為了與大溪溝區(qū)分。接納小溪溝之后,河流也由此徹底擺脫了大溪溝的余味,正式稱為八道河。八道河是指河流出境前一共接納了七條河水,加上發(fā)源的大溪溝是八道。
小溪溝是在學校的后身陡然拐彎,橫截沖入八道河,落差很大,水勢一點也不小氣,水口沖出很多大石頭,被激浪打磨得渾圓。我總幻想在其中最大的那個上面坐一坐,卻從未能實現(xiàn),水流過于湍急了。加上沒能下那個花水潭去洗澡,這是我童年時的兩樁遺憾。
下游不遠是炭場。炭場時開時閉,開張時從炭洞流出大股洗煤水,將一半河面染成烏黑,往下游延續(xù)很長一截。不過炭場總是垮塌,興旺的時間并不長,河流大體上就還是清的。再往下不遠,就到了石拱橋。
石拱橋不知有多老了,從我記事起,它已經遍身霉苔,近于廢棄,沒人能說清它的來歷。沒有任何裝飾,但頂部青石板鑲嵌的拱券致密,顯出匠心和某種氣質。對岸橋頭有一座同樣廢棄的石灰窯,敞著大口,窯壁露出陳年累月燒灼留下的微紅,任怎樣的雨水剝蝕也不會消退。石灰窯不會是興建這座拱橋的起因,附近山頂有座馬鞍寨,人們在戰(zhàn)亂時拖家?guī)Э谶^橋,上寨避禍。馬鞍中段還曾有一所小學,每天清晨日暮,石拱橋承受紛來沓往的腳步,它麻石條壘成的橋基如此堅實,在學校蕩然無存大半個世紀、那一代學生也紛紛謝世之后仍舊屹立,未曾顯出坍塌之狀,今后不知還會佇立在河上多久。
馬鞍寨崖腳大半環(huán)繞流水,四面山根壁立圍攏,河流進入一個車廂底部一樣的峽谷,激浪咆哮,從前無法穿行。我們上學的小路就在峽口與河流分叉,往上攀爬過一架吊巖,進入名為筲箕凹的山蕩。山蕩里有兩股溪水,一清一濁,匯合后在吊巖傾瀉而下,形成一座落差幾十米的瀑布。并排還有另一條瀑布,是從銀洞灣下來的溪水,像是兩座門戶。銀洞灣的溪水還有一部分不循常規(guī),索性漫過了溪岸,穿越生滿喬木雜樹的崖壁跌下,形成綿延十幾米的一幅,像是九寨溝景區(qū)入口處的諾日朗。
按說這是一處幽絕勝境,但我有印象時,它已經開始毀壞了。記憶中我大約五歲,跑下河谷去看哥哥姐姐們修公路,這條通向八仙的公路正在拓寬,巖壁往里被刳掉了厚厚一層,有點像穹頂,瀑布像水簾散落,人身上很容易被打濕。河里堆了橫七豎八被炸掉的石頭,和小溪溝口的不同,還未來得及被水流打磨渾圓。
打壞的巖壁流出紅色的汁水,老人們說這里是九龍搶珠的大地形,龍脈被打壞了,流的是血。以后瀑水漸漸干涸,巖頂上的喬木都枯死了,而附近曾經興旺的秦家二房也漸漸衰敗,人們說都和地形被打壞有關。
修公路的破創(chuàng)只是開始。整個筲箕凹的地層下都是煤,建了國營煤礦,峽谷入口建了過磅的地秤,整天車輛囤積,以后在出口的瀑布正下方開了炭洞,造成了名副其實的水簾洞,又在不遠處的巖壁上架設軌道漏斗,作為卡車裝煤的臺子,整面山壁變?yōu)槊汉谏?,河水也被染得發(fā)黑。煤礦鼎盛的那些年,整條八道河的上半截都流著煤水,沉積厚厚的炭衣子,無從洗清自己。
一旦煤炭生意衰落,幾次大水一沖,河流又找回自己的質地,巖床和流水清白如昔,讓人疑心它到底有怎樣修復的能力,或許蘊含靈性。峽谷的出口有個水潭,上空吊垂藤蘿,光線明明暗暗,四圍一圈石礁,形狀像是敞口的蓮花。半潭是瀑布激起的水花,無數珠子瞬間誕生又消滅;半潭靜水流深,泛著玉石的青綠,誘惑人下去洗上一回,卻無人敢投身,連同一向膽大的哥哥們。原因據說是一次淹死了七個外地小伙子,一個下去救一個,全都沒有上來,大約是底部有個漏斗,把人吸走了。
關于蓮花潭,大人們還說潭水里曾經升起一朵蓮花,現(xiàn)在如果定睛看水面,久了還看得出來。蓮花不能厭污,潭里不能洗澡,也就是這個原因。我從此經常定睛瞅著水面看,卻什么也看不出。
有次回鄉(xiāng)見到哥哥,聽到進一步的說法。蓮心中包著夜明珠,正是峽谷九龍搶珠地形的中心,因此會有無數的水花,生滅不息,夜里也泛出隱約的光線,似乎潭底有個隱秘的光源。這些年卻漸漸被沙石和煤渣淤塞,地形杳無蹤影了。
二
蓮花潭往下有一面滾子坡,滾子坡上除了覆蓋的茅草,沒有東西可以長久存留。爸爸有一年在銀池隊輸光了錢,回來路上賭氣扔掉最后一把硬幣,第二天我和哥哥再去翻找杳無蹤跡,大約也一路滾下大河壩了。河壩中心有一塊房子大的石頭,是從滾子坡落下來的,頂上很平,我在那里丟過一件東西。
那次我和哥哥、表弟離開筲箕凹,步行三十里下去廣佛上學,走到這里覺得陽光不錯,想到大石頭頂上玩一會兒,打牌。打完牌上岸繼續(xù)走時,我把三舅娘送的一大坨蕎麥餾饃饃忘在了石頭上,走了很久才想起來,來不及回去找,也不敢告訴舅娘。后來聽說是被一個過路的本地人撿到了,那人吃了蕎饃饃得意地到處講,傳到了三舅娘耳朵里,弄得她很不高興。這是我一直覺得虧欠三舅娘的一件事,直到她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廣佛鎮(zhèn)去世。
再走幾步路是一片光滑的巖壁,刀劈斧削般齊整,和石板灣的石板一樣,連草都長不出來,我路過這里總是想到華山。華山是書上學到的,沒有見過,但我想絕壁就是這樣子,光溜溜地無處攀緣,不由設想課文里的智取華山是如何實現(xiàn)。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登過本省的這座名山,公路旁絕壁的印象卻一直在我心頭,似乎就此滿足了。
我獨屬的華山絕壁下面,河中有一道木橋,木橋下兩扇石板豎立,水流瀉下形成一個石門,落差比童年的我身量高出—倍,我想下游的魚是無論如何上不來了,難怪河的上游沒有魚,連一條鋼鰍子也無。即使是有鯉魚跳龍門這回事,這條河里也沒有鯉魚,至少我們在下游從未釣到過。因此這里就是魚類的天塹,如同人類的華山。成人之后感覺這扇石門并非那么高,但那時候整條八道河上下也幾乎沒有魚了。
下游拐過一個峽灣,又有一座木橋。它的規(guī)模比石門上的小橋大得多,卻身世飄搖,屢修屢毀。最初它只是座獨木橋,供對岸山灣里的兩戶遠方舅舅居住。每年夏天被洪水沖掉,秋天再建一次。后來灣里挖出了卡數很高的煤炭,兩個舅舅合力擴建了便橋,竟然能過卡車,當然沒多久就被壓塌下去,又被第一場洪水沖走了。再建起來的橋不能過大車了,兩兄弟用三輪車轉運煤炭過河,到橋頭上卡車。木橋腰身歪歪扭扭,像一條竹節(jié)蟲晃來晃去,朝不保夕,就跟他們開的炭場一樣,一會兒被查封,一會兒又開張,兩兄弟陷入麻煩的官司,還走了上訪之路。多年以后煤源枯竭,兩兄弟也都搬離了這里,橋便失去了它的作用,終于被下一場洪水沖得杳無痕跡,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下游沒多遠,便是門檻洞的出口了。這是八道河的第三道,水口有一道整齊的崖隘像是門檻,由此得名,一個洞字則說明了山谷的幽深。河口交匯處對面的緩坡上,坐落著幾戶人家,他們似乎幾百年來在此居住,并沒有什么擔心;但或許是上游開采煤礦太多,洪水也就漲得更猛。有年夏天我路過這里,猛然看到正對河口的第一座土房子被削掉了一半,整整齊齊地剩下另一半立著;后面一排的土房子整體還立著,但洪水從屋中心穿過,留下前后兩個一丈多見方的大洞,代替了從前的大門和后窗。意外的是大洞前小馬扎上坐著一個男人,端著碗在吃飯,就跟他從前在好端端的屋子門前吃飯一個樣。
這兩座房子后來修補好了,人們照常居住。下一次洪水來時似乎有意放過了這里,卻在不遠處光顧了對岸,好幾幢房子的邊角和山房被洪水捎走了。低矮的河堤沒有起什么作用。人們也是修好了屋角照常居住,等待下一場不知幾十年一遇的洪水。
對岸的花屋沒有遭受洪水之虞,顯出古人的先見之明,它是八道河最有名的一座老房子,盡管已經衰落得只剩片瓦殘垣。所謂花屋是指雕梁畫棟,帶飾的山墻門樓,甚至還有魚塘,顯出這里曾為大地主宅院的氣派。大地主姓舒,他家衰敗無遺的原因,據說是老爺欺負丫鬟生了孩子又想弄死,頓頓喂她吃豬油拌糯米,結果沒吃死吃成了傻子,身高也停著不長,成了遠近聞名的侏儒。后來大地主被掃地出門,以后在饑荒中過世,后代遠走他鄉(xiāng),只留下侏儒母女在這里度日。我上下路過時好幾次看到過她,在門檻上擇菜剝蒜,人比門檻高不了多少,終身未嫁。
同樣在饑荒中過世的,還有一個叫諶贊桶的貧農,這件事是我在電站上游不遠聽來的。當時一行人下白果坪看電影歸來,帶著點意猶未盡的興奮往筲箕凹走,一個老輩子說起了諶贊桶。他力氣特別大,有一次一個拖拉機頭掉到這段河里,他硬是一個人抱了起來。他的飯量也特別大,一次要吃一桶,到了三年困難時期,力氣換不來飽飯,他就倒下了,比別人都倒得快。河水汩汩流淌,黑暗中閃著微光,這件事情從此留在了我心里。
電站也是過去年代的遺物。它開辟在河對岸一處懸崖上,和這岸只有一道近似獨木的橋相連。橋下方水流太急沒下柱子,只有兩端崖壁人字的支撐。這邊的橋頭又高于電站那邊,整座橋是傾斜的,似乎隨時在擺動,橋下水花撲打崖壁,濺起濕氣,長年沾濕橋面木條,長出發(fā)黑青苔。我疑心有任何人敢于過橋下到電站去,但電站里確乎有燈光,有一次看到人影晃動,并且木格窗下停著一輛自行車,這是那個年頭“搞工作”的標配。他是怎樣過去的呢?這是一處孤絕于世的存在,這個人,這座電站,這道橋。
多年之后它被廢棄了,燈光熄滅,那座橋也終于無人經過。但近年的小水電熱潮中,它卻被重新發(fā)現(xiàn),拓寬了引水渠,改建了房子,大約也加裝了大功率水輪機,轟隆的聲音隔河聽得真切,一道人工瀑布從半坡傾瀉而下。同時這段河流卻干涸了,水全部被引走發(fā)電,難以想象曾經的水汽蒸騰。這種大河水干的情形從前只在賭咒發(fā)誓中出現(xiàn),如今卻到處成為現(xiàn)實。木橋卻消逝了,對岸新修了去電站的公路,不再需要它。
終于到了白果坪。那個年代,白果坪是公社,兩縣交界的大地方,也是八道河唯一一處算作寬闊的壩子,來自八道河主干和第三道支流黑溝的匯合沖刷。沒人知道它和白果有什么關系,沒見到一株銀杏樹,但有很多白房子,包括大屋頂的公家瓦房。站在河口大橋眺望,上游兩岸疏落的白房子讓我神往,有一種安寧干凈的氣氛。人們可以在河中洗衣,院壩乘涼,隔水眺望。許多年中這是我神往的居所,總會想到在這里生長的人,會有怎樣與我不同的記憶。直到白果坪發(fā)展得過于膨脹,卻又同時在衰落,以八道為名的鄉(xiāng)政府撤并了,只是作為過往物資的中轉站。那些白房子都蒙上過路煤車的灰塵,從前街上的楊柳樹被連根拔起,還算整齊的街面變得擁擠混亂。連匯合的河流也不能安撫這里。
三
中考那年,班主任吩咐,你們就不要等班車了,擠不上去,自己走路下縣城吧??峙律臣液涌谀抢餄q水,要提前兩天。
走路下縣城,是和翻山的公路分道揚鑣,順著太平河的流向。我從來沒有到過塘防街下游,因此除了畏怯路途遙遠,也有不小的向往。
我和哥哥是同一級。那天約上另兩個同學啟程了,很快就走出了我熟悉的塘防街,過了月亮巖。月亮巖很陡,只能懸空鑿出棧道,腳下是深潭,讓人心驚。后來知道,這是清代白蓮教起義最后覆滅之處,可惜沒有樹碑記錄。太平河曲曲折折,印象最深的是過了好幾次鐵索橋,都要比紅藤溝口的長很多,晃很多。最險的一座,橋板有一段七零八落,縫隙間瞥見生銹起毛的鋼索和滔滔河水,我?guī)缀跻艞壛?。后來還是半趴在橋上過去,并無成功的喜悅,倒像是受到了不可恢復的傷害。
到了沙家河口,倒沒有老師說的那種涉水而過的驚險。但接下來告別太平河翻山的路途,才是考驗人的開始,一直到傍晚才翻過山埡望見縣城燈火,被一道流水環(huán)繞。
如果一直沿太平河走下去,會遇到螺絲石的天險,修公路固然艱難,連小路也過不了。以后在那里修了水庫,供縣城人吃水和發(fā)電。又過了很多年,終于鑿穿螺絲石的天塹,沿水庫修通了公路,可以沿太平河道一直下平利縣城了,一路上要穿過好幾個隧洞。
家鄉(xiāng)山地崎嶇,沒有大的天然水面,水庫修好后成了本地一景,政府雇施工隊鐫刻了“古仙湖”幾個斗大的字,刻在臨水的懸崖上。包工頭是我后來認識的一個朋友,也是畫家張雪峰。他在水邊搭一間棚屋住了下來,起初是討要被拖欠的工程款,以后索性臨湖寫生,當起了畫家。我去棚屋玩過幾次,陪他在附近的山溪里撿木頭做根雕,在月夜的棚屋前喝酒吃涼菜。面對粼粼湖光,也曾經解開捕魚人的筏子去湖面劃船,就近辨認他當年指揮刻下的幾個摩崖大字。他對這一片山光水色著迷,勝于自己千里外的家鄉(xiāng),根本沒有離開的打算。
他的繪畫之途不算順利,后來總算加入了省書畫家協(xié)會,還獲了一個獎,自創(chuàng)的“雪峰畫派”有了點小名氣,卻被本地一個二流子盯上,為貪圖棚屋閣樓上的幾條煙,竟然殺害了他,兇器就是用來做根雕的斧子。去世之后家人拒絕前來認領骨灰,棚屋作為敏感現(xiàn)場被圍上了警戒帶,后來終究傾圮消失。每次坐車路過那一片空曠水面,我還會想起身為異鄉(xiāng)人的他來。
河水穿過了螺絲石的隘口,奔騰而出,改名叫沖河。在下游平利川道的沖河口,我曾體會過它的浩大寬闊,溢滿了整個隘口,平滑水面下暗流迅疾洶涌,使人難以立足,幾乎要帶走那些大片光滑的石頭。
古仙湖大壩修建之后,已無復沖撞奔騰的氣勢,河水大部分被隧洞引走,壩下只剩萎縮的細流。不過在最終衰萎之前,它曾經兩次沖決在修建中的大壩,引出一宗偷工減料的腐敗窩案,讓一干官商落馬,算是維護了自己的尊嚴。以后由于水質下降,水庫不再適合作為縣城飲用水來源,更多地變?yōu)榱艘惶幒怙L景。
沖河進入川道,匯合了從長安壩來的支流,正式更名為它在地圖中的名稱:壩河,不久就流經平利縣城。我從上高中到大學,來去縣城的那些年,它還稱得上清澈,有一個龍?zhí)?,總有很多孩子洗澡。但也有一個大患,是上游不遠的造紙廠,每到排放堿水的日子,河面一片烏黑暗紅,氣味刺鼻。這種場面震驚了鄉(xiāng)下來的我們。后來它終于衰落了,直至倒閉,很多年來不再排污。
但大學畢業(yè)那年,我回到縣城實習,卻意外地在堿水中洗了一次澡。當時我去運輸公司的修車廠看哥哥,遇見他從地溝里爬出來,滿身油脂地帶我和一位表弟去河里洗澡。到了河邊我和表弟都傻眼了,滿河泛著泡沫的黑紅色堿水,原來那個造紙廠被私人買下,又活過來了。哥哥卻說,這水沒事兒,還消毒,我已經洗過兩次了。
他若無其事地脫掉衣服,走到河中間,撩起水往身上澆,又伏下去游起來。我猶豫了一會兒,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也脫掉衣服投入河中,跟著哥哥游起來。表弟堅決不肯下水。堿水的刺鼻味道比以前輕了很多,掠過肌膚也確實沒有什么感覺,也許哥哥說得對,兩個人就在這樣在黑紅色泛著泡沫的河水里游了一遭。這是我從來沒有想象過的事。
我不知道那家造紙廠還排放過多少次堿水,等我出外上學再回到家鄉(xiāng),流過縣城的壩河已經大變樣,龍?zhí)逗蜕碁┒枷Я?,增設了幾道橡膠壩,流水變成了梯級的水庫,造成平湖環(huán)城的景觀,配合休閑步道。這是眼下的時尚,缺陷是河水流速減緩,水質下降,再也沒有人能在河中游泳了。夾河兩岸開了很多農家樂,有一次夜里我站在橋上,目睹大半幅河面幾乎凝結了起來,大片火鍋底料的油污閃閃發(fā)光,一個伙計正端著殘余鍋底往河里傾倒。
直到流出縣城的地界,壩河才又恢復了河流的樣子,不疾不徐,據說從前可以通航,從平利縣城一直下漢口。我曾經認識一位老航道工,他說在“大躍進”的幾年,自己還曾經負責疏浚壩河河道,親自帶了兩艘小劃子裝上糧食,從縣城下游長沙鋪漂流到漢江,因為回程拉纖實在太不劃算,最后放棄了。但眼前的涓涓細流,顯然無法負載船只,為什么所有的河流據說從前水都要大很多呢?
長沙鋪附近的坡上,近年修高速路發(fā)掘出兩座古墓,文物部門清理后沒有完全回填,一位朋友帶我去看。墓穴空空蕩蕩,黃土半掩的墓壁露出有楔形繩紋的青磚,據考證是漢代的。我想遙遠的先民們,安居在這面緩坡上,面對的是怎樣的壩河,他們會在滔滔河流中自由地行船、游泳、捕魚嗎?那時候的河面上,遠不是今天的寂寞。
長沙鋪往下,河流再一次和去市里的公路分途,它對人世棄彎取直的邏輯并不遵從,只是沿著曲折不已的河谷,進入連綿起伏的女媧山,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在女媧山的腹地,我見過一次它遁世的面容。那天我和小絮離開她任教的任家埡小學,去看鄉(xiāng)人口中的大河。沿著松林覆蓋的山谷一路前行,走了十幾里路,腳下繚繞的小溪終于到了盡頭,松林蔭蔽之下,大河沒有前奏地出現(xiàn)在眼前。它確實是一條大河,擁有足夠的容量,卻又如此安靜,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整個隱遁在連綿的松林之中,似乎陽光都只能透過樹冠泄漏到水面。我從未見過如此隱藏自己的一條大河,與離開縣城時相比,它全然恢復了自己的清澈,陳年累積的松針在水底清清楚楚,河聲似乎也被松針完全吸收了。
休息好以后,它將重回人世,更為寬廣f1065ae2ff3a9ae1a79ae38ec1b7e86cdd173d034adfbfb14bffe13f4f62e70b、平緩。一個傍晚,我、父親和哥哥一起走在魏汝區(qū)的公路上,早就沒有了班車,我們只能步行十幾公里去爸爸調任的醫(yī)院。公路傍著大河,爸爸說,這是從縣城流下來的壩河。再往前流出了縣境,就會匯入漢江。
河面寬廣而彎曲,有很大的迂回,每走過一道彎,都要花費很長時間。月亮剛剛升起來,河面閃著微光,有些地方又是山坡投下的陰影,我想到一首叫作《月亮河》的歌曲,心里涌起模糊的幻想與憧憬,又夾雜著某種永不復返的遺憾。前一年媽媽剛剛去世,身邊的父親褪去了他慣有的嚴厲,話語柔和,在微弱的河聲中顯得深沉。似乎說起了很多事,很多人,又一件也沒有記住,只是知道走過了一道迂回的河灣,又一道,父子三人從沒有這樣親近地同行。腳下已經很累,卻又似乎希望這樣的旅途不會結束。
我們終究只能陪伴大河一小段路途。它向著前方蜿蜒,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多年以后,我在漢江邊看到了壩河的歸宿。此時它已經流入鄰縣旬陽,改名為呂河,匯入漢江。它很自然地就成了漢江的一部分,交匯處沒有泛起一點波瀾,連水色都沒有差別,似乎早就在等待著這一刻。
不如說這是更長旅途的開始。我想到了童年時那條走掉的蛟,它是否到達了這里,又隨著漢江去往更遠的地方?那時壩河和漢江上還沒有眾多的水壩,它無須面臨難以逾越的障礙。
我也順著江流東下,到了遙遠的地方。多年后我在上海吳淞口眺望長江,忽然想到,這里邊也含有家鄉(xiāng)的一條河、一滴水。它們終于走完了迢迢的路途,來到這里,即將匯入大海。我和它們相伴的旅途,其實從來沒有結束。
(選自2024年第8期《長江文藝》)
原刊責編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