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人物塑造的藝術特色

【導讀】《儒林外史》是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高峰，小說刻畫了眾多的人物形象。本文通過分析人物形象塑造，進一步揭示吳敬梓創(chuàng)作各色人物的不同情感態(tài)度。

魯迅曾將《儒林外史》冠以“偉大”之名。吳敬梓以諷刺手法對“盛世”之下的社會現(xiàn)實加以揭發(fā)、暴露。他通過描繪生活浮沉、功名得失、品德高下，塑造了一眾各色人物。這些人物彼此勾連，又不顯雜亂，這得益于吳敬梓高超的人物塑造方法。吳敬梓對人物形象進行了多角度的描述。人物的性格，或直接定型，或隨情節(jié)起承變化，彰顯了作品主題。

一、言行對比下的丑態(tài)畢露

《儒林外史》中的人物同日常生活中的人一樣，于言行之間顯示出不同個性。小說中有不少人物形象是通過言行對比塑造的。

胡屠戶是一個典型的小人物，僅在第二、三回中出現(xiàn)，但他卻是作者刻意批評、鄙棄的一類人。胡屠戶刻薄勢利的形象，在范進進學、中舉之間集中顯現(xiàn)。范進進學回家后，胡屠戶拿著大腸和酒走進來賀范進，一進門連用三個“我”（我倒運、我積德、我?guī)Ь疲?，又用“現(xiàn)世寶”“窮鬼”指代女婿。此處重心在于提高“我”而貶低范進，因為此時的范進只是個沒有地位的相公。其后，范進打算去鄉(xiāng)試，找老爹借盤纏，胡屠戶又有一段精彩表演：先是一口啐在其臉上，接著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尖嘴猴腮”“撒泡尿照照自己”“想天鵝屁吃”“老不死的老娘”，這一頓輸出，連用十二個“你”，范進被罵得昏頭昏腦。然而這一切，在范進中舉后全變了。這一次胡屠戶又是主動來賀喜，不過“后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之前“老不死的老娘”變成了“老太太”，而“現(xiàn)世寶”“窮鬼”女婿，此時也成了“賢婿老爺”。稱呼與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讓諷刺意味十分濃郁。短短幾段描寫，言語應景轉(zhuǎn)換，前后對比鮮明，胡屠戶貪慕虛榮、吝嗇刻薄的形象層層遞進。

范進也是前后言行矛盾的典型。張靜齋勸誘范進同去打秋風，范進明知自己在守喪期間，不宜有此舉，卻又問：“不知大禮上可行得？”這一問就表明范進已動心，還穿著吉服前去高要縣，其孝心之虛與人品之低已可知。其后，范進在席上的一系列行為更顯虛偽。湯府席上是燕窩、雞鴨魚肉之類，外加一點蔬菜，用具是“銀鑲杯箸”，此時范進“退前縮后的不舉杯箸”。湯知縣知曉其守喪后，另換了瓷杯象筷，范進仍舊“不肯舉”，最后換了一雙白色的竹筷才行。三次換筷后，湯知縣擔心范進守孝不吃葷酒，正躊躇間，卻看到其“在燕窩碗里，撿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里”。范進守喪卻穿吉服，遵制又去打秋風，不用銀鑲杯箸卻撿大蝦元子，前后矛盾的行為和其岳父胡屠戶如出一轍。兩人都是作者著力批判和嘲諷的人物。胡屠戶是世風日下，社會風氣唯利是圖的體現(xiàn)；范進是虛偽的儒林士子縮影，作者借此暗諷儒林社會知識分子的操守不堪。

幾段簡短的言行對比，將人物個性集中暴露于自我制造的矛盾中。這種寫法適合《儒林外史》的短篇結(jié)構，既節(jié)省筆力，又能使人物形象生動呈現(xiàn)。

二、外貌描寫的隱藏表達

外貌描寫極易給讀者提供一個預先的人物靜態(tài)圖，以便對其性格展開進一步探尋?！度辶滞馐贰穼θ宋锿饷驳拿鑼戨S處可見，不過，作者的外貌描寫帶有隱藏的表達：或呈現(xiàn)對人物的態(tài)度，或間接刻畫人物性格。

如第二回中，薛家集眾人相約去庵里商議鬧龍燈事宜，夏總甲在眾人的等待中亮相，只見其“兩只紅眼邊，一副鍋鐵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人物出場時并沒有描寫對話，而是重點描寫其外貌和衣著，簡單的幾句描寫就將夏總甲丑陋的樣貌、油膩邋遢的著裝說盡。同在此回，眾人又商議請周進做觀音庵里學堂的先生。周進“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后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面皮，白花胡子”。這一段描寫連用三個“舊”字，直接刻畫出了周進窘迫的現(xiàn)狀，關于相貌僅用八字略過，不含褒貶情緒。這兩處均為外貌描寫，卻也不同。對夏總甲，作者先寫相貌的丑與刻薄，后寫穿著，對人物的厭惡態(tài)度直接明了，人物的基本性格大致形成；對周進則是先寫衣帽穿著破舊，后簡略帶過相貌，作者對人物的態(tài)度并不明顯，也沒有試圖直接定義性格。這從側(cè)面說明，周進的性格要隨著后續(xù)情節(jié)發(fā)展加以充實，作者高超的技藝手法可見一斑。

此外，《儒林外史》的一些人物外貌描寫是借他人視角呈現(xiàn)的，看似在寫人的衣著外貌，實則反襯所看之人的性格。如十三回中，蘧公孫在新書店里看到馬純上選書的報帖，遂急趕到文海樓拜訪馬純上，馬純上也隨著店里人的呼叫，出現(xiàn)于蘧公孫的視野內(nèi)，“身長八尺，形容甚偉，頭戴方巾，身穿藍直裰，腳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幾根胡子”?？梢婑R二先生在蘧公孫眼中的形象是極好的，原因在于蘧公孫喜與名士交往。因此，蘧公孫是帶著仰慕之意看馬二先生的。這一段表面是介紹馬二先生的出場及外貌，卻暗含著對蘧公孫愛追尋名士這一性格的印證。蘧公孫早年因求名而冒名刻了《高青邱集詩話》，成為少年“名士”，此后便常與一些所謂“名士”交往。

外貌描寫是一種既直接又復雜的人物塑造方式，難以把握得當：寥寥數(shù)語不能將人物性格全部展現(xiàn)，介紹太多又過于累贅。作者在描述人物外貌時，既表達了自己的喜厭褒貶，又留給讀者足夠的空間去探索人物性格。

三、空間表征法塑造人物

敘事作品是一種時間性的藝術，“敘事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往往是模糊的、漂浮的、生成性的”，這涉及記憶的易逝性。反過來說，若將人物放于一定的空間，安排活動，人物形象就會通過與空間發(fā)生的種種聯(lián)系而被塑造。

如第五回中的嚴監(jiān)生正室王氏，嚴監(jiān)生盤剝、慳吝，其妻王氏比嚴監(jiān)生有過之而無不及。王氏形象在空間中的塑造有兩處，一為明示，一為暗寫。明處是在王氏房內(nèi)。王氏病重，二位舅爺進到房里去看望妹子時，見其“面黃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還在那里自己裝瓜子、剝栗子、辦圍碟”，王氏拖著病懨懨的身子，還強撐著做活計，于此看出其“節(jié)儉”異常。暗寫處在除夕夜的家宴上。嚴監(jiān)生踢開腳下的貓，貓受驚跳到了屋內(nèi)（此屋正是病故王氏曾住的屋子）床頭上，將一塊板跳塌，掉下一個大篾簍來，篾簍內(nèi)有黑棗，不過黑棗下面卻是一封一封的銀子，竟有五百兩之多。王氏一個婦人，并不從事經(jīng)營活動，能攢下如此多的家私，側(cè)面說明都是其日常節(jié)省、克扣下的，也解釋了上文中王氏于重病中還堅持剝果子、辦圍碟的行為。王氏吝嗇的性格特征在這兩處屋內(nèi)空間中被塑造。

此外，對人物居住空間里的裝飾、布局等進行描述，也能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獨特性。如第十一回，二婁終于在鄒吉甫的安排下訪楊成功。二婁進到楊執(zhí)中家中時，看到兩邊有一副對聯(lián)“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似乎是一個豪放不羈，無心功名之人。然此聯(lián)上一個三年前的報帖“捷報貴府老爺楊諱允，欽選應天淮安沭陽縣儒學正堂……”卻暴露了他并非真無心功名，楊執(zhí)中雙重心性于墻上的兩處裝飾中表露出來。

此外，在中國古代還有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花園。中國古代的花園是一種藝術，也是一塊“私人空間”“休閑空間”，花園的布局中蘊藏著人的內(nèi)在追求。花園空間對人物的個性也具有表征作用?！度辶滞馐贰分猩婕盎▓@的描寫較少，有些僅是簡單概括，但亦能從中窺見人物個性特征。如f434d9cdd3d28980d8135d26f2c21c0a第八回中，婁三、婁四來拜訪蘧太守，被請在書房里，書房前就有一個小花圃，“琴、樽、爐、幾、竹、石、禽、魚，蕭然可愛”，花圃雖小卻也精巧典雅，可見蘧太守淡泊清雅的個性。再如第三十一回中，韋四太爺去訪杜少卿，在前往書房的一個走巷內(nèi)，有一個花園，此處對花園的描述就比較仔細，“曲曲折折走進去，才到一個花園。那花園一進朝東的三間。左邊一個樓，便是殿元公的賜書樓，樓前一個大院落，一座牡丹臺，一座芍藥臺。兩樹極大的桂花，正開的好。合面又是三間敞榭，橫頭朝南三間書房后，一個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條橋。過去又是三間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讀書之處”。隨后，韋四太爺自己說出此次來訪的目的：“想著尊府的花園，桂花一定盛開了，所以特來看看世兄，要杯酒吃”這段話表露出他對杜少卿家花園的贊賞之情，側(cè)面反映杜少卿之雅。杜少卿家的花園建筑布局不落俗套，整體給人幽雅大方、閑淡放松的氣氛?；ㄅ_、花樹與院落樓屋位置相宜，荷花池前又是書房，清雅怡人，從池上的橋過去，便是杜少卿自己的讀書處，可見其讀書環(huán)境幽靜。這樣的空間布局其實就是主人杜少卿性格特征的空間表征。這種性格是杜少卿過游山玩水瀟灑日子的根源，也契合其不顧世俗眼光，攜妻子之手游清涼山的豪放灑脫性格。

四、結(jié)語

《儒林外史》通過揭露和批判社會現(xiàn)實黑暗，塑造了大批人物形象。作者采用了不同的人物塑造方法，使得人物之間前后勾綴，同中有異，異中有同，蘊藏著構思機巧。語言與外貌描寫雖然是最直接的塑造方法，但簡單的言行舉止隱含著人物的性格特征。前后矛盾的言行對比能暴露人物的隱藏個性?？臻g表征法則將人物置于固定空間中，在空間特征中表現(xiàn)人物個性。作者從不同的角度塑造人物形象，揭露了八股取士社會下文人士子的僵化與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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