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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聲唱法

      2024-10-23 00:00:00楊遙
      小說月報 2024年10期

      下午三點鐘,飯店一般已經(jīng)打烊。西緝虎營和解放路交叉口西北角的“認一力”飯店卻座無虛席、人頭攢動,人體、菜肴、酒精、香煙味、吵嚷聲、笑罵聲混合出一種俗世的快樂。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

      外面飄飄灑灑下著大雪。去年冬天,太原一直沒有下雪,今天一早卻下起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停。街上的行人和汽車在雪下大之后藏匿了起來,只剩下各個樓宇前一串一串的紅燈籠在風雪中晃來晃去,像空心的糖葫蘆。

      我們周圍好幾張桌子已經(jīng)翻了臺。本來打算訂包間,一早打過去電話就沒有了,只好訂了靠近窗戶的一個散臺。主食羊肉燒賣上來,大家最后一次端起酒杯,我準備說幾句總結(jié)的話。

      唐銘忽然說:“我給唱首歌吧!”唐銘的臉本來就喝得紅通通的,這句話一說出來,連脖子和眼睛也紅了。

      我們都愣了一下。

      以前酒喝到酣暢時,為了助興,經(jīng)常有朋友唱歌,但那都是在包間里關(guān)起門來唱?,F(xiàn)在我們在大廳里,他面對這么多人唱歌,會不會騷擾別人,影響別人吃飯?

      沒有等我們反應過來,唐銘已經(jīng)站起來甩了甩長發(fā)開始唱了。

      唐銘是蘇曉春帶來的。蘇曉春去北京做導演之后,我們很多年沒有見過面。這次她來的時候,帶來了唐銘。蘇曉春自豪地對我們說:“這是唐銘,我的伙伴,上海音樂學院畢業(yè)的?!碑敃r我聽到“伙伴”這個詞,還琢磨了一下他們的關(guān)系。

      由于很少接觸專門搞音樂的,我仔細地打量了唐銘兩眼。他中等個頭,長得很白凈,一副溫文爾雅又靦腆的樣子,唯一比較與眾不同的是留著披肩的長發(fā),但留長發(fā)的男人多了去了,尤其是那些自詡搞藝術(shù)的。

      剛才我們喝酒時,唐銘一直保持著靦腆的樣子,后來大家都喝了不少,變得話多的時候,唐銘也很安靜,即使有人和他說話,他回答時也細聲細氣不急不躁,我感覺他像條安靜的小溪。沒想到一開始唱歌,他馬上變了。

      唐銘唱的是高音,很高很高,一下子就壓住了大廳里那么多亂七八糟的喧嘩聲。人們瞬間安靜了,沒有出現(xiàn)我想象中的咒罵聲。唐銘充滿自信,整個人好像在放光。不得不說唐銘長了一副好嗓子,他毫不費力地唱出一個個高音,優(yōu)美、動聽,讓人激動!迄今為止,我在生活中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聲音。而且唐銘唱的不是通俗歌曲,居然是歌劇。我在現(xiàn)實中從來沒有聽到過歌劇,即使在電視節(jié)目里看到歌劇,都會換臺?,F(xiàn)在唐銘居然在飯店的大廳里唱歌劇,我覺得他心中藏著一只猛虎。估計其他人也沒有在生活中聽到過歌劇,更沒有聽到唱得這么好的歌劇,大家都認真聽著。窗外的大風似乎停止了,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在紅燈籠上,好像眨眼間就變厚了。唐銘就像突然間遠離了我們。這么美妙的聲音確實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種混亂、嘈雜、充滿煙火氣息的地方。很快,響起熱烈的掌聲,很多人站起來向我們這邊看。連包間里的人都紛紛站出來,一起聽。唐銘明顯受到了鼓舞,繼續(xù)用力往下唱,聲音更高了。

      唱完一段之后,整個飯店里響起更加熱烈的掌聲,人們開始落座,準備繼續(xù)吃飯。有好幾個人卻帶著酒興大聲喊:“再來一首!”唐銘沒有了剛才的沖動,他用心虛的目光望著我們。

      這時一位身材嬌小、臉上都是紅光的女孩走過來,端著滿滿一大杯泛著白色泡沫的啤酒說:“你唱得真好,我想敬你一杯酒!”

      唐銘已經(jīng)恢復了先前的靦腆,嘟囔著說:“謝謝。”他接過酒杯,手微微有些顫抖,甚至都不敢抬頭直視女孩,便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這是位漂亮的女孩,應該在生活中很受寵愛,敬唐銘酒時,臉上一副篤定的神情,仿佛知道他一定會喝。她眼角微微上揚,上面有塊小小的傷疤,自帶著一種風情。令人不得不注意的是她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中間漂染著一縷綠色,上面戴著一顆晶瑩的綠色珠子,我想到西晉大名鼎鼎的美女綠珠。

      “綠珠”看到唐銘把酒喝完了,拿著空酒杯敲打著,微笑著離開,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遠處一張桌子旁有幾個年輕男女沖她鼓掌、吹口哨,她舉起酒杯來得意地揚了揚。

      唐銘打了個嗝,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水,在眾人的催促聲中,放下茶杯又放聲唱起來。他的靦腆再次完全消失,果然,他一唱起歌來就好像變了個人。這次他的聲音更加激越婉轉(zhuǎn),好像云雀要躥到云霄里去。

      唐銘這次唱完之后,“綠珠”又端著啤酒走過來,人還沒到,香味已經(jīng)飄過來。蘇曉春斜著眼睛瞟著唐銘說:“唐銘,這個漂亮女孩喜歡上你了?!碧沏憥┠驹G地說:“瞎說啥呢?人家只是過來敬酒?!薄熬G珠”走到跟前,還沒開始說話,唐銘已經(jīng)把手伸出去接酒杯。

      唐銘一連唱了三曲,“綠珠”敬了三杯酒,第三杯酒喝完之后,唐銘露出了醉態(tài)。我說:“咱們今天到此為止,下次再聚?!蔽覀兂冯x時,許多人也心滿意足地站起來,有人繼續(xù)贊美著唐銘的歌聲,和唐銘打招呼。

      唐銘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眼神里都是光彩,但是“綠珠”不見了,她的那些朋友跌跌撞撞地往出走,明顯喝高了。

      我去結(jié)賬時,吧臺服務員送給我兩瓶飲料,笑嘻嘻地說:“你那位朋友唱得太好了!”

      從酒店出來,風雪已經(jīng)停止,太陽穿出云層,整個世界變得很溫馨,映著雪的屋頂上閃著藍光。街上的行人和車輛多起來,裹著燈籠的雪塊開始撲簌撲簌往下掉,一塊一塊的紅色露出來。遠處一家賣玩具的商店敞開著門,音響里播放著“咱老百姓,今兒晚上真呀真高興……高興,高興,今兒晚上真呀真高興……”

      唐銘又恢復了一開始的靦腆,不好意思地說:“剛才喝得有些高,在大家面前獻丑了?!蔽覀兌纪涢_始時嫌他唐突,一遍一遍地稱贊著他,也稱贊著歌劇。

      回家路上,我腦海中盤旋著唐銘的歌聲,歌詞記不住了,但那動聽的旋律、美妙的聲音卻不停地回繞,我覺得過了一個有意義的元宵節(jié)。

      我被歌聲喚醒。

      星期天早上下雨。我像往常一樣六點鐘到了單位,埋頭看稿子。一直到中午時分,才看到一篇讓人眼前一亮的,想到一上午的辛苦沒有白費,有些開心,約了幾位朋友在南華門門口的小飯店喝幾杯酒。再有三年我就退休,當了一輩子編輯,最高興的事情就是發(fā)現(xiàn)好稿子、好作者。

      綿綿細雨勾起了我們的往事,大家紛紛回憶自己發(fā)的第一篇稿子。我是從寫小說轉(zhuǎn)到做編輯的,其他朋友一路堅持了下來。我們發(fā)現(xiàn),第一次發(fā)稿子幾乎都在小刊物,這是大部分從基層成長起來的作家的共性。每個人談起處女作的責編,都記憶尤深,盡管他們有的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但絲毫不影響我們對他們的感激之情。我也是好多作者處女作的責編,他們中有些成了全國知名的作家,想起這些作者,我有些自豪。

      雨淅淅瀝瀝下著,火鍋彌漫起的熱氣洇濕了越來越干燥的日子,我想到一路走來的歲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們雜志每年發(fā)行十幾萬份,每天收到幾麻袋的自然來稿,現(xiàn)在每年發(fā)行只有不到一千份了。不光我們刊物發(fā)行艱難,全國許多純文學刊物都在艱難度日,靠財政撥款支撐。一些早早改企的,已經(jīng)放下了身段,到處搞活動、拉贊助……我不知不覺喝得有些高。

      回到辦公室,躺在床上我拿起上午確定的那篇稿子想再看看,但不斷發(fā)困,精力越來越不濟,沒看幾頁就睡著了。

      睡夢中先是聽到吉他聲,然后是歌聲,一個優(yōu)美的女聲在唱:“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我覺得這個夢真美。《橄欖樹》之后,那個聲音又唱起了:“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吉他伴隨著歌聲叮叮咚咚像雨水在滑落。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美的夢,簡直不愿意醒來。左右夢境的潛意識似乎有意在褒獎我,美妙的歌曲居然一首一首唱下去,但是聲音逐漸沙啞了下去,像真的人在唱歌。

      想到這里,我一下醒過來。雨水從屋檐上滑落,有個真實的聲音在唱“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我推開門,循著聲音望去,院里的藤蘿下站著兩個年輕人,頭發(fā)和衣服都濕漉漉的,一位在彈吉他,一位在唱歌??吹轿页鰜恚璧呐⑸n白的臉上出現(xiàn)一團紅暈,疲憊馬上消失了,聲音又清亮起來,“還有一群丹頂鶴,輕輕地輕輕地飛過”。吉他聲隨著歌聲飛起來。

      他們唱完之后,我趕忙走過去,女孩和吉他手迎過來,他們頭發(fā)上滴著水,眼睛亮晶晶的像藏著無數(shù)夢。我說:“蘇曉春,原來是你們一直在唱歌,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呢!”我解釋道:“中午我喝了點酒睡著了,你們來了怎么不進我的辦公室呢?”蘇曉春說:“我們來了看見您在睡覺,怕把您吵醒,可是我們下午還要上班,便……”

      回到辦公室,我拿出毛巾讓他們把頭發(fā)擦干,然后給他們泡茶。蘇曉春說:“張老師您別麻煩了,小齊一會兒還要去上班。我這次來是為了感謝您,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就想到專門給您開場‘音樂會’,叫了小齊來給我伴奏?!?/p>

      雨水還從他們身上往下滴,我的眼眶有些濕潤,我說:“發(fā)現(xiàn)好稿子把它發(fā)出來,是我的工作,你——這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還從來沒想到會有人給我開音樂會呢?!?/p>

      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我從自然來稿中發(fā)現(xiàn)了蘇曉春的稿子,我對這個女孩完全不認識,但她的才華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我把她的稿子發(fā)了頭條,還專門請國內(nèi)一位著名評論家給她寫了篇評論。

      蘇曉春激動地說:“張老師,自從您給我發(fā)了那篇稿子之后,我感覺仿佛被從人群中一下拎出來,我們廠好多人知道了我,有位想當導演的朋友準備拍我這篇小說,我忍不住過來和您說說。”

      聽了蘇曉春的話,我由衷地替她高興,像她這樣好運氣的作者并不多?,F(xiàn)在真正關(guān)注純文學的人少了,許多好作品發(fā)表后沒有絲毫反響。有位作家說“發(fā)表即死亡”,確實是這樣,大家娛樂休閑的方式太多了,電影、電視劇、短視頻、游戲、網(wǎng)絡小說,多得數(shù)不清。文化市場開放,文學經(jīng)典作品很容易就能買到,一些小眾的優(yōu)秀作家也被挖了出來,光這些作品人一輩子也讀不完,還有幾個人關(guān)注新人新作品?我想蘇曉春的作品拍成電影假如能火的話,她也可以一舉成名了。這些年,我經(jīng)手過不少好作品,但作者大紅大紫的基本沒有了。我渴望蘇曉春能一炮打響,給萎靡的文學注入些生機和活力。

      蘇曉春和小齊走后,屋子里留下兩行濕漉漉的腳印,我感覺還像在做夢。

      我被邀請去參加首映式。蘇曉春的小說被拍出來了,他們沒有錢搞宣傳和發(fā)行,進不了院線,在工廠里收拾了間廠房,自己放映。

      我到的時候,工廠里機器轟鳴,用消黃劑處理過的白煙從一排排大煙囪里冒出來,在空中形成白色的云團,很是壯觀。我被領進放電影的廠房,已經(jīng)有了二三百位工友,廠房里原來的東西被搬了出去,雖然有這么多人,但還是顯得有些寂寥和空曠。蘇曉春領著兩個人走過來,一位是他們廠的工會主席,一位是導演。蘇曉春說前排已經(jīng)留下位置,就等我了。工廠里辦事沒有那么多煩瑣,我坐下之后,工會主席朝導演點了點頭,電影就開始放映。

      蘇曉春事先說過,他們的拍攝成本很低,只有一百多萬元,因為這個,請不起名演員。果然,電影里面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演員,其他方面也不盡如人意,畫面很粗糙,每當這樣的畫面出現(xiàn),我總想到粗糲的水泥地面。電影里許多地方拍得很猶豫,看出導演想表達的東西很多,但沒有進行很好的取舍,顯得整體有些混亂。最令我惋惜的是小說中一些很微妙的細節(jié)電影里沒有了,替代的是一些突兀的情節(jié)和并不怎么幽默的段子,

      電影還沒有放到一半,后面有人開始退場。聽到那些輕微的走動的聲音,陣陣難受不由涌來,我強迫自己不回頭看。電影播放完的時候,后面走了一多半人。工會主席抱歉地對我解釋說:“有的工人上夜班去了?!睂а莶灰娏?,蘇曉春臉色慘白,旁邊站著那天給她伴奏的吉他手小齊,低聲在安慰她,但臉色一樣慘白。我朝他們走過去,他們張開嘴努力微笑著好像要說些什么,但說不出來。

      我不知道電影的運作手法,但明白這部電影失敗了,但還是不得不安慰蘇曉春。我說:“電影整體上還不錯,畢竟是第一次,正式上線之前你們可以再改改?!闭f完這句話,我心里輕飄飄的一點底也沒有,后悔不該這樣說。

      幾個月之后,我收到蘇曉春從北京寄來的一張賀卡。她告訴我她辭掉工作到北京了,她要當導演。她說未來一定是影視的世界,當了導演后就能掌握自己的作品,她準備先從編劇入手,積累些資本。我知道這部電影刺激蘇曉春了,但她的反應太過強烈,不過讓蘇曉春留下來,復制老輩作家們的那種成功之路,已經(jīng)不大現(xiàn)實。在默默佩服蘇曉春勇氣的同時,我提醒她不要放棄小說創(chuàng)作。

      蘇曉春去了北京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消息。

      有一天在文瀛公園的石橋上,我意外地看到彈吉他的男孩小齊,他穿著絳紅色的中式馬褂,與另一位穿著紅色旗袍的女孩在拍婚紗照。

      我默默地站在旁邊。小齊看見我愣了一下,朝我點了點頭。

      等他們拍完一組照片后,小齊走過來低聲說“張老師”,一臉不安的樣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新娘朝這邊張望,我側(cè)過身子擋住她的視線。小齊說:“曉春走的時候我拼命挽留過,留不住。我去北京找她,她不見我,再后來聯(lián)系不上了……”小齊的新娘不停地朝這邊望,她不如蘇曉春端莊漂亮,也沒有她身上濃郁的書卷氣,她的臉蛋和手臂圓滾滾的,像奔跑的車輪,渾身散發(fā)著生命的活力。小齊臉上沒有了前兩次看到的那種蒼白,顯得健壯許多。我想也許他們兩人在一起更合適,但不由得擔心起蘇曉春來。

      過了正月天氣漸漸暖和之后,我突然接到蘇曉春的電話,我以為她回北京了,想起元宵節(jié)的熱鬧,想起唱歌的唐銘,腦子里不由又回想起歌劇。蘇曉春卻說她不回北京了,她在太原成立了一家影視公司,就在雙塔寺,請我過去指導,還請我當影視公司的顧問。

      她一提雙塔寺,我第一反應是這怎么可能。雙塔寺是太原的標志性建筑,每次從外地回太原,走在東山高速公路上,首先就能看到高高聳立的雙塔,看到它就知道到太原了。雙塔寺首建于明萬歷年間,距今已有差不多四百年的歷史,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怎么能在那兒開影視公司呢?

      蘇曉春卻不容我多想,問我是不是還在作協(xié)院子里住,說她一會兒過來接我。

      等我換好衣服,已經(jīng)有一輛黑色的奔馳車在樓下按喇叭。

      我想蘇曉春去北京幾年發(fā)展還挺快的,她可真低調(diào),上次聚會時大家問她情況她還一直在謙虛。上車后,坐在副駕90a99575c5b9c5d5669247d56bf7bbfead2171e4cdcc7eaf29df09ad4154981c駛座上的蘇曉春指著旁邊的中年男人說:“這是穆總,我影視公司的合伙人?!碧K曉春介紹完之后,那位中年男人轉(zhuǎn)過身子伸出手說:“張老師,您是咱們山西文學界的名人,老聽曉春說起,我一直訂您辦的雜志?!蔽椅兆∧腥说氖终f:“謝謝你,我已經(jīng)退休了?!?/p>

      男人的手硬邦邦的,有幾塊老繭。他皮膚黝黑,臉上的線條很硬朗,不像一般商人那樣圓潤,眼睛里還有幾分他這個年齡段的人很少見的純樸。我納悶蘇曉春從哪里找到這樣一位合伙人。

      路上,蘇曉春說起自己的打算,她想組織個團隊寫劇本,寫好之后,賣一些,留一些,把最好的留下自己拍,她想拍那種純粹的藝術(shù)電影,像法國新浪潮的導演拍的那樣。蘇曉春渾身洋溢著熱情,眼睛里不斷有火苗在跳躍,嘴唇紅潤潤的,臉頰上放著光,和站在藤蘿下唱歌的她完全是兩個人。穆總被她的激情感染,身子在戰(zhàn)栗,握方向盤的手顫抖。我為蘇曉春的這些想法高興,但在我的意識中,開影視公司,沒必要專門養(yǎng)寫劇本的人,但有穆總在,我不便和蘇曉春探討。

      車子進了朝陽街,往雙塔寺開去,很快看到了山門。我想蘇曉春能在雙塔寺開影視公司,大概和穆總有關(guān)系。

      車到了雙塔寺門前,卻沒有停,從左面轉(zhuǎn)了過去。我正在想雙塔寺是不是還有一個門,車停住了。蘇曉春先下車,領著我們推開一扇還散發(fā)著油漆味的大門。這是一處挺大的院子,北面有一溜平房,幾個人影在里面晃動。整個院子還沒有硬化,顯得很是空曠。有人正在門口翻地,看見我們抬起頭笑了笑。蘇曉春說:“我打算在這邊種一溜蔬菜和花卉,春天來了,鮮花到處盛開,蔬菜綠油油的,吃著方便又健康……”看來她是準備在這兒扎根了。

      蘇曉春說:“張老師,咱們剛起步,條件簡陋些,您多擔待,先去看看給您留的工作室?!?/p>

      我們朝平房走去時,里面出來幾個人。我首先看到了唐銘,他很安靜地走在人群中間,臉上露著靦腆的笑容。然后我看到小齊,他已經(jīng)微微發(fā)福,整個人圓潤起來,有了小肚子,皮膚也變黑了。他們兩個一人握住我的一只手,喊著“張老師”。

      我被領到給我留的工作室。二十平方米左右大的屋子,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沙發(fā),還有兩個文件柜,新家具刺鼻的味道還沒有完全散去。蘇曉春再次說:“張老師,我們的條件不好……”我揮揮手說:“挺好的,我以前的辦公室也是這樣,但不用給我弄工作室。”“張老師……”蘇曉春說。

      蘇曉春領著我把這排房子都看了一遍,房子格局一樣,都是二十平方米左右大小,大概以前也是做辦公室的。里面有的放了兩張桌子,有的多了些沙發(fā),根據(jù)這些擺設,依稀可以判斷出它們將來的用途。最邊上一間居然是廚房。蘇曉春說:“張老師,以后您不想回家了就在這兒吃飯,咱們請了專門的廚師,在部隊炊事班干過幾年。”一個黑壯的小伙子正在揮舞著鏟子,頭上是一粒粒粗大的汗珠。

      吃飯的時候,蘇曉春提議:“咱們要不放部電影吧?”

      我說:“要放就放你小說改編的那部電影,在嗎?”

      蘇曉春忸怩了一下同意了。

      兩個小伙子去對面墻上掛投影儀用的幕布,蘇曉春拿出移動硬盤。

      緩緩轉(zhuǎn)動的鏡頭把我們帶回了幾年前。大家開始熱烈討論這部電影?;剡^頭來看,這部電影確實拍得粗糙,導演和演員都初出茅廬,毛手毛腳的,但里面涌動著毛茸茸的理想和情懷,讓人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幾年時間過去,蘇曉春已經(jīng)完全釋懷,她指出電影中的一大堆毛病,然后講自己小說的構(gòu)思。她說要是有機會,她要把這部電影重拍一遍。

      電影播完飯還沒有吃完,酒卻喝了不少。我興奮起來,對唐銘說:“你能再唱唱歌劇嗎?”唐銘樂呵呵地說:“只要張老師愛聽,我就唱,我到院子里唱?!彼麣g快地跑到了院子里。

      唐銘的歌聲響起來,他一唱歌,靦腆就不見了。沒有了墻壁的束縛,在空曠的院子里,唐銘的歌聲像海浪一樣層層疊疊傳向四面八方。雙塔寺塔上的風鈴叮叮當當響了起來,像在應和他的歌聲。一陣鴿哨劃過天空,我覺得那些鴿子都在低頭聽唐銘的歌。

      唐銘唱完之后,我們都熱烈地鼓掌。

      我望了望旁邊喝得臉色通紅的小齊,問道:“你帶吉他沒有?”

      小齊重重地搖搖頭說:“我早就不玩吉他了?!彼猿暗匦χ?,說:“那會兒我還想當搖滾歌手,現(xiàn)在睜開眼睛就想怎樣掙錢,一家人在后面催著呢,除了上班,我現(xiàn)在擺夜市,專賣不銹鋼廚具,嘿!人們都以為是我們廠生產(chǎn)的呢!其實我們只生產(chǎn)鋼材。”小齊舉起酒杯說:“張老師,您家里需要什么廚具,請找我,質(zhì)量絕對沒有問題?!?/p>

      望著小齊真誠的眼神,我緩緩點了點頭,想起這些年不再搞文學的那些好苗子,想起訂閱數(shù)逐年下滑的刊物。

      從炊事班轉(zhuǎn)業(yè)的小伙子問我:“張老師,您了解網(wǎng)絡文學嗎?有部作品我跟了三年多,看了一千多萬字還沒有看完。當兵那會兒,我們戰(zhàn)友都愛看?!?/p>

      我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對網(wǎng)絡文學不太熟悉,但人們這么愛讀它,里面肯定有好東西。”我想起我的侄子,經(jīng)常捧著手機看,一次我問他看什么,他說看網(wǎng)絡小說。

      蘇曉春借著酒勁說:“張老師,您別聽他的,電影也一樣,真正的藝術(shù)電影受眾面很小,商業(yè)電影講個傻不拉幾的故事,票房就呼呼往十億元以上躥,但咱們就要拍藝術(shù)電影,你們看有的導演,拍的電影票房不高吧,但人家是世界公認的好導演。我想隨著中國經(jīng)濟水平的提高,人們會更注重精神層面的東西,我不信藝術(shù)電影會一直沒市場,關(guān)鍵是要拍好。”

      穆總不斷地點頭,我不知道穆總懷著怎樣的夢想,會和蘇曉春一起拍藝術(shù)電影。

      老朋友東先生出了新書,請朋友們吃飯。

      我認識的作家朋友不少,東先生是我喜歡的作家之一。東先生姓王,叫凱東。第一次見面是在三十多年前,那時我剛寫小說,他也寫小說不久,我們一起獲了省里一家刊物的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到太原領獎。我第一次參加省里的文學活動,誰都不認識,報到之后既興奮又緊張,出于鄉(xiāng)下人的羞怯,和誰也不敢打招呼,雖然參會的人中間有些我仰慕已久的老師。這時我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一雙同樣羞怯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像雨后清晨出現(xiàn)的兩顆星星,那么清澈和明亮,他一發(fā)現(xiàn)我看他,馬上躲開了,但這雙眼睛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參會幾天時間,大多數(shù)人很健談,開始談的都是文學,后來就放開了,各種段子和八卦成了主要內(nèi)容。我年輕,控制不住想表現(xiàn)一下,表達了幾句自以為石破天驚的觀點,現(xiàn)在看來很是幼稚。王凱東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只是側(cè)著頭,微微笑著,那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始終帶著羞怯。

      會議結(jié)束之后,我投入緊張的創(chuàng)作中,一年之中在好幾家刊物上發(fā)表了作品。巧的是有兩三次和王凱東發(fā)表在同一C8L7OWH4c5xUDD/5Hplhfw==期刊物上。收到樣刊,我第一時間先讀他的作品,讀了之后總是發(fā)自內(nèi)心佩服,想起他的大眼睛和沉默。從那時開始,我稱呼他東先生,慢慢地,大家都叫他東先生,盡管那時他還年輕。

      兩三年之后,我們先后被調(diào)入省作協(xié),在兩家不同的刊物擔任編輯。見面和交流的機會多了,我談起第一次見他時的印象,談他羞怯的眼神和令人驚訝的沉默。東先生帶點結(jié)巴地說:“你留給我的印象也是這樣?!彼难凵衲菢诱嬲\,我相信了。

      后來,我一直當編輯,東先生被調(diào)到文學院做了專業(yè)作家。幾十年時間,許多人變得面目全非,東先生卻和我第一次見他時差別不大,他總是在沉默,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思考和創(chuàng)作中。他的眼神不像年輕時那樣羞怯,但還和兒童那樣清澈、明亮。我好幾次在不同場合聽其他作家發(fā)自內(nèi)心地講,東先生是中國最好的小說家之一,這樣的作家值得我們尊重。但是東先生既沒有獲得過全國性的大獎,在社會上知名度也不高,每隔幾年那些大獎評獎結(jié)果公布之后,東先生的眼神總要黯淡幾天。我覺得有些東西傷害了東先生,就像我們不經(jīng)意間傷害了一個孩子。我想趁這次機會叫上蘇曉春,假如她能把東先生的新作搬上大熒幕,說不準既可以圓自己的夢,也可以擴大東先生的影響力。征得東先生同意后,我把唐銘也一起叫上了。

      大家落座之后,東先生掏出新書,塑封還沒有撕。

      好幾年,東先生出新書沒有給大家送過了。我拿到書后,首先拆掉塑封翻到版權(quán)頁,首印才五千冊。有人嚷著讓東先生簽名,東先生謙虛地笑笑,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簽字筆。東先生骨子里是驕傲的,但永遠是謙虛的。

      我覺得有塊沉甸甸的東西壓在胸口,假如東先生這次的作品再形不成話題,過段時間就會被新的東西淹沒。我意識到這部作品對東先生意味著什么,望著他在明亮的燈光下摘下眼鏡聚精會神地簽字,我知道他和我一樣,眼睛花了。燈光照在他頭頂上,頭頂一圈像蛋殼一樣反光,我才看到他也謝頂了。我悲哀地想,東先生也老了,人的創(chuàng)作不可能一輩子都往上走,東先生這部作品可能就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最高點。有了這種想法,我默默地站在他的旁邊,仿佛兩人在一起,能使時光流逝的速度慢一些。卻看見東先生一只袖口磨出毛邊,上面有塊淡淡的茶漬,形狀像只掙扎著飛不起來的毛毛蟲。多少人能從毛毛蟲變成蝴蝶?變成蝴蝶又怎樣?我不由悲從心起,望向窗戶外邊。

      馬路牙子上,擺著幾個地攤,賣冥幣、紙箔做的元寶和塑料假花,幾乎無人問津??爝^清明節(jié)了,再過一二十年,可能更早,就該輪到有人給我們燒紙了。我摸出一包煙,吸到嘴里卻抽出另外一種味道。

      一位年輕的媽媽用電動自行車帶著孩子,忽然被一輛小車撞了。人群瞬間圍了上去。

      蘇曉春和唐銘請東先生簽名,他們兩個弓著腰,帶點激動地把書翻到有空白處的那頁。蘇曉春說:“東老師,我小時候就喜歡您的作品,可以加一下您的微信嗎?”東先生掏出手機,唐銘也忙跟著蘇曉春掏出手機來。

      我的目光從他們身上轉(zhuǎn)到窗戶外邊,撞車那塊地方的人群已經(jīng)散了,街上繼續(xù)車水馬龍。一陣恍惚,這么快,交警和救護車能趕過來嗎?我不由自主走了出去。那塊柏油路和其他地方一模一樣,但似乎有塊地方有摩擦過的痕跡,我忽然不敢肯定目睹的車禍是否真實發(fā)生過。往酒店返的時候,路過那些賣祭品的小攤,看到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混濁的眼睛里似乎有淚水,眼角都是黃色的眼屎,一陣心酸,把口袋里的幾十元錢都給她放下,拿了一只用烏金紙折的金元寶。這只金元寶捏在手里輕飄飄的,我不想把它放進口袋壓壞,也不能把它帶回家,思索著怎樣處理它的時候,不知不覺進了我們的包間。

      看見我手里的元寶,有人吃驚地問:“老張,你手里拿的啥?”我把金元寶遞給他,他呸呸笑著說:“老張,你怎么能把這個東西帶來呢?”“一個老人……”我猛地意識到帶它進來有些晦氣。這時唐銘接過我手中的金元寶說:“張老師,剛才進來時我看見大廳里有個聚寶盆,我把它放到那里面吧?”唐銘的聰慧讓我喜歡。

      帶來的元寶引得大家談論起近幾年文壇上逝世的作家,除了幾位頗有影響的被熱鬧地紀念過,其余的作家?guī)缀跞ナ赖诙炀蜎]有人議論了,大家有些傷感。我趕忙打斷話題,說今天聚會的目的是慶祝東先生新書出版。

      吃飯的間隙好幾次我忍不住朝外面看,那些賣祭品的還在。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我說:“咱們今天來的兩位年輕新朋友,一位是導演,一位是‘歌唱家’,讓唐銘給大家唱首歌吧?!?/p>

      大家紛紛鼓掌,努力想讓今天聚會的氣氛變得更加熱烈一些。

      唐銘趕忙站起來,靦腆地說:“我不是歌唱家,只是搞音樂的,隨便唱一首,給大家助助興。”

      唐銘清了清嗓子,開始唱。

      除了我和蘇曉春,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唱歌劇,唐銘一唱出來,桌上的人都很吃驚。人們都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也停住了話頭,全神貫注地聽唐銘唱歌。包間里靜靜的,只有唐銘的聲音在發(fā)出回響。

      唐銘唱完一曲之后,習慣沉默的東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這是真正的音樂啊,唐銘你唱的是《卡門》吧?”

      唐銘點了點頭說:“東老師,是《卡門》?!?/p>

      場內(nèi)同樣響起歡呼的聲音。朋友們從歌劇《卡門》,談到梅里美的小說《卡門》,談起小說來大家熟悉,那位美艷動人、生性率真、敢作敢為的吉卜賽女郎都打動過年輕時的我們,我忽然覺得蘇曉春有些《卡門》的味道。這時蘇曉春正在談文森特·阿蘭達執(zhí)導的電影《卡門》,她沒有了剛才的小心翼翼,變得光芒四射,充滿自信,我想蘇曉春應該會拍東先生的小說。

      因為《卡門》,音樂、文學、電影被聯(lián)系到一起,大家興奮地聊起哪些著名的音樂和電影來自文學,哪些文學作品因為被改編成影視劇或音樂劇被廣為傳播。因為兩位年輕人,這幫老朋友好像都變得年輕了。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捧起東先生的新書,像往常判斷作品的優(yōu)劣一樣,隨便翻開一頁讀起來。我覺得,一部好作品,應該每一頁每一句話都好,可以順著往下讀,也可以倒著往回讀。如果只是故事好,結(jié)構(gòu)好,還算不上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好作品。記得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時,我先是倒著一章章讀完,又順著讀了一遍。

      很快我被東先生的作品吸引住,他在這部書里,顯示出一位成熟作家的魅力,讓人讀著不由得擊節(jié)稱贊,而且他寫的是龍城。我所在的城市——太原,古稱晉陽,也叫龍城,是一座有兩千多年建城歷史的古都,唐太宗李世民在這里登基稱帝,這里歷史悠久,地理位置重要,是中原的門戶??墒窃谧骷夜P下,很少見到對太原的描寫,我們通常見到被描繪的城市,基本是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南京、成都,東先生可以說彌補了空白,他把歷史上的太原和現(xiàn)代的太原交融并置地描繪了出來。

      讀著東先生的書,我有些慚愧,自己對太原了解竟然這么少,又覺得東先生筆下的太原才是真正的太原,比我生活的太原更真實。我坐不住了,不由得想出去看看龍城,這個我常年居住的城市。

      這時已是晚上十點多,南華門的幾家小館子正在打烊,一只黃色的肥貓徘徊在賣打鹵面的門口,喵喵直叫。出了小巷,五一路燈火通明,沿著路牙子往柳巷那兒走,東先生筆下對柳巷有非常詳細的描繪。作為太原市的老街,柳巷名氣太大了,不知道后來為什么改成了銅鑼灣,但我們依然習慣叫它柳巷。遠遠地,看到銅鑼灣購物中心巨大氣派的霓虹燈,走過去,商場已經(jīng)關(guān)門,櫥窗里好多漂亮的模特依舊花枝招展地向路人們展示著它們的美麗。三三兩兩的人從商場頂層的電影院、飯店走出來,有的還在議論著電影,有的一身酒氣。有兩個胖嘟嘟的女孩,手里舉著棉花糖,往“潮流匯”那邊走,我跟在了她們的后面。這兒兩邊都是賣服裝和餐飲的高樓,中間地段晚上被開辟成夜市,東先生小說中的一段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一不留神,那兩個拿棉花糖的女孩不見了。

      順著人流往前走,有賣尾貨衣服、床單被罩、襪子拖鞋的,有賣章魚小丸子、油炸臭豆腐、烤羊肉串的,有賣寵物狗、寵物貓的,有手機貼膜的,有文身的……幾乎干什么的都有。火熱的生活就在眼前,我已經(jīng)好多年晚上沒來過這里了,比我想象中的熱鬧許多。那些面孔迥異的攤販,每個人應該都帶著一個精彩故事。我買了十塊錢的烤魷魚和一雙掃地拖鞋,又在賣寵物的攤前逗了一會兒金毛狗。遺憾的是從東走到西,幾百個小攤,沒有一家書攤。有些不甘心,我走到對面,從西往東走,依然沒有賣書的。

      在人群中,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小齊,他也在擺攤。他面前擺著各種各樣的廚具,還有空氣炸鍋,一塊紙板上寫著“太鋼尾貨”。小齊穿著黑色的T恤衫,晚上還不太熱,但他額頭上冒著細密的汗珠,在熾烈的燈光下,整個人好像有些發(fā)蔫。

      我走上前喊:“小齊!”他竟驚得抖了一下??匆娛俏?,他站起來帶著疲憊的笑容說:“張老師,您逛夜市,需要廚具嗎?”我本來沒有買廚具的打算,小齊這樣問,我想起有好幾位朋友跟我講空氣炸鍋什么食材都可以炸,而且不油膩,尤其烤紅薯特別好吃。我便說:“我想買個空氣炸鍋?!毙↓R把他面前的空氣炸鍋遞過來說:“張老師您喜歡這樣的嗎?”我對空氣炸鍋完全沒有概念,便問:“這種好使嗎?”“絕對沒問題?!薄澳墙o我拿一個。”我和小齊說話的時候,旁邊過來一對打扮很時髦的年輕男女。

      我掏出手機問:“多少錢?我給你掃付款碼。”小齊說:“張老師,您拿上用就行了,給啥錢呢!”我說:“空氣炸鍋也不是你家生產(chǎn)的,快說,多少錢?要不我就不要了?!毙↓R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那張老師您給二百元得了?!蔽腋锻昕钫?,那對年輕男女也拿起一個空氣炸鍋說:“老板,我們也要一個,是二百元吧?”小齊說:“二百元不行,最少二百六十八元。”那個女的不干了,撇著紅嘴唇說:“你剛才不是賣給這位老人二百元嗎?我們也是看你賣得比網(wǎng)上便宜,才買一個?!毙↓R說:“這是我老師,我不要錢也行?!奔t嘴唇女人說:“你不是要他錢了,同樣的東西怎么能賣不同的價錢呢?”她身邊的男人湊上來幫腔,一副他們得了理的樣子。我以為本來很簡單的道理,一句話就能說清楚,但這兩個人胡攪蠻纏起來,非要二百元買個空氣炸鍋。

      旁邊很快圍過一群人來,紅嘴唇女人看見人多了,更加來勁。她氣勢洶洶地說:“你們大家給評評理,剛才他把這個空氣炸鍋賣給這位老人二百元,賣我就要二百六十八元?!毙↓R氣憤地回答:“這位老人是我老師,本來我想送給他老人家,人家不要。”旁邊有人說:“這些小販利潤太大了,一個空氣炸鍋能掙這么多。”小齊說:“二百元我連本錢都不夠。”也有人說那對男女:“嫌貴不買就行了,也不是就這一家賣空氣炸鍋的?!?/p>

      我不想耽誤小齊做生意,又付了六十八元,大聲說:“我也出二百六十八元,這下你們出二百六十八元吧?!睕]想到那個女的說:“誰知道你是不是托,再說你給了他他還可以退給你?!遍L這么大,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不講理的人,我打定主意和他們好好講一講道理。這時城管過來,才把這對男女勸走。小齊要給我退錢,我趕忙扭頭就走。我以為夜市擺攤能賺點錢,沒想到這樣艱難。

      走到“百度明珠”酒吧門口,我還在想剛才的事情,忽然看見唐銘和一個有些臉熟的女孩走了進去。唐銘還穿著晚上吃飯時穿的那件衣服,頭發(fā)好像剛剪過,短了點,但整齊了。女孩絕對不是蘇曉春,但為啥這樣面熟呢?我想起來了,她是“綠珠”。唐銘這么晚和“綠珠”到百度明珠干什么?

      走出柳巷,喧嘩聲被丟在了腦后,五一路上還是燈火通明,但已經(jīng)車輛稀少。我朝雙塔寺的方向望去,只望到一幢一幢的高樓,像連綿起伏的群山。

      回到家里,小齊給我手機上退了六十八元。我沒有接收,給小齊留言說他不收這六十八元,以后就不相處了。小齊把錢收了回去,發(fā)來一串笑臉,說送我件別的廚具。剛才一折騰,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多,我問小齊夜市散了沒有,小齊說還早呢。

      躺在床上,絲毫沒有睡意,我拿起東先生的書,想起在夜市上擺攤的小齊,他額頭上的汗珠一粒粒變大,整個人的水分像被這些汗珠吸走,變成黃黃的紙片,燈光下像要燃燒起來。一會兒又想起唐銘和“綠珠”,這么晚了他們到百度明珠干什么,蘇曉春知道嗎?書自然讀不進去了,便拿起手機找到歌劇《卡門》,在美妙的旋律中,我的情緒漸漸穩(wěn)定下來,可還是睡不著,想再讀讀梅里美的《卡門》。有段時間我非常迷戀梅里美,買過他好幾本書??墒俏野褧軐け椋矝]有找到。

      兩天之后,我接到蘇曉春的電話。她說東先生的新書她讀完了,很喜歡,可是她現(xiàn)在不具備改編這部作品的實力,給她投資的穆老板,只是城中村的村干部,投資幾百萬元拍部小成本電影還行,像東先生的這部作品需要大投入大制作,或者拍成幾十集的電視連續(xù)劇。她說等她以后有錢了,東先生的作品還沒有被拍出來,她一定去拍。我心里暗暗失望,卻不能怪蘇曉春,只好表示理解。蘇曉春話鋒一轉(zhuǎn),說她讀了東先生的這部作品,對東先生很感興趣,尤其是他寫龍城的內(nèi)容,決定把他的所有作品讀一遍,如果有適合現(xiàn)在改編的,馬上改編。

      我心中熄滅了的火苗又被重新點燃,告訴蘇曉春東先生的一些重要作品,讓她重點閱讀。

      剛剛掛了蘇曉春的電話,唐銘的電話打過來。他說很喜歡東先生的這部作品,寫了一篇讀后感,還向好幾位搞音樂的朋友推薦了這本書,他們已經(jīng)下單。我心里一陣溫暖,更加喜歡這個小伙子,為了對他和蘇曉春負責,硬著頭皮問:“我那天在百度明珠門口看到了你,旁邊還有位女孩……”唐銘的聲音慌亂了起來,他說:“張老師,是一位唱歌的朋友,沒事我就掛電話了。”

      唐銘的搪塞讓我有些不快,但我還是馬上讀完了他發(fā)來的讀后感。唐銘應該從來沒有寫過這類文章,文字有些稚嫩,但情感很真摯,幾處頗有見地的思考觸動了我,我讀書時還沒想到這些。我把他的讀后感轉(zhuǎn)給了東先生。東先生讀完之后感慨地說:“藝術(shù)真得跨界啊,我以前讀到的都是作家評論家們寫的評論,讀搞音樂的,有另一種啟發(fā),以后咱們聚會,再叫上這個小伙子?!?/p>

      又過了幾天,我收到蘇曉春發(fā)來的一個短視頻。她說:“張老師,那天我讀完東先生的新書很激動,雖然不能把它馬上改編成電影,但我想應該為這么好的作品做些什么。這幾天我把作品的主要內(nèi)容做了個梗概,請我的團隊做了個短視頻,您看看怎樣?”

      我打開視頻,題目叫《一生》,下面寫著改編自東先生的長篇小說《?菖?菖?菖》。開頭是汾河的上游,蘆葦蕩中有三個人在裸泳,遠處水面上有只汽艇突突突響著,排出一團團尾氣。忽然汽艇翻了,有兩個人游過去,一個人繼續(xù)在水里游泳……我被畫面吸引,一口氣把視頻看完,短短幾分鐘,居然把東先生一本書中幾個人的命運都講了出來。我迫不及待地給東先生打電話,讓他看看蘇曉春他們拍的視頻。東先生看完之后說:“拍得太好了,我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講這些。”

      《一生》短視頻發(fā)出來后,在好幾個視頻網(wǎng)站上了熱搜,微信朋友圈轉(zhuǎn)發(fā)瘋了。許多人在視頻下面留言,表示要買東先生的原著看。有人認為它講出了中國普通人一生的命運,還有人說沒想到太原這么漂亮,要去太原旅游。

      蘇曉春趁著這股勢頭,決定把東先生講龍城故事的幾個短篇小說合在一起改編成電影劇本,拍部文藝片。

      我和東先生到雙塔寺去商議這件事情。東先生也沒有想到雙塔寺旁邊有這么大一處閑置的院子。我們推開門,幾個月過去,院子里種的花好多已經(jīng)盛開,幾畦菜地里種著黃瓜、西紅柿、茄子、豆角、辣椒等,也都長得郁郁蔥蔥。抬頭望去,雙塔就在隔壁,連檐廊上休憩的鴿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東先生不由自主稱贊道:“真是好地方!”

      蘇曉春笑吟吟地問:“張老師,咱們?nèi)ノ业霓k公室,還是去您的工作室?”

      我愣了一下問:“還給我留著工作室?”

      “留著呢,您一直都在幫我們的忙?!?/p>

      我們進了那間工作室,幾個月沒來,里面打掃得窗明幾凈,一看就是經(jīng)常有人收拾,我竟有種熟悉感。

      蘇曉春開始談她的想法,這么短的時間,她對東先生的小說已經(jīng)非常熟悉,她說想采取是枝裕和那種風格把小說拍出來。她給我們講是枝裕和作品的特點。東先生說:“我看過《小偷家族》,很喜歡?!睎|先生和蘇曉春簽訂了影視改編的合同?;馃瞥鰜砹?,雙塔映在云彩上,像浴火的兩只鳳凰。

      蘇曉春留我們在雙塔寺吃飯,我和東先生一口答應。那位炊事班的轉(zhuǎn)業(yè)戰(zhàn)士樂呵呵地去準備飯菜。時間還早,我們在院子里放了桌子和幾把椅子邊喝茶邊聊起小說和電影?;馃坪芸斓搅祟^頂,整個院子都蒙上了一層紅光,蘇曉春和東先生都像廟里鍍了金身的菩薩。我問穆總和唐銘哪里去了。話音剛落,門口響起汽車喇叭聲,穆總推開門進來,在云彩下,他身上流光閃爍??匆娢?,穆總小跑了過來。我說:“這是東先生。”穆總緊緊握住東先生的手說:“您是我崇拜的大作家,從小讀您的作品,剛讀完您的新書,寫得太好了,我們準備先拍您的幾個短篇,合同簽了嗎?剛才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和我們村有些糾紛?!?/p>

      “處理完了嗎?”我有些擔心地問。

      “沒問題,我們有合同,權(quán)利和義務寫得清清楚楚,是他們不遵守合同,大不了打官司,我們村有法律顧問?!?/p>

      我重新打量穆總,他黝黑的皮膚結(jié)實得像鐵,下面好像蘊藏著巨大的力量。

      菜做好之后,唐銘還沒有回來,蘇曉春打他電話,打了幾次都沒有人接。蘇曉春搖搖頭說:“大概還沒有下課?!?/p>

      我想起在百度明珠門口看到過唐銘,不由問:“唐銘現(xiàn)在在干什么?”

      “教幾個小孩子學音樂,他們這個專業(yè)不好找工作?!碧K曉春微微蹙起了眉頭說,“不等他了,咱們先吃?!?/p>

      我說:“唐銘唱得那么好!”

      蘇曉春嘆口氣說:“沒有幾個人愿意花錢聽歌劇啊?!?/p>

      我低下頭拿起抹布擦已經(jīng)很干凈的桌子,炊事班的轉(zhuǎn)業(yè)戰(zhàn)士臉紅了,和我搶,我沒有讓他。

      東先生說起《一生》。他沒想到一個短視頻有這么大影響。因為《一生》,好多人開始閱讀他的新作品,網(wǎng)上已經(jīng)賣斷貨了。

      穆總舉起酒杯說:“東先生您太謙虛了,您的書影響了我成長。我記得您有篇作品中寫到主人公為了調(diào)動工作,提了一袋蘋果,找領導去,剛出領導家門,蘋果就被隔著墻扔了出來。主人公默默流著淚把蘋果帶回家,逼著妻子和孩子一起把蘋果吃完。他們吃了整整一星期,每頓飯只吃蘋果。吃完最后一個蘋果,全家人上吐下瀉,孩子住進了醫(yī)院。讀完這部小說,我感覺特別心酸,想人一定要努力拼搏,混出個樣子來?!?/p>

      東先生帶些激動地說:“這篇小說我也非常喜歡,可是除了你沒有人說過它哪怕一句?!?/p>

      蘇曉春插話說:“希望咱們把東先生的小說拍好,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些好作品?!?/p>

      大家開始聊起作品改編來,蘇曉春忽然問:“東先生,咱們的小說開拍時,您愿意讓誰來當您的男一號?”

      東先生想了想,認真地說:“假如能請來的話,我愿意請范偉或者黃渤,范偉看起來木訥,黃渤長得有些不好看,但他們能真正把角色演活,他們知道小人物的生存境遇。我的作品寫的都是小人物,不想請那些花里胡哨的所謂的流量明星?!?/p>

      大家說起范偉和黃渤的演技來,對這兩位出身普通但一直努力演戲的演員都充滿好感,便說起他們的作品,這時蘇曉春幽幽地說:“這些都是商業(yè)片,你們注意他們拍的文藝片了嗎?”

      我們一下愣住了,東先生說:“黃渤演過一部電影,叫《奪冠》?!?/p>

      穆總說:“我看過他的《一出好戲》?!?/p>

      …………

      對于范偉,我們能叫出來的,除了剛才提到的,就只有《劉老根》和《非誠勿擾》了。

      蘇曉春說:“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大家再次提到的也是商業(yè)片。文藝片,在電影里是冷門?!?/p>

      我想反駁蘇曉春,可是仔細一想,自己平時愛看的也是商業(yè)片,尤其好萊塢大片和韓國的類型片,對于文藝片,真的沒有看過多少部,便心虛地問:“你為什么要堅持拍文藝片?”

      沒有等蘇曉春回答,穆總便說:“我覺得商業(yè)片就相當于網(wǎng)絡小說,我愛看網(wǎng)絡小說,但網(wǎng)絡小說從來沒有你們刊物上的小說讓我覺得有味道,更不如東先生的作品給我震撼大,網(wǎng)絡小說只是讓人感覺爽,但爽完之后就啥也沒有了?!?/p>

      太陽落了下去,紅光退去,每個人臉上都罩上了一層陰影,穆總說話時牙齒一閃一閃的,亮著慘白的光。雙塔落下一道長長的影子,劍一樣指著我們。

      穆總繼續(xù)談他讀過的文學作品,他說他有三間房子,里面擺的都是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

      唐銘進來,搖搖晃晃地,像身后跟著好多人,定睛看去,只有后面拖著一條孤單的影子。我們一起招呼他。唐銘擺著手,像在拒絕一切。他背著一只藍色的背包,背包帶子滑下去了一半,他大著舌頭說:“我、我今天喝高了?!闭f完徑直朝屋子那邊走去,沒有留神腳下的臺階,被絆倒了。炊事班的轉(zhuǎn)業(yè)戰(zhàn)士跑過去扶他,蘇曉春說:“由他去吧,又喝多了!”我和東先生過去看唐銘,我伸手拿桌上的手機時,看見穆總似乎無意地把一只手搭在了蘇曉春腿上,他的手毛茸茸的,一根一根的汗毛分外清晰。蘇曉春縮了縮腿,穆總的手掉了下去。穆總和蘇曉春都朝我看,我把頭扭了過去。

      我找來上一年的網(wǎng)絡小說排行榜,選擇排在第一位的讀了起來,很快便被這部小說吸引。這是部修真類小說,有些像傳統(tǒng)的神話加武俠,又不太一樣,里面夾雜著《山海經(jīng)》和僧、道、儒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還有現(xiàn)代科技、未來科技。作者的想象力挺奇特,但明顯套路化,處境悲慘的主人公總是能遇到各種奇跡,一次次快速變強,我心里對它有些不屑,還是一次次充滿爽感,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那段時間,小說讀累的時候,我經(jīng)常去柳巷那兒走走。一走到那兒,我就想起東先生的小說,煙火氣息像從書中蔓延了出來,散落在街頭的每一個人身上,我望著這些人常常覺得他們就是書中的那些人,從書中那些人物又想到托爾斯泰、契訶夫筆下的人物。

      在夜市上,我經(jīng)常看到小齊,他固定在電梯豎井旁的地方擺攤。有時來的是他的妻子,她已經(jīng)完全變成一個健壯的女人,說話總是亮著大嗓門。他們賣的一直是廚具。我買的那款空氣炸鍋被擺在顯眼的位置。天氣越來越熱,小齊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大,有時后脖子上也爬滿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穿的T恤衫胸前背后都是白花花的汗?jié)n。但我再沒有走過去,每次看到他的攤位,我就往回返,或者站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看,有時我能靜靜地看半個小時,看見小齊的汗珠越聚越大,啪地掉下來,隔著老遠,在各種叫賣聲中,能清晰地聽到那種聲音。

      還有幾次,我在百度明珠門口看到唐銘,這時正是夜市熱鬧的時候,唐銘像一只飛錯枝頭的小鳥,每次都有些驚慌失措。他的身上總是背著藍色的背包,帶子深深勒進肩膀,臉上都是汗。有一次,我又看到他和“綠珠”在一起,“綠珠”臉上寫滿自信,眼角微微上揚。

      我想起蘇曉春,暗暗心疼。

      網(wǎng)絡小說一千多萬字,我看了兩個多月,由于總是用一只手不停地點鼠標,身子又習慣朝一面?zhèn)戎业氖滞笈ち怂频碾y受,身子竟像樹枝似的有些彎曲。讀完之后,我的爽勁過去了,竟然連里面的一個情節(jié)也不記得了,像進入一個幻境,已經(jīng)走了出來。我走在馬路上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覺得小說中的任何一個人物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

      蘇曉春的電影開始拍了。

      開機那天,我和東先生都去了,在汾河上游靠近中北大學的河灘上。因為不是星期天,來游玩的人少,學生們又在上課,觀眾并不多。黃渤沒有請來,范偉也沒有請來,據(jù)蘇曉春講他們都沒有檔期。來的主要演員蘇曉春一一介紹給我們,都不熟悉。

      河灘上搭了個彩門,在空曠的天地里,顯得有些單薄和寂寥。響了幾掛鞭炮后,蘇曉春請穆總上臺講話。穆總穿著很正式的淺藍色西服,打著領帶,沒上臺就滿頭大汗。他上了臺掏出事先準備好的講話稿,特別認真地念了起來。他一認真,別人也跟著認真起來。講話里不時出現(xiàn)一些不恰當?shù)脑~,我聽著犯困,看東先生,東先生也在犯困,微微瞇著眼睛在打呵欠。河灘不遠處,幾位老人在放風箏,五六只風箏在空曠的天底下,像幾個走失的孩子。穆總終于把講話稿念完,大家松了口氣,他也松了口氣。他把講話稿折起來,深深地對觀眾鞠了個躬說:“我們一定盡全力,把東先生的作品拍好。”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急切地朝我們這邊看。東先生隔著人群舉起雙手朝他作了個揖,人們鼓起掌來。

      主角代表所有演員上去講了幾句。

      然后蘇曉春上了臺,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裙子,很有文藝女神范。觀眾里響起嘖嘖的稱贊聲,有人把她認成了演員,夸獎說:“這個演員挺漂亮!”一只風箏飛到蘇曉春的頭上方,并慢慢飛高。我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這只風箏上時,蘇曉春已經(jīng)講完了,只記得她說:“咱們現(xiàn)在開機!”風箏越飛越高,在湛藍的天空下,我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只鳳凰。在夜市攤上,我見到過這種鳳凰風箏,當時還嘲笑它五顏六色俗不可耐?,F(xiàn)在隔著長遠的距離,在湛藍的天空下,它神靈似的,莊嚴而華麗地緩緩朝高處飛去。

      幾位觀眾跑過去和蘇曉春合影,把真正的演員拋在了一邊,他們以為蘇曉春才是女一號。在今天的現(xiàn)場,最漂亮的確實是蘇曉春。唐銘站在一棵柳樹下,看起來心事重重。我想起“綠珠”,決定和他談談去。

      我踩著河床凹凸不平的鵝卵石,向唐銘走過去。那棵柳樹在河灘上那么孤獨,陽光透過柳條在唐銘臉上留下一道道陰影。他在輕輕唱:“親圪蛋下河洗衣裳,雙胳腚跪在石頭上……”熟悉的感覺從我心頭涌起。這首山西左權(quán)民歌被戲稱為我們作協(xié)的會歌,每次聚會大家喝酒之后,就會唱這首歌。通常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師領唱,眾人用筷子有節(jié)奏地敲著桌子碟子配合,唱完之后宴會達到最高潮。不知道唐銘什么時候?qū)W會了唱這首民歌。

      唐銘看到我走過來,有些微微吃驚,但馬上換上那種熟悉的靦腆笑容。

      我說:“《親圪蛋下河洗衣裳》唱得挺好的?!?/p>

      唐銘臉紅了,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他說:“這首民歌挺有張力,又接地氣,我喜歡?!?/p>

      我點點頭說:“我們都喜歡它,它被稱為作家協(xié)會的會歌,每次聚會大家都唱它?!苯又以掍h一轉(zhuǎn),問:“你是學聲樂歌劇的?”

      唐銘用力摳下一塊樹皮?!拔掖_實是學聲樂歌劇的,每個學期都拿一等獎學金,可是,”他把樹皮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人們都不愛聽美聲唱法,即使在音樂學院,人們也不愛聽美聲唱法,那些教美聲唱法的老師平時聽的都是通俗歌曲,我們平時連個唱的機會都沒有。”唐銘用勁嚼著樹皮,綠色汁液從他嘴里流出來,把他的嘴唇染綠,陽光下很是詭異。

      唐銘唱歌劇時熱烈的歡呼聲在我耳邊回響,涼意從脊椎那兒漸漸傳遍全身。假如唐銘舉辦演唱會,我們會買票去看嗎?多少人會買票去看?我不由想起東方衛(wèi)視主辦的舞蹈真人秀節(jié)目《舞林爭霸》。上海歌舞團首席演員朱潔靜贏得評委一致稱贊,她發(fā)表感想時,提到一個現(xiàn)實問題,人們不愿意花幾十元上百元去看一場舞蹈節(jié)目。我們?yōu)樘沏懞炔?,到底是因為真正喜歡歌劇這門藝術(shù),還是因為它新奇?

      我沒有提“綠珠”的事情,從柳樹下走出來。和蘇曉春合完影人們散開了,蘇曉春頭頂那只風箏已經(jīng)飛得很高,變成一個小黑點,看不出鳳凰的樣子了。

      我和東先生向蘇曉春告辭,蘇曉春笑嘻嘻地說顧不上招呼我們了,接下來幾個月要全力以赴拍電影,可能隨時需要我們指導。蘇曉春信心滿滿的樣子感染了我們,離開河灘之后,東先生神秘地笑著對我說:“老張,我?guī)闳タ磦€好地方。”

      我們攔了輛出租車,東先生讓在柴村橋停下。

      路邊果樹林里有行被人踩得發(fā)白的小徑,東先生領著我沿著小徑走進去,到了路邊出現(xiàn)條蜿蜒曲折的小路隱隱約約通向汾河邊。東先生沒有停,沿著小路走下去。拐了幾個彎,汾河邊出現(xiàn)一處用石棉瓦搭起來的簡易棚子,旁邊還停著幾輛山地自行車。我以為這是個釣魚的地方。東先生說:“過去瞧瞧?!?/p>

      汾河波光粼粼,水面上漂著一串橘黃色的“跟屁蟲”,旁邊是一個個濕漉漉的腦袋。原來這里是一處裸泳的地方。

      東先生說:“老張,敢不敢下去試試?”

      小時候在家鄉(xiāng)的水庫里,我們都是脫光衣服游泳,大人們也是。長大后進入城市,除了在澡堂,再沒有見過這么多裸體。面對陌生人脫光過衣服,我有些難為情,便反問:“東先生,你裸泳過嗎?”

      “當然裸泳過。我小說里寫過在汾河里裸泳,我體驗了好幾次。”

      我沒有想到沉默寡言的東先生為了小說會裸泳,便說:“那咱們下去試試,水不太深吧?”

      東先生說:“水特別深,老張你會游泳嗎?”

      我有些猶豫。

      一位大約七十歲的老人嘴里哼著小曲正在脫衣服,看見穿著衣服的我和東先生,好奇地問:“你們不游泳?”

      我問:“大哥,您常來嗎?”

      “來了十幾年了,快退休的時候我就經(jīng)常來這里游泳,退了休每天來?!崩先嗣摴庖路?,望著我們沒有一點不自然,反而我有些不自然起來。老人的身體不像一般老年人那樣蒼白松弛,皮膚被太陽曬得有些發(fā)黑,沒有一絲肚腩。他揮舞了幾下手臂,擴擴胸,又蹬蹬腿,跳入河里。

      老人躍入水中的那一刻,靈巧得像孩子。

      一些人從水里上了岸,他們身上光溜溜的,裸著身子跳躍、慢跑、做俯臥撐、舉啞鈴,也非常自然。

      我開始脫衣服。身體投入水里的一剎那,我感到一種久違的自由,沒有任何不適感,我用勁朝遠處游去,想起小時候在水庫里游泳。

      老人上岸之后,我們攀談了幾句。他退休之后,喜歡上兩樣東西,游泳和京劇。老人隨口唱了幾句,居然有板有眼。我想朋友們聚會,假如有人能把京劇唱得像唐銘唱歌劇那樣好,應該也會獲得喝彩,但京劇比起歌劇,還是沒有那么讓人稀罕。

      回到家里,我找出朱潔靜跳舞的視頻,她真是跳得好,許多高難度的動作毫不費力就完成了,身體每個部位好像都能化作符號,表達出充沛的情感。為什么這樣藝術(shù)高超的舞蹈家,也面臨著沒人花錢買票觀看她演出的問題?

      晚上我忽然接到唐銘的電話,他小心翼翼地說想找我坐坐。我問還有誰,啥時候。他說就他一個,現(xiàn)在。我說來吧。唐銘說就在我家樓下。我從窗戶望出去,唐銘背著他的藍色背包,站在作協(xié)院子的那叢藤蘿下面。我仿佛看到了幾年前小齊和蘇曉春站在那兒,趕忙下去接他。

      唐銘進了家里,局促地站在門口要換鞋。我說不需要換,進來吧。唐銘往前走了幾步,還是不自然。我把背包從他身上拿下來說:“我給你倒杯水?!碧沏懻f:“謝謝張老師,我?guī)е?。”他從背包里拿出一只綠色的玻璃杯,擰開蓋子??吹骄G色的杯子,我想到了頭上戴綠珠子的那個女孩。

      唐銘好像很渴,端起杯子來就喝,被燙了一下,咳嗽起來??人缘拈g歇,唐銘說:“張老師,我早就想來請教您,您家里的書真多呀!”

      我把桌子上剛看完的一本書插入書架說:“我這輩子愛好不多,就愛買書。”

      唐銘帶點激動地說:“您喜歡唱片嗎?我送您幾張?!?/p>

      我遲疑了一下說:“喜歡,但我沒啥經(jīng)典的唱片。”

      唐銘高興地問:“您喜歡通俗歌曲,還是美聲唱法?”

      我想了想回答道:“你給我找?guī)撞扛鑴【托辛耍銈冃欣镉X得經(jīng)典的歌劇唱片?!?/p>

      唐銘打開背包,取出兩張唱片說:“今天我正好帶著兩張,給您留下,下次再帶幾張。”

      我拿起這兩張唱片,一張是《卡門》,一張是《蝴蝶夫人》。我好奇地問:“你平時背包里總帶著唱片?”

      唐銘說:“我下午給幾個小孩上課去了?!?/p>

      我的心沉了下去,唐銘果然在給小孩子們上課。我問:“你們這專業(yè)好不好找工作?”

      唐銘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我們這一屆畢業(yè)的,只有一位搞了本專業(yè),還有幾位考了公務員,其他的不是在教輔機構(gòu)上課,就是自己帶學生,還有的去房地產(chǎn)公司賣房。您不知道,我考上上海音樂學院聲樂歌劇系的時候,家里有多開心!”唐銘的眼神里一片迷惘。

      我想起訂閱數(shù)逐年下降的純文學刊物和消失得越來越多的報紙副刊,不知道該如何開導唐銘,心事重重地走到書架前,對唐銘說:“你挑幾本自己喜歡的書吧。”

      唐銘站在書架前,望著一本挨一本的書,目光中出現(xiàn)些渴望。他抽出幾本翻了翻,又放回去,對著我真誠地說:“張老師,您給我推薦兩本經(jīng)典的吧,能代表人類最高水平的那種。”

      我沉思了一下,拿出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說:“這兩部作品你讀過嗎?”

      唐銘搖了搖頭,羞澀地回答:“我都聽說過?!?/p>

      我說:“這是兩部完全不一樣的作品,代表文學的兩座高峰,從這兩部作品中,我都能讀到自己和周圍的一些朋友,尤其是讀《戰(zhàn)爭與和平》時,我被一種崇高的東西感動,感受到了幸福。”

      蘇曉春那邊不斷傳來電影拍攝進展順利的消息,再有一個月就可以殺青。她發(fā)來一些現(xiàn)場的視頻,我看完由衷感嘆這些演員演得挺好。攝影師也厲害,太原在鏡頭中比現(xiàn)實中更加漂亮,完全像一個大都市。我對電影期待起來,渴望蘇曉春通過這部電影一炮而紅,東先生因為這部作品被更多的人熟知。

      在電影里,有幾首歌,都是唐銘唱的。

      蘇曉春說這些歌完全是唐銘一個人作詞、作曲完成的。聽完之后我暗暗佩服唐銘的才華。這些歌詞寫得樸素而憂傷,完全契合東先生的小說。唐銘唱起這些歌,像一個人在緩慢地講很多人一生的故事,很有滄桑感。唐銘在電影中還飾演了一個流浪歌手的角色,出場次數(shù)不是很多。

      我和朋友們在一起時,經(jīng)常自豪地談起這部電影,感覺一部不錯的藝術(shù)作品就要問世了。

      這樣過了半個月,蘇曉春突然驚慌失措地給我打電話,說穆總出事了,問我認識不認識政法系統(tǒng)的人。

      我把熟識的人迅速過了一遍,卻發(fā)現(xiàn)沒有這個系統(tǒng)的人。

      蘇曉春失望地說“我再想想辦法”,然后掛斷電話。

      …………

      我和東先生趕到雙塔寺旁的院子。院子的門敞開著,正對著門的美人蕉花瓣落了一地,紅得像血。院子里靜悄悄的,西紅柿和茄子的秧子竄得到處都是,有幾條爬到了路面上。東先生走過去時,踩碎了幾個花蕾。

      唐銘看到我們迎出來,陽光下他簌簌發(fā)抖,臉色蒼白。玻璃門后面,有些影子朝這邊看。

      我問:“蘇曉春呢?”

      唐銘聲音嘶啞地說:“出去找人了?!?/p>

      我們進了唐銘的屋子,一眼望見攤開的《尤利西斯》,旁邊放著《戰(zhàn)爭與和平》。

      東先生說:“唐銘你變得高級了,看《尤利西斯》和《戰(zhàn)爭與和平》!”

      唐銘說:“張老師推薦給我的?!?/p>

      我問:“穆總到底出啥事情了?”

      “有位開發(fā)商開發(fā)穆總他們村的土地,穆總作為法人和人家簽了合同,開發(fā)商把樓多蓋了兩層,交工通不過驗收,業(yè)主們上訪,說是穆總私下做了承諾,拿了回扣……具體情況我也不大清楚。前一天在拍攝現(xiàn)場,突然來了警察就把穆總帶走了,還來這兒搜了半天。”唐銘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我給蘇曉春打電話,電話一直占線,后來通了也沒有人接。

      我們離開雙塔寺的時候,天色已晚,蘇曉春電話還是打不通,也沒有給我回電話。唐銘送我們出來,雙塔聳立在黑暗中,像兩把插向空中的利劍。

      我問東先生有沒有政法系統(tǒng)的熟人。東先生攤開雙手說:“有就好了,平時咱們接觸的基本上是文學圈里的人,曉春問過我了,要是有個熟人,能打聽打聽消息?!?/p>

      我們一路上分析著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東先生說:“你說為什么穆總要給蘇曉春投資拍電影,他會不會在洗錢?都說城中村的干部現(xiàn)在特別有錢,一塊地就能賣上千萬元?!蔽姨撊醯鼗卮穑骸安豢赡馨桑铱茨驴偛幌衲菢拥娜??!蔽蚁肫鹉驴倢ξ膶W的狂熱喜歡,又仿佛看見穆總把手搭在蘇曉春腿上,手腕處的汗毛活了,蟲子似的。單憑喜歡蘇曉春,似乎說不過去,可能穆總就是純粹喜歡藝術(shù),作為城中村的暴發(fā)戶,想做些高雅的事情。對于穆總我們確實不了解,我們希望蘇曉春不要被牽扯進去。

      三天時間,我一直沒有聯(lián)系上蘇曉春,晚上睡覺時好幾次夢到一個影子奔波在無盡的白晝和黑夜之間,我看不清影子的面目,但能看到影子越來越疲憊,越來越消瘦,已經(jīng)像紙片一樣薄,隨時可能消失。沒有蘇曉春,劇組怎么辦?再這樣下去,這部電影就完蛋了。

      又是一個傍晚,我來到夜市上,太陽的余溫還沒有散去,商販們正在忙碌地往出擺東西。我接到蘇曉春的電話。她說穆總那邊盡力了,情況不太好,現(xiàn)在只能先把電影拍下去。

      我有些惆悵,但稍微舒了口氣,突然強烈地想去酒吧喝一杯。不怕大家笑話,我從來沒有去過酒吧。我約上東先生。聽說酒吧晚上九點之后才熱鬧,我們九點一刻到百度明珠,選擇了一張散臺。到了十點鐘,酒吧里的人漸漸多起來。上來一位主持人,竟然是“綠珠”,我一眼就認出了她頭發(fā)上的珠子。她依舊那么年輕漂亮。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她如魚得水,說了幾句話就引起滿場尖叫。她說:“接下來上場的是著名歌唱家唐銘,他給大家?guī)硪皇仔赂?,保證誰都沒有聽過?!薄熬G珠”的聲音在場內(nèi)轟鳴回響。唐銘走上臺。混濁的燈光下,他身上好像蒙著層灰,站在他旁邊的“綠珠”卻光芒四射。唐銘朝大家深深躹了個躬說:“我今天給大家?guī)淼氖且徊侩娪暗闹黝}曲,電影還沒有上演,名字我只能保密?!迸_下傳來幾聲哄笑。唐銘深情地唱了起來,正是蘇曉春拍的電影的主題曲。我打量四周,人們鬧哄哄地喝著酒,沒幾個人注意聽臺上的歌聲。唐銘唱完之后,臺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幾處掌聲。我想站起來,請?zhí)沏懗皇赘鑴。钟X得在這種場合唱歌劇不合適。腦海中突然清晰地出現(xiàn)《尤利西斯》中的布魯姆,他在醫(yī)院、三一學院、報社、酒吧等等地方都格格不入、不合時宜。我拉著東先生走了出來,門口站著一排穿著旗袍的美女,一起朝我們鞠躬,溫柔地說:“先生慢走!”

      后來我才知道,那三天時間,為了穆總的事情,蘇曉春找過很多人,而且她把自己的房子賣了。電影本來預算就有些少,中間耽擱了幾天,蘇曉春想把結(jié)尾和后期制作弄好。房子急著出手,比市場價最起碼少賣了好幾萬元。

      我再次見到蘇曉春的時候,是在銅鑼灣影視城的電影首映式上。這年正月十五沒有下雪,天氣暖洋洋的,像春天提前來了。蘇曉春瘦了,緊身T恤衫穿在身上空蕩蕩的,但全身像拉滿的弓充滿力量。她手里拿著一把小紅花,獻給每一位來觀影的觀眾。

      看完電影從影視城出來,銅鑼灣到處都是人。一家飯店里的音箱播放著:“咱老百姓,今兒晚上真呀真高興……高興,高興,今兒晚上真呀真高興……”

      我們又聚了一次餐。告別的時候,唐銘送給我一袋東西,是《戰(zhàn)爭與和平》《尤利西斯》和帕瓦羅蒂、多明戈的兩張唱片。唐銘回了上海。他說真正高貴的藝術(shù)值得用一生去追求。

      原刊責編 季亞婭 江 汀

      【作者簡介】楊遙,本名楊全喜,男,1975年生,文學碩士,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有《二弟的碉堡》《流年》《柔軟的佛光》《閃亮的鐵軌》《大地》《理想國》等多部作品。曾獲趙樹理文學獎,以及《十月》《上海文學》《小說選刊》《山西文學》《黃河》等刊物獎項。部分作品曾被翻譯成外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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