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場盛大的戲劇演出,讓人記憶猶新的其實不一定是臺上的演員,可能只是抬眸時偶然映入眼簾的一個衣擺罷了。而我此時突然想起的那個閃亮的瞬間,就發(fā)生在畢業(yè)前夕那個酷暑的下午。
回憶起那整個下午發(fā)生的事,頗似一場娓娓道來的電影。
開頭是一段悠揚的鋼琴聲,風(fēng)扇在頭頂吱呀呀地轉(zhuǎn)著,窗簾被風(fēng)吹動,像拍打在海岸線上的海浪,翻卷、漂蕩??諝庖琅f是那么悶熱,風(fēng)扇吹出來的風(fēng)都是熱乎乎的。
同學(xué)們的頭都埋在高高的書堆下,我停下筆,揉了揉酸脹的手指,肆無忌憚地打了個倦怠的哈欠。
“出去玩?”同桌沈流用筆帽戳我的胳膊。
“你……瘋了?”我半個哈欠被他這句話卡在了喉嚨里。
“老師們在開會,不會發(fā)現(xiàn)的。叫上林子一起。要是別人問起,我們就說回宿舍打掃衛(wèi)生唄?!鄙蛄饔悬c急不可待,“哎呀,走啦!老悶在教室里會‘中暑’的?!?/p>
我不再作答,躡手躡腳地跟著沈流溜出了教室。隨即,林子也跟了上來。林子看到我,愣了一下,卻沒說什么。他倆走在前邊,我緊隨其后。
“怎么叫上他了啊?”我聽見林子問。
“這不是看你倆關(guān)系不好嘛!”沈流摸著頭說。
我和林子之間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我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但林子邊界感十足。我從他那里借了東西,常常弄丟,最后雖是賠了他錢,但那畢竟是人家的心愛之物。往復(fù)好幾次,林子便認(rèn)定我從未珍視過他的東西,也就是不尊重他。所以,我們便給人印象:關(guān)系不好。
但此刻的林子,與往日大不相同。我們一路上遇到不少花鳥蟲魚,他每見一物便滔滔不絕——用他的話來說,這是他成為一個生物學(xué)家的必由之路。
遇到燕子時,他說燕子的腳退化得只能站在電線上;見到賣蓮花的,他說想讓買來的蓮花順利開放,必須剪開它厚厚的花苞;路過一個草叢里的土堆,他說這種土堆不能踢,那可能是紅火蟻的窩……聽得我和沈流直夸他學(xué)識淵博。
我們漫步在生機(jī)盎然的校園,往日再熟悉不過的風(fēng)景,今天看起來卻新鮮感十足,我們就像是來學(xué)校參觀的游客一般,帶著初來乍到的好奇感,腳步也輕松了許多。以至于我覺得,此情此景如果再配上一首動感的背景音樂就再合適不過了。
走著走著,竟來到了宿舍樓下。
“我們像是真的回來打掃衛(wèi)生的。”沈流打趣道。但我們還是上了宿舍樓,站在陽臺上吹著從不遠(yuǎn)處那座小山拂過來的風(fēng)。
“來開個小型派對吧?!绷肿幽贸隽巳科?,我則從宿舍里抱出吉他,沈流開始打著節(jié)拍唱起歌來。
我彈了《Check List》,又彈了《挪威的森林》,再彈了一首《Super Star》……默默喝著汽水的林子忽然說:“來首《Golden Hour》?!蔽矣悬c驚訝,他補(bǔ)充道,“不覺得現(xiàn)在有點golden hour——黃昏時分的那種感覺嗎?”
我抬頭一看,一條黃金的邊線正鑲在遠(yuǎn)處的天幕上,周圍的云朵皴染出片片紅暈。盡管離黃昏還早,太陽卻仿佛早已準(zhǔn)備好要落山了。我凝神于遠(yuǎn)山和流云,緩緩彈起了《Golden Hour》。
伴隨著悠揚的吉他聲,沈流磁性又不失隨性的歌聲響起,林子繼續(xù)小口吮吸汽水,我感受著清爽的風(fēng),仿佛世間所有的隔閡、病痛都消失了,只剩我們。
幾曲作罷,微困,我提出在宿舍小憩,也不管他們,回到宿舍倒頭便睡。
我醒來時,看見他們趴在陽臺的圍欄上張望著什么。我湊過去問:“看什么呢?”
他們倆像是商量好似的,帶著十分驕傲的表情,一同指著遠(yuǎn)處。我順著他們的胳膊望過去:波光粼粼。腦海中似乎只有這一個詞了。
平日里我們十分鄙棄的人工湖,此刻美得不像話。風(fēng)過湖面,漣漪漸起。天空金黃一片,陽光灑下來,溫潤而輕柔。世界氤氳朦朧,像在膠片里一般。我的耳畔不由得再次回蕩起《G o l d e nHour》的旋律。
“好看嗎?”
“好看?!钡@個詞似乎已經(jīng)不能表達(dá)我的心情了。我忽然覺得好無力,或者是語言本身就好無力。
就這樣盯著遠(yuǎn)處不知過了多久,我對著沈流說:“你家不是在海邊嗎?這種場景應(yīng)該天天都能看到吧。”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忽然覺得,“天天都能看到”這幾個字,像一片帶鋸齒的葉子,把眼前的景象和此時的心境劃出了一道血痕。
那天回教室的路上,我們都沉默著,一句話也沒有講。
時光飛逝,寒來暑往。我至今仍記得,那個波光粼粼的下午。
那個下午在我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痕跡。那個下午是繽紛的、高飽和度的,雖然也帶著“血痕”,但它就是我青春歲月里無可比擬的golden hour。
小遙//摘自2024年8月5日《羊城晚報》,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