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乳母：從關系戶到皇權代言人

皇權，是皇帝個人的私產(chǎn)嗎？即使雄心壯志的帝王能夠外平藩王、內(nèi)削宰輔，做到了集權于一身，但以個人的學識、精力和專業(yè)度，終究無法事無巨細掌控全局。

西漢時，皇帝選擇的是與自己休戚與共的后妃家族—外戚共治。漢初，三公班底幾乎都由和劉邦一起打天下的功臣集團占據(jù)，外人很少能插足。到漢武帝時代，增設大司馬、大將軍、侍中等“內(nèi)朝”官職，由親信代領，以達到集權的目的，如武帝的大舅子衛(wèi)青即擔任大司馬大將軍，后來的托孤大臣霍光，又以大司馬大將軍的身份成為執(zhí)政。自此，漢初百官之首的丞相，反而屈居內(nèi)朝官之下。

到了東漢王朝，最初的政治格局，仍舊是以外戚作為皇權的主要幫扶者。但自漢和帝劉肇開始，為了斗敗把持朝政的養(yǎng)母竇太后及其家族，這位活動范圍被限制在宮內(nèi)的小皇帝，只能和身邊的宦官商量機密，并由他們出去社交，拉攏其他效忠皇帝的群體，最終成功奪權。由此，宦官作為新的政治勢力開始抬頭。也是自和帝起，東漢的皇帝均出自早逝的章帝劉炟的血脈，大概由于某些不明的基因問題，帝王迎來了“短命”魔咒—拋開最大和最小值，人均享年23歲，成年后的皇帝人均也才31歲?；实鄞缡牛S之而來的是太后以家長身份代掌天下，小皇帝長大后又一次聯(lián)合宦官奪權，于是東漢就陷入了外戚與宦官互掐的不良循環(huán)。真正由皇帝與宰輔搭檔管理天下，反而成了少數(shù)情況。

正是在這樣畸形的政治格局下，那些與皇帝沾親帶故的關系戶，也都能在權力的游戲中摻和上一腳，左右皇位繼承人。最典型的又少有人關注的群體，是皇帝的乳母。

東漢第一位實權乳母，是漢安帝的奶媽王圣。檢索《后漢書》，王圣一共在“本紀”和“傳記”中出場了十幾次。一介女流，又并非真皇親，她是如何頻繁進入大臣傳記中的呢？

事情還要從漢和帝駕崩后說起。

政治的參與者

公元106年，27歲的和帝撒手人寰，皇后鄧綏是個有見識、有手段的政治女性，第一時間接管起了帝國機務。首要任務是選出新皇帝。然而，除了基因缺陷，大概也是和帝朝后宮風氣不正，除了一個生下來就有病的長子劉勝，接下來的十幾位皇子均早夭，皇帝只好把小兒子送去了宮外秘密撫養(yǎng)，并沒有冊立太子。鄧綏有心自己臨朝，不愿選年長的劉勝繼位，就以劉勝身體不行為由，選了尚在襁褓中的劉隆，劉勝則被冊為平原王?？上У氖?，劉隆與他的眾多兄弟一樣，不堪托付，不到一年就病亡，帝位再次空懸。

于是，鄧太后從她公爹章帝這一脈另找了一位皇位候選人，清河王劉慶之子劉祜，即后來的漢安帝。

清河王劉慶本是章帝的第一任太子，被當時的皇后竇氏讒言廢黜后，一直住在宮內(nèi)。章帝第二任太子、后來繼位的和帝與兄長關系十分親密，因此終和帝一朝，劉慶一家子始終沒有去封國，而是住在京都的王府。因此，劉慶之子劉祜算是鄧太后看著長大的孩子。后來和帝駕崩，按規(guī)矩諸侯必須去封國生活，鄧太后只讓劉慶離開，留下了年僅12歲的劉祜，和他的嫡母耿姬照顧小皇子。

因此，劉隆死后，劉祜順利即位。為了預防倫理上不必要的麻煩，以及西漢末期王、傅外戚爭權的亂象，鄧太后將耿姬送回了河北，只有從小陪伴小皇帝長大的奶媽王圣喜提留京待遇。劉祜的生母左小娥，是個長相貌美的才女，本來應該很有政治潛力，不過她在此前已經(jīng)離世。誰料，“宮中無親娘，乳母充大王”，少了親媽與新的外戚家族的插手，最被信任的奶媽迅速填補了空缺，成了政治斗爭的幕后推手之一。

安帝即位之初還未成年，朝政由鄧太后把持。一開始，這對過繼母子關系還算融洽，一個專心治國，一個忙著長大。但隨著枝頭回黃轉(zhuǎn)綠，勤勞的鄧太后依然穩(wěn)坐龍椅不肯還政，母子終于生出了嫌隙。這中間就少不了王圣的挑唆。作為奶媽，王圣當然無權與養(yǎng)母太后正面硬剛，但在親密度上，她的話對劉祜十分有效?！澳虄鹤印笨沼谢实壑瑓s沒有讓自己跟著飛黃騰達的實權，王圣既為皇帝叫屈，也為自己不平，找著機會就去跟小皇帝說說鄧太后和鄧氏家族的壞話，漸漸地，劉祜也表現(xiàn)出了很不耐煩的姿態(tài)，史書記載他多有“不德”表現(xiàn)。

鄧太后對養(yǎng)子的“變質(zhì)”看在眼里。元OQZbGjkeDS2QrNh5gLngup44m4am2nzazxvhRPWqMM4=初六年（119），太后做了一件開風氣的壯舉，把和帝的弟弟濟北王劉壽、河間王劉開的子女，以及鄧氏5歲以上的孩子們招到京城上學。這所學校男女同堂，將女子與男兒一樣培養(yǎng)，算是太后自小就有的“女性主義”。開課后，太后偶爾去視察，這就看到了長相極其俊美的河間王之子劉翼。這一眼，鄧太后便有了個主意。前面曾被她排除的皇位候選人劉勝早亡，劉勝無子，侯國即將斷絕，大概為了彌補，太后將劉翼過繼給了他，延續(xù)香火。劉翼成為了新的平原王。

這一舉措，被時常在宮中穿梭的王圣解釋出了其他含義。她判斷，太后這是準備廢劉祜，立劉翼。為了讓自己的發(fā)言更有可信度，王圣聯(lián)合劉祜身邊幾個最親信的宦官，每天給皇帝注入危機意識，搞得劉祜“每忿懼”，又生氣又害怕。

懷疑一旦產(chǎn)生，罪名已經(jīng)成立，泄憤也必將開始。雖然鄧太后在世時，劉祜并不敢輕舉妄動，可等太后一崩逝，馬上就有人出來舉證了。

《資治通鑒》記載：“及太后崩，宮人先有受罰者懷怨恚，因誣告太后兄弟悝、弘、閶先從尚書鄧訪取廢帝故事，謀立平原王?！边@段舉報，看似與王圣的推測正堪印證，實則非常不合理。一個普通且沒有關系的宮人，在沒有覺醒什么平等意識之際受了主人的懲罰，忍氣吞聲才是他的選擇。能在太后剛剛?cè)ナ赖漠斂诜词志团e報鄧氏家族，其膽識、人脈，都是值得懷疑的。最合理的推想，自然是有上位者的引導和指使，即王圣和宦官們。甚至經(jīng)過牽線搭橋，背后也有安帝的默許。這不，史書里都清楚地記錄著，這是一場明晃晃的誣告。

不過，一來王圣等人的日常詆毀，使安帝對鄧氏外戚沒什么好印象，二來安帝也需要完成收復權力的最后一步，即刻受理此案，追削鄧氏外戚所有封爵和財產(chǎn)，并逼迫他們集體自殺。自此，安帝終于親政。

公心不足，私利為先

新朝又有新的關系戶。對幫助自己的宦官首腦，安帝大肆封賞，甚至違背劉邦“非功臣不侯”的約定。那積極參與政治的乳母如何獎賞呢？除了錢財獎勵，為她造“為費巨億”的新房子，安帝還破格“爵乳母王圣為野王君”。某某君，本是戰(zhàn)國時期諸侯對王子或功臣的封爵，西漢時成了女性關系戶的封號，如武帝的外婆臧兒，便被封為與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趙勝一樣的“平原君”。王圣作為皇權的邊緣人，開啟了乳母封爵的先河。

得到封君后，王圣并沒有安分地進入養(yǎng)老模式。史載：“王圣、圣女伯榮扇動內(nèi)外，競為侈虐。伯榮出入宮掖，傳通奸賂?！被实勰虌專虌尩呐畠翰畼s，都能隨便出入宮廷，在皇宮內(nèi)干些不干凈的勾當?！俺夼啊倍郑粋€是性質(zhì)，一個是手段，足見她們的貪婪和殘暴。另一個女兒王永，則把眼光放在外面，“屬托州郡，傾動大臣”，掌控州郡大臣的命運。王圣之所以積極參與政治，并非有什么卓越的見識或抱負，不過是源于對奶兒子的政治投機。所以，得到一定權勢后，整個家族都透露著一股小人得志之后的瘋狂，拼命攫利。

靠關系得勢，本就最招人側(cè)目。王圣等人還不知收斂，主動弄權，自然引起朝野不滿。不少臣子針對她們向安帝上表奉勸，連太尉楊震都痛陳他們引發(fā)的病態(tài)局面：“阿母王圣，出自賤微，得遭千載，奉養(yǎng)圣躬，雖有推燥居濕之勤，前后賞惠，過報勞苦，而無厭之心不知紀極，外交屬托，擾亂天下，損辱清朝……”

“擾亂天下”的指控絲毫沒有夸張。安帝的太子劉保，一國的儲君，就是因王圣及其團伙的讒言而被廢黜了。事情是這樣的：年僅9歲的小劉保受到驚嚇生了病，被安排住進了王圣的房子休息。劉保的奶媽王男和廚房總管邴吉認為這房子剛裝修完，犯“土禁”，太子不能久住，雙方為此爆發(fā)了爭吵。原本只是小矛盾，但大家誰還不是個有后臺的關系戶？都不肯認輸。王圣馬上聯(lián)絡宦官老友一起誣陷王男和邴吉，最終二人被囚禁到死，連家屬都被流放去了遙遠的比景縣（今屬越南）。劉保本就身體不適，正是依賴親人的時候，很想念奶媽和做飯好吃的廚子，經(jīng)常為他們嘆息。聲聲嘆息落進王圣耳中，瞬間激發(fā)了他們的危機意識。以防日后被報復，宦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聯(lián)合對太子不滿的皇后閻姬一起造東宮的謠，劉保于是被廢為濟陰王。

太子是國本，國本被動搖，固守“父死子繼”模式的群臣猶如遭遇地震?？上?，楊震等人的長篇大論呈上去，得到的卻是“帝以示阿母等”，拿給王圣和宦官們看了。被說壞話，涉事人卻被允許親眼瀏覽內(nèi)容，可見安帝明目張膽的偏袒。

對一奶養(yǎng)大的伯榮，安帝也視為親兄妹。逢年過節(jié)，安帝都要派人去祭祀先父清河王的甘陵，這個光榮的任務就交給了伯榮。從京城去河北，路上要經(jīng)過好幾個郡國，結果，伯榮好似杖節(jié)把鉞，地方上尊貴如王侯和兩千石的高官，竟然紛紛出門迎接她，有些人甚至跪在車子底下請安。正常情況下，王侯們親自遠迎和下拜的對象，除了皇帝只有太后，伯榮的權勢可見一斑。尚書仆射陳忠如實向安帝總結報告：“伯榮之威，重于陛下，陛下之柄，在于臣妾。”可是，安帝心大得很，依然察覺不到。

關系戶坐穩(wěn)后，也可以成為別人的保護傘。伯榮與落魄宗室劉瑰私通，后結為夫妻，劉瑰竟然就此一躍飛黃騰達，承襲了侯爵，還官至高級內(nèi)朝官侍中。交好王圣就可以升官發(fā)財?shù)男盘?，給了王圣更大的政治資源，更多的人環(huán)繞在她身邊。以才華、道德謀取的正當官職，尚且可能思想滑坡、以權謀私，更遑論這種非正常的權柄。

《后漢書·天文志》經(jīng)常把一些災異現(xiàn)象與王圣掛鉤：“延光三年，大水，流殺民人，傷苗稼。是時安帝信江京、樊豐及阿母王圣等讒言，免太尉楊震，廢皇太子?！薄靶不实鄯饨?、王圣等，遂致地震之異?！彪m然以現(xiàn)代科學眼光看，王圣等人是為天災“背鍋”，但在儒家傳統(tǒng)觀念里，天災只為帝王將相之類的大人物而顯現(xiàn)警示，成為災異的歸咎者，必定是行為和能量已經(jīng)能讓老天“感知”的。

不過，王圣等人的快樂也沒有持續(xù)太久。安帝于建光元年（121）親政，四年后就撒手人寰了。皇后閻姬按老劉家的傳統(tǒng)，第一時間擁立了一位小皇帝，史稱北鄉(xiāng)侯劉懿，而后女主臨朝。閻姬想獨攬大權，自然要將安帝的寵臣一一掃光，于是，王圣、伯榮等人被流放到了雁門，消失在了歷史舞臺。

還有上升空間嗎？

無獨有偶，這一屆奶媽下臺后，新的又浮現(xiàn)上來。

延光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在位不過200多天的新皇帝劉懿突然病死。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閻太后一個措手不及。她只能緊急封鎖消息，重兵把守宮門，打算再找個年幼的諸侯之子來即位。結果，還沒等迎來新天子，消息就已走漏。

皇宮的一舉一動，在宮里工作一生的宦官們最為熟悉，見閻氏外戚封閉宮門，宦官群體馬上明白了情況的嚴重性。一個叫孫程的中黃門，秘密與十八位關系不錯的同事商量起了國家大事。孫程雖是宦官，但為人正直，給鄧綏太后工作的時候，深知太后對前太子劉保的喜愛，內(nèi)心也更同情他。恰好，劉保的另一位乳母宋娥也是個有謀算的人，二人一拍即合，決定先下手為強，除掉圍繞在閻太后身邊的宦官，擁立劉保即位。

十一月初四晚上，孫程等十九個人磨刀霍霍，趕到崇德殿門口，解決守衛(wèi)，簇擁著11歲的劉保進入嘉德殿。閻太后不想坐以待斃，展開奪宮，召集手握兵權的兄弟們?nèi)雽m護衛(wèi)，并以萬戶侯懸賞宮中將官追殺劉保。可小劉保也不再是任人魚肉的兒童，他親下詔書，請諸尚書領兵救援。尚書郭鎮(zhèn)聽聞消息，抱著病軀連夜帶羽林軍沖進皇宮，與閻氏外戚的士兵火并，最終，閻氏大敗。第二天一大早，事情塵埃落定。劉保派人去閻太后那兒奪回玉璽，入嘉德殿宣布逮捕閻氏外戚，一場政變終于落下帷幕。閻氏也成了東漢唯一一個沒能成功掌權的后族。

事后，劉保將十九個宦官同時封侯，號稱“十九侯”。其中食邑最多的，達到了萬戶侯。同時，劉保也沒忘記有勇有謀的乳母宋娥，按照安帝封乳母的前例，宋娥也被封為山陽君，食邑五千戶。相比之下，親手格斗，斬殺閻太后兄弟的尚書郭鎮(zhèn)，都才得到兩千戶。

一個叫左雄的大臣剛正不阿，也喜歡打直球。不愿見打破規(guī)則的事形成慣例，他上書反對宋娥封君，并列舉王圣的種種惡行，以求杜絕罪惡的源頭。為了讓自己的話不那么刺耳，左雄展現(xiàn)了一番說話的藝術，猛夸宋娥與王圣的不同之處，說她“躬蹈約儉，以身率下，群僚蒸庶，莫不向風”，這樣的好人，怎么能跟王圣擁有一樣的爵號呢？不如每年給她千萬錢報答奉養(yǎng)就好了。不久后，京城發(fā)生地震，左雄又借故說，這是老天爺不同意打亂秩序，宋娥不能封君。一套天人感應的組合拳下來，宋娥也被嚇得不敢接受爵位，趕緊辭讓，但順帝劉保并沒有同意。

那么，這位宋娥與王圣完全不是同一類人嗎？按左雄所說，最初的宋娥確實有些優(yōu)良品質(zhì)，但時間久了，金錢的誘惑會逐漸吞噬人心。宋娥開始積極弄權，聯(lián)合當初幫著劉保即位的其中“九侯”互相塞錢賄賂，謀求更好的封地和官位，還構陷誣罔了曹操的祖先、擁有“好太監(jiān)”之稱的曹騰等人。事情敗露后，順帝收回宋娥的封號，將她遣送回家養(yǎng)老去了。

乳母大多出身寒微，與皇室毫無血緣。她們之所以被超越底線地縱容，并非因為有什么卓越才能，說到底，這其實是殘酷的皇室中難得的一點溫情。畢竟，在帝王龐大的家族群中，乳母并不只為嬰幼兒供應食物，還承擔了陪伴和保育之責。如果被加封者是德厚流光的長者，這原本會是一段佳話。

到北魏時，又一次進階的乳母終于譜寫了佳話。因北魏“立子殺母”的硬規(guī)則，無母愛可尋的北魏皇帝，直接將恩情回報給了乳母或保姆。如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乳母竇氏，文成帝的乳母常氏，都先后被尊為“保太后”，繼而直接替代倫理空缺，成為名正言順的皇太后。她們的個性或慈愛或恬素，有一種上位者的公心，德不孤，必有鄰，因此，二人母儀天下，收獲了后人的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