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以“龍種異相”為主題,嘗試窺探新朝的新君的一些“奧秘”;那么,新朝的文臣武將又是怎樣的構成呢?這得話分新朝(相對于舊朝的新朝)與舊朝(傳統(tǒng)語境中稱為“勝朝”,今從俗稱為“舊朝”)兩頭。以言新朝,改朝換代尤其是外力征服式的改朝換代之初,一群“攀龍附鳳”者“雞犬升天”、飛黃騰達、晉身新貴、組成新的統(tǒng)治集團,如西漢豐沛布衣、東漢南陽豪強、明朝淮西之紅巾與謀士,自是無待多言的情理之中;而無論內部禪讓還是外力征服,在從舊到新的王朝銜接過程中,又離不開舊朝文臣武將的“加盟”,至于舊朝這些文臣武將或投靠新朝以出仕或心系舊朝以歸隱,則往往有著關涉深廣的“思”的說道與“行”的選擇,而其中的核心難題,又在于已沉淀為中華民諺的“忠孝難兩全”……
“心共口敵”顏之推與“寧有二主”李若水
“忠孝難兩全”的直白語意,就是必須要在“忠”與“孝”中二選一時,是選擇“忠君報國”還是選擇“盡孝家族”。雖然承平時代,“忠孝兩全”不乏其例,但在改朝換代之際,或“主位雖改,臣任如初……殉國之感無因,保家之念宜切”(《南齊書》卷23),或“既為忠臣,不得為孝子”(《世說新語·言語》),更屬比比皆是。前者,顏之推可當代表;后者,李若水堪稱典型。
顏之推(531—約597),郡望瑯琊顏氏,出生梁朝江陵(今湖北江陵),為官40多年,撰有“古今家訓,以此為祖”的《顏氏家訓》。他前有所承,一世祖是孔子贊為“賢哉!回也”的“復圣”顏回,九世祖是西晉末年避胡南遷、頗以孝悌獲譽的顏含。他后有所繼,子孫為官治學,各具風采,清正守節(jié);尤其五世孫顏杲卿、顏真卿,在安史之亂中堅貞不屈,雙雙遇害,后世為顏杲卿立有恒山公祠,為顏真卿立有顏魯公祠,或合立為“顏氏雙忠祠”,論者又多以為,這顯示了《顏氏家訓》的垂訓之功?!捌幨?,言言龜鑒”的《顏氏家訓》,也許“與有功焉”,但就筆者的感受而言,起碼在“忠孝”方面,顏之推及其《顏氏家訓》其實充滿了矛盾糾結,這就是時代的力量吧。
顏之推生活的時代,胡漢并立,朝更代滅,不僅南北分裂,北方也是東西對峙,那些有聲望的家族、有才能的個人,多如一葉浮萍,隨波逐流,難以自主,顏之推就是如此。他一生中,先后三次成為侯景叛軍、西魏軍隊、北周軍隊的俘虜,主動或被動出仕過梁、西魏、北齊、北周、隋五朝,親身經(jīng)歷了梁、北齊、北周的亡國,行蹤遍及江漢、江南、關中、河北,這樣的囚俘之恥、出仕之亂、亡國之思、播遷之苦,集中于一位名教立家、禮法傳世、閱歷廣泛的士大夫身上,可以想見顏之推所經(jīng)歷的忠孝矛盾、胡漢糾結、內心愧疚、生命感悟。而以此為基礎、與此相聯(lián)系,《顏氏家訓》中涉及忠與孝、國與家的關系時,常常陷入失衡乃至沖突之中。如《顏氏家訓·文章》說道:“不屈二姓,(伯)夷、(叔)齊之節(jié)也;何事非君,伊(尹)、箕(子)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這無疑是他為自己的“朝秦暮楚”、歷仕胡漢五朝所作的辯解;又如他既說“生不可惜”“見危授命”,又稱“人身難得”“不可墜失”,既念著“立身揚名”,又想著“泯軀而濟國”。于是這樣的顏之推,“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顏氏家訓·序致》),即公德虧欠于“忠”與“國”,私惠卻施恩于“孝”與“家”。的確,言“孝”,他在亂世中維系了家族的血脈,略無憾于父祖先輩;言“家”,其長子思魯、次子愍楚、三子游秦,思魯之子有師古、相時、勤禮、育德,勤禮一脈尤盛,傳三世,即見杲卿、闕疑、允南、喬卿、真長、幼輿、真卿、允臧諸子,這些顏氏后裔,且多具有不同凡響的才學、政績與操守,此亦可告慰于顏之推矣。
與顏之推的“心共口敵,性與情競”相對比,李若水(1093—1127)的“天無二日,若水寧有二主哉”,就是簡單直截、大義凜然的選項了。李若水,北宋洺州曲周(今河北曲周)人。上舍登第,調元城尉,平陽府司錄。試學官第一,歷濟南教授、太學博士。靖康元年(1126)遷著作佐郎,出使金國歸來后,擢禮部尚書,固辭,遂改吏部侍郎。閏十一月,北宋東京開封為金軍所破,欽宗趙桓赴金營求和,金所提的議和條件為割河北、河東之地,索金一千萬錠、銀二千萬錠、帛一千萬匹。次年正月,欽宗再被強入金營,李若水隨行扈從。其時,金國已議立為質于金的太宰兼門下侍郎、河北路割地使張邦昌為傀儡性質的楚帝,于是乃有《宋史·李若水傳》所述的如下情形:
金人計中變,逼帝(趙桓)易服,若水抱持而哭,詆金人為狗輩。金人曳出,擊之敗面,氣結仆地,眾皆散,留鐵騎數(shù)十守視。粘罕令曰:“必使李侍郎無恙?!比羲^不食,或勉之曰:“事無可為者,公昨雖言,國相無怒心,今日順從,明日富貴矣?!比羲畤@曰:“天無二日,若水寧有二主哉!”其仆亦來慰解曰:“公父母春秋高,若少屈,冀得一歸覲?!比羲持唬骸拔岵粡皖櫦乙樱≈页际戮?,有死無二。然吾親老,汝歸勿遽言,令兄弟徐言之可也?!?/p>
后旬日,粘罕召計事,且問不肯立異姓狀。若水曰:“上皇為生靈計,罪已內禪,主上仁孝慈儉,未有過行,豈宜輕議廢立?”粘罕指宋朝失信,若水曰:“若以失信為過,公其尤也?!睔v數(shù)其五事曰:“汝為封豕長蛇,真一劇賊,滅亡無日矣?!闭澈绷顡碇?,反顧罵益甚。至郊壇下,謂其仆謝寧曰:“我為國死,職耳,奈并累若屬何!”又罵不絕口,監(jiān)軍者撾破其唇,噀血罵愈切,至以刃裂頸斷舌而死,年三十五。
又據(jù)《宋史》本傳,南宋高宗趙構以“若水忠義之節(jié),無與比倫”,追贈觀文殿學士,謚曰“忠愍”;再有從北方逃歸者復述李若水絕命歌詩:“矯首問天兮,天卒無言。忠臣效死兮,死亦何愆!”然則面對“今日順從,明日富貴”之“孝”與“忠臣事君,有死無二”之“忠”,李若水“不復顧家”地選擇了“忠臣效死”,而由他“詆金人為狗輩”、罵金帥粘罕(完顏宗翰)為“封豕長蛇,真一劇賊”,又可見其強烈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民族意識。
“各行其志”:真實的文天祥
相對于顏之推的“孝”、李若水的“忠”之各取一端,文天祥(1236—1283)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年里,兼顧忠與孝、國與家兩端的事跡,尤見選擇的艱難:
南宋衛(wèi)王趙昺祥興元年十二月二十日(1279年2月2日),文天祥兵敗五坡嶺(今廣東海豐北),危急之中,“即服腦子(冰片)約二兩,昏眩久之,竟不能死”,被俘。他自陳“臣子盡心焉爾矣,成敗天也,獨奈何哉”(《集杜詩》)。
祥興二年正月十二日,囚系元軍船中的文天祥過珠江口外的零丁洋,有詩云:“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松怨耪l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p>
祥興二年二月六日,目睹了殘宋與元軍崖山海戰(zhàn)的文天祥,想著蹈海殉國,卻被困艙中,“唯有孤臣雨淚垂,冥冥不敢向人啼。……我欲借劍斬佞臣,黃金橫帶為何人?”
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三月十四日,在廣州海面上,蒙古漢軍都元帥張弘范勸降文天祥:“國亡矣,忠孝之事盡矣,正使殺身為忠孝,誰復書之?丞相其改心易慮,以事大宋者事大元,大元賢相,非丞相而誰?”文天祥答曰:“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余罪,況敢逃其死而貳其心乎?殷之亡也,夷、齊不食周粟,亦自盡其義耳,未聞以存亡易心也?!保ㄠ嚬馑]《文丞相傳》)
至元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文天祥離開廣州,萬里行役,被押解大都(今北京)。臨行,他的二弟、以惠州降元的文璧前來告別。途中,文天祥絕食八天,想著留骨家鄉(xiāng)江西。
至元十六年十月一日,文天祥抵達大都。元廷派出已經(jīng)降元的南宋恭帝、時年九歲的瀛國公趙?勸降,文天祥既“北面拜號”,不失君臣之道,又“乞回圣駕”,以示志不可移。(鄧光薦《文丞相傳》)在大都監(jiān)牢的三年里,文天祥面對昔日同僚的勸降,或指斥痛罵,或閉目養(yǎng)神;元朝丞相來勸,文天祥還以宋朝丞相之禮。至于勸降與不降的巔峰對決,可推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八日大元世祖忽必烈與故宋右丞相兼樞密使、少保、信國公文天祥的金殿辯論:
初八日,召天祥至殿中。長揖不拜,左右強之,堅立不為動,極言:“宋無不道之君,無可吊之民。不幸母老子弱,權臣誤國,用舍失宜,北朝用其叛將叛臣,入其國都,毀其宗社。天祥相宋于再造之時,宋亡矣,天祥當速死,不當久生?!鄙鲜怪I之曰:“汝以事宋者事我,即以汝為中書宰相?!碧煜樵唬骸疤煜闉樗螤钤紫?,宋亡,唯可死,不可生,愿一死足矣?!庇质怪I之曰:“汝不為宰相,則為樞密。”天祥對曰:“一死之外,無可為者。”遂命之退。(劉岳申《文丞相傳》)
金殿對決的次日,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九日(1283年1月9日),是明朝追謚“忠烈”的文天祥殉國之日。那天,“燕市觀者如堵”,宣使遍諭觀者“文丞相南朝忠臣,皇帝使為宰相不可,故隨其愿,賜之一死,非他人比也”(《昭忠錄·文天祥》);“天祥臨刑殊從容,謂吏卒曰:‘吾事畢矣?!舷虬荻馈?。及數(shù)日后,“其妻歐陽氏收其尸,面如生,年四十七。其衣帶中有贊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保ā端问贰の奶煜閭鳌罚?/p>
這樣的文天祥,成仁取義,千古傳頌,世人皆知;然而世人未必皆知者,還有他親于家、孝于族的諸多牽掛:
至元十七年(1280)春,文天祥得女柳娘信,并致書長妹懿孫:“痛割腸胃。人誰無妻兒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這里,于義當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厲鶚《宋詩紀事》卷67)其時,文天祥父文儀、母曾氏已經(jīng)亡故,二弟文璧降元,三弟霆孫早逝,四弟文璋仕元,次妹淑孫奉母喪趨惠陽,流落大都的長妹懿孫、妻歐陽氏、妾顏氏、妾黃氏、女柳娘、女環(huán)娘則成為元廷“示以骨肉”的誘降工具,其余二子道生、佛生與四女定娘、壽娘、監(jiān)娘、奉娘皆已不在人世。
至元十八年夏,在大都已有一年之久、得授臨江路總管兼府尹的文璧攜懿孫南歸,文天祥“剪發(fā)以寄永訣”。先是,崖山戰(zhàn)敗后,文璧“以宗祀不絕如線,皇皇無所于歸,遂以城附”(文璧《齊魏兩國j7WTbvOFRp9Q7jpURjLoHKqCTk+K43j8lWjQivloyEM=夫人行實》),即以惠州降元。及是,文璧“以韃鈔四百貫遺兄”。文天祥一方面以“此逆物也,我不受”(鄭思肖《文丞相敘》),另一方面,又致書文璧,交代五事:在家鄉(xiāng)買地,安葬自己的尸骨,如尸骨不能歸,可招魂封之;以文升為嗣子,使自己死而無憾;大妹懿孫一家應竭力帶回老家;邀請好友鄧光薦為自己撰寫墓志銘,如墓志銘一時不能公開,藏之以待將來;在家鄉(xiāng)文山建祠祭祀自己。(文天祥《紀年錄》)后來,長兄交代的諸事,文璧多做到了,他還多方搜集長兄的遺著,以刻印流傳之。
在致書文璧之前,至元十八年正月初一,文天祥有致文升書:“吾以備位將相,義不得不殉國。汝生父(璧)與汝叔(璋),姑全身以全宗祀。唯忠唯孝,各行其志矣?!蓖瑫r說明以他為嗣子,乃為挽回“不孝,無后為大”之責,并要求他以學問傳家,專治《春秋》,理解圣人之志,“以為立身行己之本”(《獄中家書》)。文升后來奉養(yǎng)嗣母歐陽夫人終老,育有三子三女,得授元朝奉訓大夫、集賢院直學士。又在致書文璧稍后,文天祥有致文璋書:“我以忠死,仲(璧)以孝仕,季(璋)也其隱。隱當若何?山中讀書可矣;其他日,為管寧、陶潛。使千載之下,以是稱吾三人?!保▌O《讀書處記》)當時文璋已被元廷任為同知南恩路總管府事,但他聽從長兄的教導,棄官歸隱。
這樣既忠貞義烈、又親家孝族的文天祥,才是真實鮮活、忠孝兩全的文天祥吧!而由他“唯忠唯孝,各行其志矣”“使千載之下,以是稱吾三人”的自信,也可見出在文天祥的心里,忠與孝的比較、國與家的考量,并無所謂的高低上下之別,所以他以廬陵(今江西吉安)文家“長子如父”的身份,理解二弟文璧入仕元朝,建議四弟文璋隱居耕讀,他自己則為國盡忠。這樣的文家三兄弟,雖然不及周初孤竹君二子伯夷、叔齊的恥食周粟、餓死首陽,卻畢竟多了些人情孝道;這樣的“兄弟其初,一人之身”,經(jīng)過文天祥如此周全的妥善安排,才能“使家門無虞,骨肉相?!?,此真可謂“人生之常道也”(《獄中家書》)。
理論依據(jù)與政治實踐
以上,列舉了南北朝后期的顏之推、北宋亡國時的李若水、南宋亡國時的文天祥三位典型人物,以見改朝換代之際前朝舊臣或孝、或忠、或求忠孝兩全的選擇。擴而大之,回想一番中國歷史上難以枚舉的類似案例,其實也不難總結出一些常規(guī)現(xiàn)象與總體趨勢。
以言常規(guī)現(xiàn)象,入仕新朝者,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或“變夷為夏”,這叫“識天命”或“知大節(jié)”,而不仕新朝者,所謂“一馬不備雙鞍,忠臣不事二主”或“夷夏之防大矣”,這又叫“忠君”或“重禮”。入仕新朝者,背后的邏輯在孝重于忠,而不仕新朝者,背后的邏輯又在忠重于孝。反正無論如何選擇,都能在博大精深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寶庫里找到依據(jù),獲得說法。如在原始儒家那里,“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孟子·離婁》),這樣的君臣關系,自是相對平等的關系。及至后世,君臣關系越來越趨向不平等。發(fā)展至于宋明,如南宋朱熹有言:“君尊于上,臣恭于下,尊卑大小,截然不可犯”(《朱子語類》卷68),哪怕“君有不明,臣不可以不忠,豈有君而可叛者乎”(《朱子語類》卷79)。如明太祖朱元璋對《孟子》中“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類的言論大為不滿,乃至有“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之語,并欽命翰林學士劉三吾大事刪節(jié)《孟子》而成《孟子節(jié)文》。換言之,改朝換代時前朝舊臣或忠或孝,就如改朝換代本身一樣,都有冠冕堂皇的正當理由,這也凸顯了經(jīng)常被舊臣們引以為據(jù)的儒家的妙處所在。儒家崇尚禮樂仁義,提倡忠恕中庸,重視勤政愛民,于是儒家總被統(tǒng)治者利用為或宣稱為“權威學說”“欽定理論”;然而另一方面,講究“入世”的儒家,又因“世”的復雜多變,而隨之因時而變、因地而異,結果理論層面提倡的做“威武不屈的大丈夫”與實踐層面的或忠或孝,就使儒家陷入了各取所需的境地。
再言總體趨勢,與上述的理論依據(jù)相聯(lián)系,我們稍加琢磨即可發(fā)現(xiàn),從政治實踐方面看,略以五代十國為斷,此前求孝者眾,社會評價也相對寬容;此后效忠者多,道德要求也更加嚴格。如孔子對并未效忠公子糾的管仲不僅毫無微詞,反而贊美“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論語·憲問》)。司馬遷撰《太史公書》,蓋因絕對少見的“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史記·太史公自序》),遂推伯夷、叔齊為七十“列傳”之首。王莽篡漢立新,漢朝宗室劉歆位居“國師”,經(jīng)學家桓譚出任掌樂大夫,賦家揚雄則有歌功頌德的《劇秦美新》。朝更代滅、或漢或胡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歷仕兩三朝甚至五六朝的臣子與世家已成慣例。又接續(xù)的唐朝,如魏徵君臣,按照嚴格的理學標準,一個是“殺兄取位”的“篡”君,一個是“王法所當誅”的“貳臣”(其實魏徵曾先后換過五位主子),但有唐一代,并沒有人關注他們是篡是叛,反而視二人為帝王和臣子的榜樣,真正做到了“臣獲美名,君受顯號”。(路育松《北宋忠節(jié)觀的重構》)發(fā)展至于五代,乃有歷仕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四代的馮道,自號為“長樂老”,北宋歐陽修則斥之為“可謂無廉恥者矣”(《新五代史·馮道傳》)。又正是從北宋開始,經(jīng)過幾代君臣與士人的不懈努力,起碼在道德層面,國重于家、君重于親、忠重于孝,成了天地之定理、人倫之準則,于是我們看到,“張邦昌被金人扶為皇帝怕?lián)鷲好鴰子员M,其后雖有金人做后盾依然不敢以帝王自居,這與五代時期大不相同”(路育松《北宋忠節(jié)觀的重構》)。宋理宗、宋度宗兩朝進士在宋元交替之際事跡較明的328人中,于蒙古攻宋以來先后以身殉國者71人,占總數(shù)的21.65%,入元隱遁不仕者174人,占53.05%,歸降和出仕元朝者83人,占25.3%,前兩類相加共245人,占總數(shù)的74.70%,是第三類的近三倍(陳得芝《論宋元之際江南士人的思想和政治動向》)。而“《元史·忠義傳》亦有四卷85人,甚至元亡之后竟有漢族人在朱元璋的威逼下仍不肯出仕”(路育松《北宋忠節(jié)觀的重構》)。
然則綜合上述的常規(guī)現(xiàn)象與總體趨勢、理論依據(jù)與政治實踐,中國傳統(tǒng)帝制時代最后的清朝之高宗弘歷的特別做法,似可看作王朝態(tài)度的總結性表達。先是,乾隆四十年(1775),弘歷詔令為明季殉節(jié)之臣議謚,次年又詔令為明初建文革除之際殉節(jié)之臣議謚,并令將這些明朝殉節(jié)之臣的事跡,著為《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交武英殿刊刻頒行;乾隆四十一年,弘歷又詔令國史館開編《貳臣傳》。所謂“貳臣”,就是變節(jié)者,為變節(jié)者立傳,這在“國史”編纂上屬于“創(chuàng)新”之舉。然而問題在于,明朝的“貳臣”也是清朝的功臣,比如弘歷點名的第一人洪承疇,曾是大明薊遼總督,因為戰(zhàn)敗被俘而為清太宗皇太極勸降,后來在清軍定鼎中原以及安撫各地人心方面出力甚多。既然如此,又為何要編《貳臣傳》呢?在寫給國史館的詔令中,弘歷耐心地解釋道:當初,朝廷是出于安定人心以及申明順逆之道的需要,才不得不接納并錄用這些明朝叛將降臣的。只是這些明朝臣子非但不能盡忠報國,反而還腆顏求生,所以即便有功績、有才能,也無法彌補他們在氣節(jié)上的缺失?,F(xiàn)在朝廷要為臣子樹立綱常典范,就要據(jù)實直書地編纂《貳臣傳》,以為天下的鑒戒。及至乾隆四十三年,弘歷又頒旨,《貳臣傳》分為甲、乙二編,甲編收錄那些投降后有功于清朝的人,乙編收錄那些投降后功業(yè)乏善可陳以及雖然投降但未做到對清朝忠心相待的人。經(jīng)過這番“神操作”,《貳臣傳》就既收到了激勵臣節(jié)之效,也可稍減某些降臣后人的抵觸情緒。然而無論如何,一方面褒獎明朝忠臣,另一方面貶斥明朝貳臣,這正反兩方面的齊頭并進,確為大清朝廷“時移勢易”“與時更新”的高明統(tǒng)治術,同時也從另樣的角度,鮮活詮釋了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之際前朝舊臣忠孝選擇的難以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