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秋天,一紙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帶我離開熟悉的故鄉(xiāng),從此開啟山一程水一程的旅途,拉開我與常州初逢的帷幕。列車顛簸,模糊了窗外的樹與云,我的心也起伏不定。懷揣著激動與忐忑,我踏上這片土地,這座歷史悠久的江南小城。
下了火車,常州的模樣才真正顯現(xiàn)在我的眼前。沒有書中“一江煙水照晴嵐,兩岸人家接畫檐”的黛色,也沒有想象中“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的繾綣,但有“十里長街市井連”的喧囂,透露著“寶馬雕車香滿路”的繁華。來不及仔細端詳,我便匆匆坐上前往學(xué)校的公交車。穿過飛龍路,拐進錦繡路,煙火氣息撲面而來,悠悠然韻味蕩漾。趕在黃昏時分,公交車抵達學(xué)校南門。夕陽余暉灑落,我瞇起眼睛透過一片金色,看見校門靜靜矗立,莊重而美麗。來接我的是大三學(xué)姐玲姐,她熱情地幫我搬運行李,帶我熟悉校園。安排好住宿后,玲姐神秘地告訴我,要帶我去學(xué)校門口的美食街吃飯。
“你剛來常州,可能不習(xí)慣這邊的飯菜。這里的口味偏甜,不過這里的面食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绷峤阈χ易哌M一家面館,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只見她熟練地點單:“老板,兩碗銀絲面,兩個澆頭。”正當我還在疑惑的時候,美味已經(jīng)端上桌。低頭一看,“澆頭”原來是吃面的配菜——紅燒大排和紅燒大腸。碗里的面條細如發(fā)絲,潔白如雪,我不禁感慨“好一碗銀絲面”。細面浸泡在金黃色的雞湯里,點綴著翠綠的蔥花和香菜,直沖鼻尖的熱氣夾雜著誘人的香氣。我心急地挑起一筷子,等不及吹涼,就送入口中。面條細膩爽滑,麥香與雞湯的清甜交織在一起,盈滿整個口腔,驚艷了我的味蕾。精心烹制的大排呈現(xiàn)出誘人的紅褐色,輕咬一口,肉香四溢,醬汁沒有掩蓋肉本身的鮮美,反而增添了適口的紅燒風(fēng)味。就這樣,一口面,一口肉再配一口湯,銀絲面很快就下了肚。放下筷子,我意猶未盡,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一整天的奔波勞累也被一掃而光。
回去的路上,我看著熱鬧的錦繡路,空氣中流淌著各種美食的香氣,獨特的市井氣息輕擁著我,一點一點消融著我離鄉(xiāng)的憂愁……人們圍坐在小桌旁,品嘗著地道的街頭小吃,暢聊生活瑣事,享受閑暇時光。那一刻起,常州的熱情和魅力便一點點地占據(jù)著我的內(nèi)心。常州用一碗面迎接我,也用一碗面留下我。
轉(zhuǎn)眼到了2009年祖國母親60周年華誕。因為姣好的形象和流利的外語口語,我獲得接待外賓的實習(xí)機會。整個國慶假期,我異常忙碌,每天早出晚歸,偌大的女生宿舍樓晚上只剩下我一人。因為壓力和不規(guī)律吃飯,我胃病頻頻復(fù)發(fā)。最后一天送完外賓,天已經(jīng)黑得透徹,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忍受著胃里的陣陣痙攣,撐著一口氣走回宿舍。我拿著開水壺去宿管伍阿姨那邊借點開水,準備拿泡面墊墊肚子。
“這么晚還沒吃飯嗎?你只吃方便面嗎?這肯定不行啊?!蔽榘⒁贪欀伎次?,輕柔的話語消除了我所有的疲憊?!巴盹埖臅r候太著急了,只吃了兩口工作餐,現(xiàn)在餓得有點胃疼?!蔽椅嬷亲佑袣鉄o力地回答?!澳愕戎?!”伍阿姨從柜子里拿出兩卷面,打開電磁爐燒上水。不一會兒,鍋里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她麻利地在鍋里攪動,又放了一個雞蛋和一把小青菜,香氣很快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月光透過半開的窗戶,斑斑駁駁地灑在她身上,我好像看到伍阿姨發(fā)光的背影,也好像看到好久不見的母親。
“快來吃,外地孩子在這不容易啊,嘗嘗阿姨燒的常州特色篤爛面。這面已經(jīng)煮得爛爛的,吃完就不會胃疼了?!蔽抑x過阿姨,雙手捧著盛滿面的瓷碗。月色拂過我的眼角,留下一片晶瑩。都怪那夜的常州太溫柔,讓我留戀,讓我忘返。
很多年以后,那碗面的滋味早已模糊在記憶深處,只記得它很淡卻又很咸。那天夜里我沒有在胃痛中入睡,而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微涼的秋夜里,一雙溫柔的手幫我掖好被子,輕拍我的后背,低聲哼著熟悉的歌謠。異鄉(xiāng)游子的孤獨和寒涼被吹散,滾燙炙熱的面深深烙下印記。
大學(xué)四年我過得特別充實,學(xué)習(xí)了三門外語,輔修了財務(wù)管理,考到了很多證書。我總是會穿上職業(yè)裝,梳起干練頭發(fā),拎著電腦包在學(xué)校西門坐上公交車,穿梭在常州的大街小巷。時光帶走了青澀和稚嫩,我和我熱愛的這座城市一起成長,壯大,成熟,豐滿。
畢業(yè)后的那些年房地產(chǎn)蓬勃興起,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我心中也萌生在常州安家的念頭。幸運的是,那時常州的房價并未高得令人望而卻步,購房政策也很寬松??恐约旱拇蚱?,我終于在這片繁華而安逸的土地上,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我家小區(qū)門口有很多面館,各有特色。每天早上我都會悠閑地走進一家面館,像當初玲姐那樣熟練地點單,來一碗拌面,加個荷包蛋再配上各種“澆頭”。飽腹之后,重獲出發(fā)的勇氣與力量,開啟新一天的工作。
2018年5月玲姐邀請我參加她的婚禮。她和她的丈夫都是常州武進人,所以他們的婚宴也與市區(qū)有些不同,在中午會先吃面。在常州十年,去鄉(xiāng)鎮(zhèn)吃大席面卻還是第一次。“婚生嫁娶一碗面,寬湯扣肉一嘴鮮。我們村宴的面你可以吃三碗?!绷峤愕奶玫芤贿厧业酱逑贿吔榻B。面還沒下鍋,村民們已經(jīng)滿臉喜氣地拿著碗站在旁邊了。不一會兒,兩個阿姨抬著一大籮筐雞蛋細面出場。
“按我們這邊習(xí)俗,這些面都是新人外婆家?guī)淼?,外婆家的味道從不讓人失望!”聽著堂弟的介紹,我心里暗暗期待起來。只見村廚把面條抓在手里抖了一抖,纏繞在一起的細絲瞬間變得松散,落入煮沸的鍋里。旁邊的阿姨為高湯撒上蔥花,增色又增味。滾燙的湯依次注入桌上早就擺好的面碗里,帶起的蒸氣令人食欲大開。阿姨忙著把熱氣騰騰的糟扣肉端上桌。他們配合默契,各司其職,看客們拍手稱好,連連叫絕。這個時候大鐵鍋里的水已經(jīng)熱情澎湃,但雞蛋面還在扭捏等待,直到再次燒開,才慢慢出鍋。阿姨將一碗碗面放在大托盤上,但還沒來得及端上席面,就被熱情的賓客半路截住,一掃而光。我也入鄉(xiāng)隨俗,擼起袖子,端起面碗站在鍋邊吃起來。一碗清湯面,入口咸香,勁道又柔滑。配上兩塊肥瘦參半的扣肉,皮酥肉嫩,軟糯入味。看著賓客們吃完又續(xù)上,我也按捺不住吃貨的本性,如堂弟說的那樣,連吃三碗才慢慢停下,心里止不住地贊嘆。
沒有城里的拘束,沒有市區(qū)的嘈雜,呼吸著鄉(xiāng)間獨特的清新味道,吃上這樣一碗清湯面,感受著“人間至味是清歡”。這碗面中的松弛與隨性,這一場賓客皆歡的熱鬧與喜慶,讓我看到常州的另一番風(fēng)情與浪漫。一村一宴慰風(fēng)塵,一面一肉撫人心,常州代代相傳的飲食文化道出了江南別樣的精彩。
“人生何處是歸途,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睎|坡先生勞碌半生,晚年才到常州安居置業(yè)。而我則萬分慶幸,與常州相識于青蔥年華,相熟于荏苒時光。常州的面于我而言,是一種情懷,更是一種歸屬。“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币煌朊妫f縷情絲,連接著我與這座城市,讓我找到心靈的慰藉港,靈魂的停泊處。塵世幾丈,掀起多少波瀾;回首闌珊,風(fēng)流自在,愛與暖皆有它的來處。
編輯|孫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