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卷耳》主旨考辨

【導讀】隨著上博簡（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的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周南·卷耳》再次引起人們的討論。此前，學界對《卷耳》的解讀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以詩小序為代表的“后妃之志”說；二是以宋儒朱熹為代表的“思婦懷遠”說。如今，上博簡的發(fā)現(xiàn)，使“思婦懷遠”的觀點更為明晰。本文通過比較《詩經(jīng)》中的思婦詩，揭示《周南·卷耳》中含蓄蘊藉的藝術(shù)手法和情感表達。

一、對《卷耳》的認識與理解

在上博簡發(fā)現(xiàn)之前，學界對《卷耳》“后妃之志”與“思婦懷遠”的兩種解讀一直爭論不休。

首先是以《詩小序》為代表的“后妃之志”的觀點?！对娦⌒颉氛J為：“《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nèi)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诐私謁之心。”從《詩小序》的記載來看，《卷耳》的對象是后妃，并且后妃承擔著“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的政治職責。

目前對《卷耳》的最早解釋存在于《左傳》中?！蹲髠鳌份d：“《詩》云‘嗟我懷人，置彼周行’，能官人也?！边@里的“官人”指的就是“求賢審官”。那么孔子的“《卷耳》不知人”與此處的“官人”有何關(guān)系呢？

“知人”是儒家的一個重要論題?！墩撜Z·顏淵》篇記載：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狈t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笨鬃诱J為所謂的“知人”就是要選拔正直的人，將那些不正直的人棄之不用，這樣就能夠使不正直的人改邪歸正。由此可見孔子認為“知人”就是知道賢人所在，并將其提拔出來做官。只有“知人”，才能夠“官人”。

漢儒傳承了《詩小序》“后妃之志”的觀點?！痘茨献印分杏涊d：“《詩》云：‘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匝阅竭h世也?！焙螢椤澳竭h”？東漢時期的高誘認為：“‘嗟我懷人，置彼周行’，言我思古君子官賢人，置之列位也。誠古之賢人各得其行列，故曰慕遠也。”可見，高誘將《淮南子》中的“慕遠世”解釋為思念君子賢人各在其位的時候。“慕遠”意味當時的時代沒有將君子賢人提拔到他們應該在的位置，沒有做到“知人”。從這一意義上看，漢儒非常認同后妃承擔著“求賢審官”這一政治職能的觀點。

在宋代，儒士對《卷耳》的認識出現(xiàn)了分歧，以王安石為首的一派堅持傳統(tǒng)的“后妃之志”觀點，但以朱熹為首的一派則認為其表達的觀點是“思婦懷遠”。

朱熹作為宋代儒學的集大成者，否定傳統(tǒng)觀點，認為《卷耳》一詩表現(xiàn)的是后妃對文王的思念，是思婦懷遠之作。朱熹在《詩集傳》中云：“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賦此詩。托言方采卷耳，未滿頃筐，而心適念其君子，故不能復采，而置之大道之旁也?！睔W陽修則從后妃越權(quán)越位、體現(xiàn)君主失職的角度反駁傳統(tǒng)觀點。他在《詩本義》中寫道：“婦人無外事，求賢審官非后妃之職也。臣下出使，歸而宴勞之。此庸君之所能也，國君不能官人于列位，使后妃越職而深憂至勞心而廢事，又不知臣下之勤勞。”

如今，在發(fā)現(xiàn)上博簡后，許多學者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廖名春先生認為：“‘懷人’，但所懷之人不知在何處，故謂之‘不知人’。”李零先生認為是：“傷所懷之人不可見。”黃懷信先生認為“不知人”指的是妻子思念在外出征、久不歸家的丈夫。由此可見，目前學界的觀點更傾向于《卷耳》是一首思婦懷遠之詩。

綜上所述，《卷耳》的觀點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后妃之志，一種是思婦懷遠。在先秦漢唐以“后妃之志”的觀點占據(jù)主流，自宋代后“思婦懷遠”的觀點逐漸興起，后來居上。

二、觀點分歧原因

到目前為止，對《卷耳》主要有兩種不同的認識與理解，并且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體現(xiàn)。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應該從《詩》的成書過程與不同時期的認識差異兩方面進行探究。

首先，探究《詩》的成書過程。《詩》的成書有“獻詩說”“采詩說”與“刪詩說”三種說法?！矮I詩說”認為獻詩的對象是周天子，周代的公卿通過獻詩、陳詩，以達到頌美或諷諫的目的。故而《國語·周語》中載：“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此外還有形成于漢代的“采詩說”。東漢班固的《漢書·藝文志》記載：“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證也?！睗h代人認為周代設(shè)置采詩之官到民間采詩，獻于朝廷用來了解民情。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國風》中部分的民間閭里之歌，例如《關(guān)雎》《葛譚》《木瓜》等。最后是出自司馬遷的“孔子刪詩說”。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認為：“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儀……原詩三千篇，孔子刪是?！苯?jīng)考證，“孔子刪詩說”基本確定是一種誤解。

故《詩》的成書是由“獻詩”與“采詩”兩個環(huán)節(jié)構(gòu)成的?！矮I詩”者應為當時的公侯與士大夫，作為廟堂雅樂的《雅》《頌》大部分出自他們之手?！安稍姟闭弋斒怯蓪ｉT的采詩官到民間收集采納村婦、村夫的詩歌?！稘h書·食貨志》中載：“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笨梢姴稍姽俨粌H要采詩，還要將采到的詩“比其音律”。與此同時，相關(guān)人員會將民間詩歌中不雅之處刪除，增添一些貴族喜聞樂見的元素，使其符合天子、后妃以及貴族的審美。如《卷耳》中的主人公就是一位采集卷耳的村婦。但是后文出現(xiàn)的“金罍”“兕觥”這些貴族酒器，與詩中村婦的身份極不匹配。相同的例子還出現(xiàn)在《關(guān)雎》《葛譚》當中。這些詩歌屬于國風，但是其中卻有“淑女”“君子”“琴瑟”“鐘鼓”等非民間稱謂的詞匯。

可見，《關(guān)雎》《葛譚》與《卷耳》一樣，經(jīng)過了采詩官的加工整理。經(jīng)過專門改編后，包括《卷耳》在內(nèi)的民間詩被改造為符合天子、后妃與貴族高雅趣味的整編詩。

其次，探究《卷耳》在不同時期認識差異的原因。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從《左傳》到《孔子詩論》再到漢儒，對《卷耳》的理解主要依托于《詩小序》。換言之，他們的理解主要建立在周人整編后的《卷耳》之上，傾向于認為《卷耳》體現(xiàn)的是“后妃之志”。而宋人的思想觀念發(fā)生變化，從朱熹與歐陽修等人的論證可知，宋儒質(zhì)疑《詩小序》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完全否定它，而是為了將《詩經(jīng)》當作一個單純的文學作品來理解，以努力探究《卷耳》原創(chuàng)詩的面貌。宋代的學者與當今部分學者一樣，不認可《詩小序》傳遞的理念，他們希望重新解讀《卷耳》，傳遞自己認可的理念。

總之，由于整編詩的存在，人們在不同時期對《卷耳》有不同的認識與理解。目前學界更多將《卷耳》理解為一首“思婦懷遠”詩。

三、“思婦懷遠”之祖

《卷耳》在《國風》中排第三首，故《卷耳》在《詩經(jīng)》的思婦懷遠詩中居首位，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詩經(jīng)》中的“思婦懷遠詩”有《卷耳》《汝墳》《草蟲》《殷其雷》《雄雉》《伯兮》《君子于役》等。在這些詩歌中，排在首位的毫無疑問當屬《周南·卷耳》。《卷耳》能排在前位，主要緣于妙心獨運的篇章結(jié)構(gòu)?！毒矶穭?chuàng)造性地采用“對面落筆”這一手法來傳達委婉含蓄的情思，字字句句都在表現(xiàn)對遠方丈夫的思念，但是通篇無一字寫出這種情感，真正達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境界。

《卷耳》將寫自己與寫對方相互結(jié)合，相互生發(fā)，相互映襯?！毒矶分械呐魅斯揭巴獠烧矶闪税胩於疾粷M一小筐，因為這位女子思念遠方的丈夫。在思念過程中，女子不知不覺間走到丈夫當年離開的大路旁邊。女子思夫心切，卻始終無法見到丈夫，只能在心中想象丈夫在遠方的場景：馬兒疲勞成疾、仆人精疲力竭，遠方的丈夫難以回歸，只能在山上借酒消愁。詩中女主人公將自己與遠方的丈夫結(jié)合起來，通過丈夫的各種表現(xiàn)更加襯托出女子的思念之深，這種寫法完全合乎中國古典詩詞推崇的含蓄原則。

相對而言，《雄雉》《伯兮》《君子于役》等思婦懷遠詩在《卷耳》的襯托中稍顯直白。如《雄雉》中的“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伯兮》中的“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君子于役》中的“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這些詩歌皆直接表達自己對丈夫的思念之情，雖坦蕩，卻相對《卷耳》而言缺少了一種襯托中的深情委婉。從這一角度看，《卷耳》為“思婦懷遠之祖”當之無愧。

此外，《卷耳》通過“對面落筆”的手法，表達思婦懷遠之情，也為后人繼承，在后世詩詞當中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

唐代王維在《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道：“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痹娙饲皟删渲笔阈匾?，后兩句對面落筆，不寫自己，寫思念之人。詩人想象千里之外的兄弟們開心登高時發(fā)現(xiàn)少一人，悲涼之情撲面而來。這種構(gòu)思與《卷耳》有異曲同工之妙。此外，歐陽修在《踏沙行》中寫：“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也是從對面落筆，寫思婦在閨中憑欄遠眺，思念遠方的游子。歐陽修將游子的離愁與思婦的懷遠相結(jié)合，使其中的情感更為誠摯。

宋代詞人柳永將《卷耳》中的思婦懷遠之情推向頂峰。他在《八州甘聲》下闋寫道：“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望颙，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其中既寫自己的“登高臨遠”“歸思難收”，更寫其想象故鄉(xiāng)的妻子也一定同樣期待自己回去。詞人想象妻子經(jīng)常在妝樓上看著遠處歸來的船只，多次誤認為那些船上載著她遠歸的丈夫。本是詞人自己登樓遠望，思念故鄉(xiāng)妻子，卻對面落筆，從對方的角度寫起，曲折空靈，更加襯托出詞人感情的深沉與眷戀。

簡言之，后世之人對《卷耳》當中的“思婦懷遠”情感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繼承，從這一角度而言，《卷耳》可以稱得上是“思婦懷遠”之祖。《卷耳》中女主人公對遠方丈夫的深切感情令人贊嘆，其中所運用的“對面落筆”的手法直到今天仍具有極大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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