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漢語中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探究

【導讀】道德是人類社會發(fā)展進步的永恒話題。以概念隱喻為理論框架，以古漢語中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表達及其示例為語料，分析基于意象圖式構建的道德概念語言表征，探究其生成理據(jù)及認知基礎。

隱喻是構建和理解抽象概念的重要認知工具。情感態(tài)度、宗教觀念、社會結構和道德觀念等抽象概念的構建與理解都離不開隱喻。道德觀念是人類社會永恒的主題，關系到社會的穩(wěn)定團結與和諧發(fā)展。自古以來，我國就是一個尚德的國家。儒家認為仁、義、禮、智、信等道德觀念不僅關系到個人修身，還是影響治國平天下的重要因素。道家認為道德修養(yǎng)是個人修養(yǎng)的重要內容，是得道與否的關鍵，同時還與個人的健康、壽命等息息相關。構建抽象的道德概念離不開隱喻，也依賴于人們的具身經(jīng)驗和社會文化經(jīng)歷。

目前，有關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研究主要集中于英語語言范疇下的道德概念。學者們以概念隱喻為理論框架，基于身體經(jīng)驗范疇，就道德與非道德的概念化隱喻開展研究。國內有關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研究呈現(xiàn)以下特點：（1）用心理實驗法對道德的空間隱喻進行研究；（2）以特定時期的著作為例，就其中的道德隱喻進行實例分析；（3）就漢英中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為語料，探究其認知理據(jù)。這些研究從心理認知語言學的角度，為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解讀提供了不同視角，但研究較為分散，缺乏對漢語，特別是古漢語中的道德概念空間隱喻的系統(tǒng)性研究。

古代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一脈相承，是我國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的重要載體，是現(xiàn)代漢語發(fā)展的基石。研究古漢語中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有助于我們了解我國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認知基礎，認識具身認知在傳統(tǒng)道德觀構建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有助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傳播。

一、古漢語中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

道德概念中的空間隱喻以空間概念為源域，映射道德概念這一目標域。人們身處空間之中，對身體及環(huán)境的認識構成了認知的基礎。自1987年Lakoff和Johnson引入意象-圖式理論（Image-schema theory）后，這一理論成為認知語言學中的支柱概念，許多學者都把這一理論作為分析思想及語言本質的有效工具。意象圖式理論由具身認知理論發(fā)展而來，強調身體經(jīng)驗在認知能力發(fā)展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在語言上，它們被視為是構建隱喻思維和抽象認知的概念基石。認知語義學的一個重要觀點認為人們的知識不是靜止的、命題式的，而是基于不同范式的認知互動，身體行為以及物體操作，并由它們塑造完成。這些范式即意象圖式，是一些相對簡單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日常體驗生活中的結構：如CONTAINER（容器），PATHS（通道），LINK （聯(lián)結），F(xiàn)ORCE （力量），BALANCE（平衡），以及各種不同的方向和關系：UP-DOWN （上-下），F(xiàn)RONT-BACK （前－后），PART-WHOLE （部分－整體），CENTER-PERIPHERY（中心－邊緣）。基于身體感知和環(huán)境認識的意象圖式隱喻，決定了概念隱喻的層級，是最根本的意義。

古代漢語中道德概念的構建主要是基于以下意象圖式：上-下圖式（UP-DOWN），部分－整體圖式（PART-WHOLE），平衡圖式（BALANCE），和中心－邊緣圖式（CENTER-PERIPHERY）。本文以概念隱喻為理論框架，以《古漢語辭典》中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表達及其示例為語料，分析基于意象圖式構建的道德概念語言表征，探究其生成理據(jù)及認知基礎

（一）上-下圖式

情感與垂直關系之間存在自動聯(lián)結。人們在作出判斷時，會自覺認為處于視覺上位的事物具有積極意義，而處于視覺下位的事物意義消極。在古代漢語的道德概念范疇中，“上”隱喻道德高尚，胸懷天下，不計較個人利益的優(yōu)秀品質；而“下”隱喻注重個人得失，過分關注道德外在表現(xiàn)的品質。如下列3例所示：

（1）君子上達，小人下達。（《論語·憲問》）

釋義：君子通達仁義，小人追求名利。“上達”指“通達仁義，懂大道理”；“下達”指獲得財利，滿足個人私欲。

（2）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老子》）

釋義：“上德”之人指直道而行的人，樸實無華，是真正有德的人；而“下德”之人指有意而為之，特意彰顯自己的德行，實際上是無德之人。

（3）故上賢祿天下，次賢祿一國，下賢祿田邑。（《荀子·正論》）

釋義：上等的賢人能造福天下，次一等的賢人造福一國，而下等賢人造福他所在之城。

綜上所述，在古代漢語中上、下這對方位詞隱喻道德修養(yǎng)的高低層次，“上”主要隱喻胸懷天下的理想道德修養(yǎng)境界，而“下”主要隱喻脫離理想，關注個人得失的狹隘道德修養(yǎng)境界。

在古代漢語中，除了“上”和“下”這對垂直位置的反義詞外，“高”與“卑”是另一對表征上-下（UP-DOWN）圖式的詞匯。

在道德概念范疇，“高”多隱喻高尚的節(jié)操，而“卑”多隱喻卑劣的品質。如例（4）、例（5）所示：

（4）高節(jié)死義，此士之千里也。（《呂氏春秋·知士》）

釋義：節(jié)氣高尚，為正義而獻身的人就是士中的千里馬?！案吖?jié)”指高尚的節(jié)氣。

（5）激貪止競，永垂高躅。（《晉書·隱逸傳》）

釋義：遏止貪婪競逐之念，永遠流傳下高尚的行跡?！案啧睢敝父呱械男雄E。

在以上兩句話中，“高”均隱喻高尚的品德，類似的表達還有“高行”“高義”“高明”等。在古代漢語中“卑”是“高”的反義詞，在空間概念范疇意為“低”，當隱喻道德概念時，大多情況下意思與“高”相反，隱喻奸詐狡猾，品行卑劣。如例（6）所示：

（6）彭祖為人巧佞卑諂。 （《史記·五宗世家》）

釋義：彭祖為人機巧奸詐，阿諛奉承。

除表示品質的卑劣，“卑”在古代漢語中還多指身份的卑微與低賤， 如“卑下”“卑辭”等。

在古代漢語中上-下意象圖式（UP-DOWN），由“上－下”和“高－低”兩種位置關系表征。總體而言，代表視覺上位的“上”與“高”隱喻積極的道德概念，而與視覺下位相關聯(lián)的“下”與“卑”隱喻消極的道德概念。不過，二者的隱喻意義仍存在細微差異?！吧希隆彪[喻道德修養(yǎng)的高低層次，而“高－卑”隱喻的是道德修養(yǎng)存在與否，其中，“下”隱喻未達到理想狀態(tài)的道德水平，而“卑”則隱喻道德敗壞。

（二）部分－整體圖式

在古代漢語中部分－整體意象圖式（PART-WHOLE）主要是通過“小”和“大”來表征。在道德概念范疇，“大”隱喻道德高尚，如例（7）、例（8）所示，而“小”則隱喻道德低下，如例（9）、例（10）所示：

（7）夫唯大雅，卓爾不群，河間獻王近之矣。（《漢書·景十三王傳贊》）

釋義：道德高尚，學識淵博的人，謙虛謹慎，不驕不躁。“大雅”指才德高尚。

（8）天人同道，大人與天合德。《論衡·譴告》）

釋義：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品德高尚的人與天道契合，能夠實現(xiàn)天人合一?！按笕恕敝钙返赂呱兄?。

類似的例子還有“大道”“大行”“大言”及“大義”等，其中的“大”均指符合道義。而“小”的隱喻義則相反。

（9）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論語·述而》）

釋義：君子心胸開闊，思想上坦率潔凈，而小人欲念太多，心理負擔重。“小人”指人格卑鄙，見識短淺的人。

（10）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莊子·列御寇》）

釋義：指那些花言巧語，不合大道的言論，全是毒害人的?！靶⊙浴敝覆缓系懒x的言論。

（三）平衡圖式

古代漢語中平衡圖式（BALANCE）主要是通過“平”“直”來表征。在空間概念范疇，“平”表示平坦，“直”表示筆直，不彎曲。

在道德概念范疇，“平”“直”映射有道德，通常凸顯公正、合法的意思。如下列3例所示：

（11）法平，則吏無奸。（《商君書·靳令》）

釋義：如果法律公正，那么官吏就無法做出不公正的行為。“平”隱喻法律公正。

（12）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韓非子》）

釋義：楚國有一個躬行正道的人，他的父親偷了別人家的羊而他將這件事稟告給了荊王?！爸薄彪[喻為人正直。

（13）左將軍公孫祿、司隸鮑宣皆外有直項之名，內實騃不曉政事。（《漢書·息夫躬傳》）

bS/+HfkOGXUER4lW7DlfMxK6l1uz613FWT8WDEKjsNI=釋義：左將軍公孫祿和司隸鮑宣在外界都享有正直的名聲，但實際上他們并不了解政務。“直項”的意思是頸不彎曲，形容剛強正直的性格和行為。

而“直”的反義詞“曲”，在空間概念領域，表示彎曲，不平。在道德概念范疇，“曲”映射不道德，通常凸顯不公正，不合規(guī)的意思。如例（14）、（15）所示：

（14）阿黨，謂治獄吏以私恩曲橈相為也。（《禮記·月令》）

釋義：法官或獄吏在處理案件時，因私情或私恩而歪曲法律，不公正判決或處理案件?！扒鷵稀钡囊馑际峭鞣ㄇ鷶啵还龍?zhí)法的意思。

（15）杜口如今不復言，龐公為人不曲局。（《龐公》）

釋義：蘇軾對龐公的贊賞，稱贊他不輕易發(fā)表意見，不委曲求全，不隨波逐流，堅持自己的原則和立場?！扒帧钡囊馑际峭餍安徽?。

（四）中心-邊緣圖式

古代漢語中，中心－邊緣圖式（CENTER-PERIPHERY）主要通過“正”“中”“偏”來表征。在空間概念范疇中，“正”表示不偏、不斜，居中；“中”表示中間、當中；“偏”的空間意義是邊、側，不居中垂直。

在道德概念范疇，“正”隱喻公正、正義。如例（16）、（17）所示：

（16）正法以齊官，平政以齊民。（《荀子·富國》）

釋義：通過執(zhí)行公正的法律來規(guī)范和管理官吏，通過實施公平的政令來治理和安撫百姓?！罢焙汀捌健狈謩e隱喻“公正”和“公平”。

（17）故刪其偽辭，取正義，著于篇。（《漢書律歷志》）

釋義：要刪除那些虛偽的言辭，選取正當?shù)牡览?，將其記錄在篇章中。“正”隱喻“正確”。

在道德概念范疇，“中”隱喻忠誠、中庸之道。如例（18）、（19）所示：

（18）故不能學者，遇師則不中，用心則不專。（《呂氏春秋· 誣徒》）

釋義：不能好好學習的人，即使遇到了好的老師也不能夠尊重和接受老師的教導，也不會專心學習?！爸小彪[喻忠誠，意為尊重。

（19）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論語·庸也》）

釋義：中庸是一種最高德行，它能夠在復雜情況下，找到最合適的平衡點，使事物得到最佳處理。這句話體現(xiàn)了孔子對中庸之道的高度評價。

“中庸”是儒家的一種道德標準，指做人處事要守正不偏，無過無不及。而“偏”的隱喻義與“正”“中”相反，意為“不公”。如例（20）、（21）所示：

（20）“無偏無陂，遵王之義。”（《尚書·洪范》）

釋義：在處理事情時，應該公正無私，不偏袒任何一方，遵循君主的公正、公平的原則?！捌彪[喻不公正，偏頗的意思。

（21）“以險僥幸者，其求無饜，偏重必離?！保ā蹲髠鳌ぐЧ辍罚?/p>

釋義：那些靠著冒險和僥幸來取得成功的人，他們的貪欲永遠不會滿足，而且他們往往會因為過于偏重自己的利益而忽視他人的權益，不公平處事，最終導致眾叛親離。此句中，“偏重”的意思是不公平。

基于以上分析，古代漢語中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映射可歸納如下：

二、道德概念空間隱喻的認知基礎

大量跨文化例子證實語言映射——隱喻并不是隨機的，而是受制于我們的身體。在東西方文化中，人們的具身經(jīng)驗有許多共通之處。如，在色彩上，“明亮”總是與積極的抽象概念相聯(lián)系，而“黑暗”總是與消極的事物相聯(lián)系；在垂直關系上，“上”總是與積極抽象概念相關，而“下”總是與消極抽象概念相關。這些例子說明人類的情感態(tài)度和認知判斷與物理表象、身體經(jīng)驗緊密相關。人們的體驗感知經(jīng)歷促成了認知的發(fā)展。

Lakoff 和 Johnson指出抽象思維并不是簡單地由物理隱喻支撐起來的，而是基于物理隱喻產(chǎn)生的。也就是說，基于物理體驗、身體經(jīng)驗的隱喻是抽象隱喻誕生的搖籃。隱喻賦予人們抽象思維的能力，因為隱喻把抽象概念與具體的認知體驗相聯(lián)系。一旦失去了這種聯(lián)系，抽象概念就失去了在物理世界中的參照事物，從而無法被理解，也不能被交流。K?vecses 將隱喻劃分為四個層級，依據(jù)其示意度程度，從最具示意性到最不具示意性，依次可分為意象圖式（image schema），域（domain）、框架（frame）和認知空間（mental space）。他指出意象圖式之所以最具示意性，是因為它們具有以下四個特征：（1）直接有意義的前概念結構；（2）高度圖解化的形態(tài)；（3）連續(xù)的模擬模式；（4）內部化的結構，僅由幾個部分組成。意象圖式產(chǎn)生于人們在空間位置、感知交際和物體操作過程中的周期性身體運動經(jīng)歷。這些經(jīng)歷促成了人們的認知喜好和判斷標準。本文基于意向圖式的道德概念空間隱喻分析，能夠展示我國古代勞動人民對空間結構的最初認識，探究空間體驗對他們的情感和認知判斷的影響。

古漢語中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主要是基于“上－下”圖式、“部分－整體”圖式、“平衡”圖式及“中心－邊緣”圖式。這些圖式構建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的情感態(tài)度及道德判斷。在古漢語中，這些意象圖式映射到道德概念范疇，隱喻有無道德及道德水平的高低程度。與積極態(tài)度相關聯(lián)的空間概念“上”“大”“平衡”及“中心”，隱喻道德水平高尚或有道德；而與消極態(tài)度相關聯(lián)的空間概念“下”“小”“不平衡”及“邊緣”，隱喻道德水平低下或無道德。在具體的隱喻義上，不同的空間概念隱喻的道德概念也有區(qū)別。在古漢語的道德概念領域，“上－下”圖式主要表征為垂直空間中的“上－下”及“高－卑”。“高”“卑”分別映射道德高尚（有道德）和道德卑劣（不道德），而“上”“下”則分別映射道德的不同境界，“胸懷天下、無私奉獻”和“看中利益、計較得失”。“部分－整體”圖式主要表征為體積空間中的“小”和“大”，分別隱喻不合道義（不道德）和合乎道義（有道德）兩個概念?！捌胶狻眻D式主要表征為空間概念中的水平狀態(tài)，即“平”和“直”。它們映射于道德概念范疇的意義更加具體，表示公正、合法。而“平”與“直”在空間概念范疇的反義詞“曲”的隱喻意義則正好相反，意為“不公正”“不合法”?！爸行模吘墶眻D式主要表征為空間概念中的“正”“中”及“偏”?！罢钡碾[喻義為“公正”“正當”；“中”主要隱喻“中庸之道”，強調在履行社會責任及個人修養(yǎng)品德方面應追求適度、和諧和平衡；而它們的反義詞“偏”主要隱喻“不公正”。

三、結語

空間體驗是人類最基本的認知體驗之一。在古漢語中，它映射到道德概念范疇，構建起道德概念的認知框架，賦予道德概念以現(xiàn)實參考，從而讓道德概念得以被理解和認同。分析古漢語中道德概念的空間隱喻，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與傳播提供了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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