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創(chuàng)作中,常常講究“留白”,即留下相應的空白,凸顯構圖或立意,打造出一種“此處無聲勝有聲,無物勝有物”的意境。筆者在最近與幾位長程來訪的工作中,也深深體悟到了留白的力量。
最初的深深感觸來自一位合作了近兩年的來訪。在之前的咨詢中,由于來訪原生家庭中父母回應與共情上的不足和缺失,與這位來訪的工作中更多需要咨詢師“包裹式”的回應,緊貼來訪的講述、鏡映、共情,有種抱住在懷里的感覺。隨著咨詢的進展,來訪慢慢遠離了原來暴怒、受害的議題,以及可以面對現實中失戀、學業(yè)、找工作等的各種挑戰(zhàn),取得了階段性的學術成就與事業(yè)發(fā)展。
在我們最近的一次咨詢中,她敘述著這周各種情緒的涌動和被觸痛的人與事,我專注地聆聽著,也一邊覺察著過程中自己的各種軀體與情緒感受和頭腦中閃過的聲音。在她敘述暫停的空當,看著低著頭似乎還在情緒中的她,我內心的某一部分仿佛對要回應她的念頭輕輕地“噓”了一下,決定再給她一些時間、空間去在自己內在的情境中探索,與那情緒的涌動獨處。于是沒有講話,只是輕輕地“嗯”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繼續(xù)講述,接下來有時仿佛是她內部幾個部分之間切換著角色在發(fā)言、辯論;有時提到新的事件、人。我認真地傾聽著,我能覺察到自己的內在各種部分也在思索、碰撞著,各種想法、聲音、想說的話,各種或焦慮,或擔心,或興奮,或無奈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中間又有了幾次暫停,我放下心中想要表達、反饋的話,決定再等等,于是只對著她點點頭,發(fā)出輕輕的“嗯”作為我在,我在聽的回應。
在一些比較長的敘述與情緒的起伏后,我再次先收住想要回應她的想法,請她先回到自己,去體會這樣的表達完成后,與當下自己的身體感覺和情緒感受做個鏈接,去體會它們都是怎樣的。很快,如消解開了一大片的俄羅斯方塊一樣,隨著來訪對自己身體感覺和情緒感受的覺察、分享,來訪開始可以探索心理更深的一層—— 過往的記憶被記起、講述,伴隨著新的感受、領悟,或那些更隱秘的感到羞恥的話題被提及,一些更深的渴望、痛苦、憤怒、悲傷、孤獨被觸及。
然后,在這樣的敘述中,仿佛不經意間,來訪的一些用詞、意象、口誤、比喻…… 會突然抓住咨詢師的耳朵與心,如“我看到心底里仿佛有一具冰冷的尸體” “他總是做這些不安全的事來威脅到我的人身安全” “該給外公外婆打電話了,好久沒和他們聯系了……哦,不對,外婆已經去世了……”這個時候,如同畫師要落筆,咨詢師會知道是該出手的時刻了。
通常,隨著這些創(chuàng)傷點在無意中被觸碰,常常會導致來訪立即的“轉身”,即無意識地轉移話題以避開痛苦。如剛剛在意象中看到心底那個冰冷尸體的來訪,咨詢師在她轉移話題的空當,輕輕地轉回來詢問剛剛看到的那個“尸體”時,來訪的眼淚涌出,哽咽著說到了童年那個被虐待的創(chuàng)傷的孩子,說到她的狀態(tài)與情感需求……慢慢地,“尸體”不再冰冷而變得溫暖,后來甚至變成了活力滿滿的小孩。雖然,也許這樣快速的轉化還帶著防御,但也帶著希望。這樣一次次在咨詢中走到心底深處,對最悲慘、羞恥的部分的看見、面對、療愈與修通的過程與希望。
而那個評論“他總是做這些不安全的事來危脅到我的人身安全”的來訪,當咨詢師跟進問,那個“他”是誰,來訪陡然一驚,說自己汗毛乍起。咨詢師在解釋我們每個人的內在都有那些不同的子人格、不同部分的時候,來訪對那個“他”做了進一步的探索,也對自己有了更多的了解與看見。
而口誤說到要“聯系去世外婆”的來訪,那個心底不能面對未完成哀悼的喪失的傷痛,隨即被看到。
在與這幾位來訪的咨詢過程中,咨詢師在來訪敘述中的大部分空當保持著節(jié)制與留白。一方面,給了來訪時間與空間,不被打擾,沉浸在自己的心理、情感與故事世界中探索,從而慢慢卸下防御,仿佛得以從房間的二層,走向一層、地下一層、地下二層,向更深的心靈深處走去。過程中,咨詢師的在場、聆聽、不隨意評判的接納,為來訪提供了深入探索的安全場域。
另一方面,咨詢師內在也有各種不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小我”爭相表達的聲音,他們也常常在開始時會流于二元對立的比較,以及膚淺的共情或理解,其實說出這些來,往往會令來訪在當前的層面糾纏,甚至有可能感到未被理解與受傷害。而在那些空當時的節(jié)制與留白,也給了咨詢師時間與空間去理解、消化,傾聽更多的信息,然后也逐漸走向自己的深處。那個咨詢師內在的更深沉、更沉靜、更慈悲的深處與空間,才得以在這樣的節(jié)制與留白中得以展現,在那里同來訪的鏈接與工作又會是更深的遇見與別樣的令人感動。
來訪在這個更深的、安全的場域中,在不被打擾的留白中深深地體驗、感受著自己,同時一邊講述著,仿佛撥開了一層一層的浮沫、外衣,終于露出、看到了那被壓抑、掩埋許久的“痛點”,甚至是“血淋淋的傷口”—— 那些不愿面對的創(chuàng)傷經歷,那些自己感覺痛苦、不堪的部分……而“傷口”被看見的本身,就帶著改變,同時也給了來訪自己與咨詢師機會,讓這樣的創(chuàng)傷與感受得以有機會被療愈與轉化。
當然,咨詢中咨詢師在來訪敘述空當、沉默處的節(jié)制與留白,一方面需要建立在咨訪雙方穩(wěn)健的信任關系的背景下,也要觀察評估來訪當前所呈現的部分心理發(fā)展階段,是嬰兒期需要被及時地抱持與鏡映,還是已初步完成了分離個體化,安全基地已經建立,孩子需要更多獨自玩耍的時間與空間。另一方面,也要覺察、體會著自己所有的身體感覺、情緒感受與各種思慮、想法,如果覺察到非常深刻的理解與強烈的感受,并非常篤定時,我想這時自然地反饋、回應、共情來訪也許是最好的選擇。如果咨詢師還帶著些不確定,那么也可以帶著嘗試的心態(tài),觀察著來訪的反饋,表情、言語、姿態(tài)與動作……帶著節(jié)制與留白的意識,試著給來訪更充分的時間與空間,去感受與體驗自己,讓情緒充分流動。試著邀請來訪去進一步與自己身心建立鏈接,從而進入到一個更深入的心理空間。在那里與那些久被壓抑的各種傷痛和不被允許的各個部分相遇。這個過程中,咨詢師緊密關注并跟隨著來訪的各種非言語信息,如感覺到和預期的不同,如來訪的不安、恐懼,或對咨詢師投來了期待的目光等,咨詢師則需立即做出調整,及時鏡映、共情,接住來訪,提供支持。
有人說,心理咨詢本身也是一門藝術。所以我想,正如其他藝術表現中“留白”所帶來的強大的藝術表現一樣,對心理咨詢中“留白”的意識與運用,也常常能幫我們與來訪走到潛意識海洋的深處,得以一瞥與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