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我以前寫過,寫簡單了,沒寫好,想重寫。
在今天的行政區(qū)劃上,我老家那個地方叫甘溝,是一個鄉(xiāng)的名字,而在以前,不這么叫,至少不是這個音。以前,那個地方叫嘎瑪隆,這個名字或這個地名的緣起,至少從一千二百年前就開始了。甘溝兩個字是嘎瑪隆一個小地名的音轉(zhuǎn),嘎瑪隆是一條山谷的名字,山谷中間地帶還有一道山梁,山梁一側(cè)有平緩臺地,叫石家,是一個村莊。
一條大路由南往北穿村而過,把石家分成了東西兩部分,西高東低。另有兩條小路由西往東,把大路西邊高處的石家,由南而北又分成了三小塊。兩條小路從西面山坡上下來,到南北向的大路上再沒有直直往前,而是會到大路上往南或往北,往南拐向大河灘——曲爾諾,往北拐向廟嶺。拐向廟嶺這條路,到村莊一排坐北朝南的人家門前,再次向東。如此,整個石家莊子又被分隔成了五小塊,西邊高處有三塊,東面低處有兩塊。每一塊也都有自己的小名字,其中處于西南角最高處的那一小塊的名字叫“甘果”。
甘果,可能是甘溝這個地方最古老的名字之一。一度這條山谷人煙稀少,后來的很多村莊還沒有名字時,甘果這個名字曾是這條山谷知名度最高的名字,后來就成了整個山谷的名字。直到公元1956年,甘溝才第一次成為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名字,“甘溝”兩個字就是甘果的音轉(zhuǎn)。甘溝鄉(xiāng)的前身是靜寧堡(bu音)鄉(xiāng),取的是甘溝南邊一條山谷之名。
我小時候,甘果只有兩戶人家,弟兄倆,姓隆,是我族內(nèi)遠(yuǎn)親,也做過新親戚,曾多有往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過那個地方,從遠(yuǎn)處的廟嶺方向看,戶數(shù)好像并未增加。也許正是有這兩戶人家的緣故,甘溝成為一個新地名之后,甘果作為一個小地名也保留了下來。也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幾百年前,一個人出生在這里;幾百年后,這個人的生平事跡用另一種方式仍在延續(xù)。
從甘果臺子上望向西南山腳,一座佛教寺院的金頂和白塔分外耀眼,那就是甘溝寺(最初的寺名當(dāng)為甘果寺),在藏語中為“嘎瑪隆寺”。這座始建于明洪武年間(1368—1398年)的佛教寺院,幾度被毀,現(xiàn)存所有建筑幾乎都是近半個世紀(jì)內(nèi)新建的。從寺院后面山坡以及北邊峽口崖壁上的建筑遺跡判斷,興盛時,它曾有若干大殿和經(jīng)堂,北邊沙礫巖峭壁之上還建有菩薩殿……
按規(guī)制,每座寺院都有自己的寺主活佛,甘溝寺寺主活佛為甘果活佛,他名號所帶的“甘果”兩個字就來自寺院東北方那個土臺,那里應(yīng)該是某一世甘果活佛的出生地——很可能是有活佛轉(zhuǎn)世制度之后坐床的第一世甘果活佛出生地。一般來說,他會有若干前世,均為后世追認(rèn)?;罘疝D(zhuǎn)世系統(tǒng)始于13世紀(jì)末(1283年),比甘溝寺建寺時間早約百年,甘果活佛轉(zhuǎn)世的時間當(dāng)不早于寺院的歷史。2003年坐床的這一世甘果活佛為第十三世,往上推十三世,大致時間與歷史吻合。
不過,這里有一個問題不容忽視。如果甘果是甘果活佛曾經(jīng)的出生地,那么他的娘家姓氏還是隆姓嗎?若是,歷經(jīng)六七百年之后,為什么這里的隆姓人家還只有兩戶?他們與附近峽門、番圖、隆爾茫、隆家臺子、沙拉胡家(夏里胡拉)幾個村莊的隆姓居民是否存在聯(lián)系?如不是,那么甘果以前的居民姓什么,他們又去了哪里?一時無法給出合理答案,先擱在這兒,算是一個提醒,給自己,也給別人和后來者。
甘溝是一個很小的地方,在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曾經(jīng)的三十個(后來部分撤鄉(xiāng)建鎮(zhèn),尚有24個)鄉(xiāng)鎮(zhèn)中,頂多算中等。又因為地處南大山麓的兩條山谷之內(nèi),地處偏僻,所知者少?,F(xiàn)在已有高速公路穿境而過——雖沒有留下出口,卻有省道相連通,總體交通狀況已有極大改觀。一條省級公路出了甘溝境域,在鄰近的滿坪和官亭鎮(zhèn)與高速公路相接。正是這個緣故,除非專程前往,比如去卡地卡哇瞻仰宗喀巴大師的自畫像,去探尋聰宏·諾日桑布或嘎瑪隆的蹤影,純粹過客不會注意到甘溝這個地方的。
這些年到處行走,總會遇到問我出生地或老家何處的人,要是在省內(nèi),回答縣名之后,他們還會問鄉(xiāng)鎮(zhèn)名,一回答甘溝兩個字,民和以外的人大多不知在哪。我就補(bǔ)一句:“快到官亭了……”對方大多知道官亭,也補(bǔ)一句:“黃河邊上……”我點(diǎn)頭稱是:“過河就到甘肅臨夏了?!?/p>
如果遇見的也是藏族,我一般都回答“卡地卡哇”或“離卡地卡哇很近……”大多都會驚訝地重復(fù)這幾個字,我也會補(bǔ)一句:“是諾日桑布的出生地,在藏語中也叫‘嘎瑪隆’……”聽得此言,也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會驚訝地重復(fù)提到的兩個關(guān)鍵詞——他們中的很多人從未到過這個地方,只是聽說過有關(guān)“諾日桑布”這個人和“嘎瑪隆”這個地方的傳說。
地名學(xué)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領(lǐng)域,再小的地方也會有更小的地方,就像宇宙之有億萬星辰、地球之有陸地汪洋、中國之有五湖四海。
甘溝又是一個有很多更小地方的小地方。來看一下甘溝的那些小地名,行政村一級,光明、解放、前進(jìn)、互助、紅旗,這幾個村名,一看就知道是新中國成立之后才有的;峽門、韓家咀、李家、靜寧、東山,幾個村名卻是早前就已經(jīng)有了的。
行政村下面還有合作社——以前叫生產(chǎn)隊的自然村落或村莊,自然村落下面還有很多更小的地名。比如,我所在的互助村有5個合作社,從1社到5社分別是大溝沿、胡家、吉蘭、瑪釋藏、朱家社——這也是以前生產(chǎn)隊或村莊的名字。幾十年前,這5個村莊之間尚有明顯的間隔,界線要么是一條山溝,要么是一條山路?,F(xiàn)在幾乎都連成一片了,除了本村居民,已很難看出以前的界線。
以合作社為單元的村莊區(qū)域內(nèi),還有另外一些地名,像一個人的大名、小名、外號、雅號,有些地名只有本區(qū)域內(nèi)的人才清楚,附近村莊的人也不會知道。而且,單從地名發(fā)音就可判斷,這些地名還不全是用漢語取的,還有藏語、蒙古語、土語和突厥語、阿拉伯語等。
我出生長大的那個村莊周圍還有許多小地方,自小我就對這些地名充滿好奇,覺得它們都是神秘的所在。它們的名字背后一定都藏著一個秘密,那是我們跟蒼茫大地乃至宇宙星辰有過聯(lián)系的通道和標(biāo)識。
我家南邊一片莊稼地所在的地方叫夸爾點(diǎn);我家東面不遠(yuǎn)的一小片地方叫班爾達(dá)兒,再往東隔兩塊地就是瑪釋藏。村莊西北的一片小地方叫東益,村莊西南有片小地方叫尖夸爾,村莊正南一個地方叫貢巴拉,村莊正西有片小地方叫穆雜爾——再往西幾百米叫拉西貢麻,拉西貢麻再往西叫鶴布魯,鶴布魯西面山頂叫鄂博嶺……
我只知道個別地名的確切含義。比如,貢巴拉是藏語,意思是去往寺院的路;鄂博當(dāng)是蒙古語,在藏語中叫拉則,是苯教產(chǎn)物,族群祭拜山神的地方……
拉西貢麻或拉吉貢麻,是一個很小的地方。沿沙拉溝走到西面沙子坡坡兒,拐向北面小山坡,走到半坡的地方,有一小塊三角形平地,約有五分地。按勾股定律的描述,三角形的勾部在東,股部在南,弦部則由西南往東北。這個小三角地帶及周邊一兩畝的地方便是拉西貢麻。我以為,這個小地名很早以前就有了,剛開始叫這個名字時,可能發(fā)“拉吉貢巴”的音,在那個三角地方的一角或一邊可能還建有一兩間低矮的小土房,它的唯一用途是把一些銅制的酥油燈、供水的曲爾巴存放在里面,四面都壘砌有煨桑臺,東邊高處還用土塊和石塊搭建有微型小屋,紅土捏的酥油燈存放在那里,等待一個日子的到來。
這個日子叫出行日,我以為跟草原藏族游牧人春季趕著畜群出牧有關(guān),是一年一度游牧天涯的一個出征儀式,也是一年當(dāng)中唯一與牲畜有關(guān)的重要祭祀儀式。這個日子定在每年陰歷或藏歷的正月初八,記得每年這一天,當(dāng)全村莊的人把自己家所有牲畜都趕到這個地方參加這個儀式時,河谷朝陽地方的草芽兒開始綠了,它意味著一個新的春天已經(jīng)來臨。
這天,全村莊所有的人家都會積極參與這個儀式。儀式從早飯后開始,每家每戶都由男性老人手中拿著柏桑枝、酥油、清油、油燈、紙剪的錢糧(音)等祭祀用品,帶領(lǐng)若干小輩男丁趕著自家或多或少的牛羊牲畜,自發(fā)走向拉西貢麻,去完成一次出行前的祭拜。沒有男丁的人家可讓一女孩把祭祀供物送到拉西貢麻。
老人們必須自覺前往的一個原因是,儀式現(xiàn)場有不少念誦祭祀的活動,須由熟悉所有祭祀程序和儀軌的老者來主持完成。小輩男丁都是給他們打下手的,他們說,去那個地方煨桑,幾個年輕小伙就在一個地方燃著一堆桑煙;他們說,去那個地方把酥油燈點(diǎn)好,另幾個年輕人就在另一個地方點(diǎn)燃了幾盞酥油燈……
等所有的酥油燈都點(diǎn)燃,所有的煨桑臺都升騰起桑煙,他們才抖開手中長長的紙錢糧點(diǎn)著,或者手端一只裝滿了供品的碗洋洋灑灑,開始口若懸河、氣勢磅礴的念誦,從天地日月念誦到山川萬物,從玉皇大帝、西天諸佛念誦到地方土地和山神,從人間鬼神念誦到牛羊牲畜……所念誦各部分之間的秩序早已排定,剩下的只是老者用自己的語氣來把控,或抑揚(yáng)頓挫,或起承轉(zhuǎn)合,他的語言組織技藝越高超,把控也越恰到好處。所有老者分別在拉西貢麻的四面八方完成祭祀,祭祀的主題卻是共同的——祈求天下太平和國泰民安,祝禱五谷豐登和六畜興旺。
幼時,我放過幾年羊——其實,也不止是羊,有十幾只綿羊,還有四五只山羊、一兩頭黃牛、一兩頭犏牛、一頭騾子或一頭毛驢,甚至還有三五頭豬,偶爾還有一條狗……這是當(dāng)時我們小家族四五戶人家的全部牲畜,卻不全是屬于我們自己的財產(chǎn),牛、騾子、驢等幾乎所有大牲口都是生產(chǎn)隊的集體財產(chǎn),我們只是代為看護(hù)飼養(yǎng),年終生產(chǎn)隊在給每家每戶按人口分口糧時,也會給這些牲口按頭數(shù)和品類等級分些飼草料。
每天清晨,我趕著這個公私屬性相合、畜種品類相雜、步調(diào)很不一致的畜群走出村巷,沿沙拉溝一直往西。畜群叫喊著在溝坡上啃著青草、拉屎撒尿,大聲叫喊著,喜氣洋洋地走向更高的山坡。我要么在南要么在北,走在坡頂上看著兩面溝坡的雜畜群,心中一派六畜興旺的感覺。溝坡里當(dāng)然還有別人家的雜畜群,當(dāng)然也有別的牧者或牧童和我一樣或南或北走在往西的坡頂上,看著畜群,讓心思漫無邊際地飄蕩。我們?yōu)槭裁炊甲咴谄马??因為兩面坡頂都連著莊稼地,有莊稼的季節(jié),你稍不留神,這些牲口就會鉆到生產(chǎn)隊的地里,糟蹋莊稼。
不一會兒,我們與我們的畜群都會來到拉西貢麻南側(cè)。從這里開始,以沙子坡坡兒為分水嶺,沙拉溝分成南北兩條溝,山勢也一下陡峭起來。每天路過此地,我們有意無意都會注意到那個三角地帶。感覺村莊里的人養(yǎng)這些牲畜,每三五戶人家為一單元派出一或大或小、或男或女的牧者,某種意義上就是因為拉西貢麻。
它好像在暗暗地提醒或警示村莊里的人,每家每戶必須得精心飼養(yǎng)一些牲畜,也必須得趕到山坡上去牧放。惟如此,方能得到拉西貢麻的庇佑,方能六畜興旺。有時候,我們這些放牧的孩子也會學(xué)那些老者的樣子,在拉西貢麻念誦禱告一番……
瑪釋藏在我家東面,離得很近,中間只隔著五六道田埂。以前,我們家的位置在家族所在夏里胡拉單元的最東頭,再往東隔幾塊莊稼地就是瑪釋藏,緊挨著我們家的那塊麥子地?,斸尣丶仁且粋€小村莊的名字,也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一個家族的名字。
我家東邊的這個瑪釋藏是一個龐大家族的小分支,我母親的娘家就屬于這個家族,從湟水谷地到黃河上游,從祁連山麓到河曲草原,到處都能找到這個家族遷徙、棲居的蹤跡,族人多為蘇姓藏族。這些村落大都叫同一個名字:瑪釋藏。
這個地名與一個人的名字有關(guān),此人就是瑪釋藏拉謙·貢巴饒塞,他是藏傳佛教后弘期里程碑式的傳奇人物。一代大德土觀·羅桑卻吉尼瑪在《土觀宗派源流》中寫道:“朗達(dá)瑪滅佛法之時,吉祥曲吾日出的修道處有三位大德逃至朵麥。喇欽布·貢巴饒崴便從他們出家,受具足戒。以后,魯梅·楚逞喜饒等十人,從藏地來此,依喇欽學(xué)戒。魯梅等回藏后,建立道場,普傳戒律,使佛教的余燼,從下路又重新復(fù)興起來,開佛教再宏之端。由此漸次弘傳,使衛(wèi)藏諸地,僧伽遍滿,講解實修,蒸蒸日上。故喇欽與魯梅等,對于我們雪域藏人恩德很大?!?/p>
土觀·羅桑卻吉尼瑪所說的喇欽或喇欽布·貢巴饒崴,即瑪釋藏拉謙·貢巴饒塞,而最后一世瑪釋藏拉謙就誕生并圓寂在我們村里。雖然,有人對他作為瑪釋藏拉謙轉(zhuǎn)世的說法有異議,但我確信不疑。我的族人在念他的佛號時念的就是瑪釋藏拉謙·貢巴饒塞,歷經(jīng)千年而未曾淡忘。
從自然單元上講,我們村由好幾個更小的村落組成,雖然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連成一片,以前它們卻是幾個互為獨(dú)立的單元,其中一個自然單元就是瑪釋藏。我記事的時候,那里只有六七戶人家,蘇姓人家占了5戶。最后一世瑪釋藏拉謙就在其中一戶人家里出生并圓寂,我還依稀記得他慈祥的模樣,現(xiàn)在,他的一言一行都已成為我族人心中的傳奇。
最令我族人驚嘆的是,他能呼風(fēng)喚雨。我祖輩、父輩的很多人曾在現(xiàn)場經(jīng)歷過那激動人心的時刻,所有人在不同時間和地點(diǎn)的講述都驚人的一致,包括一些細(xì)節(jié)。民間傳聞最多的是有關(guān)他的護(hù)法久西,說有不少人看見過,大老遠(yuǎn)出現(xiàn)一頭白牦牛舉著巨大的頭顱遮住了半個天空,兩只犄角像是要刺破天空的樣子。了解瑪釋藏拉謙·貢巴饒塞的人,一看到此等景象,就知道他就在前方不遠(yuǎn)的地方,正向你走來。
很多年以后,我還到他出生和圓寂的那戶蘇姓人家,翻看過他用花體藏文字寫下的那些手稿,如捧天書,滿卷錦繡撲面而來。心想,那些文字如能傳至后世,說不定也是能度苦厄的不朽經(jīng)卷。
現(xiàn)在,小院落里只有兩排平房,以前小院北面卻是一面木樓。木樓在時,我還小,從未有過能上樓一探究竟的機(jī)會。上小學(xué)、上初中,我每天都從那木樓后的巷道里經(jīng)過,常聽到清脆的銅鈴聲,也會聞到桑煙的香味兒。抬頭看一眼木樓,頓覺莊嚴(yán)神秘。等長大了,瑪釋藏不在了之后,沒幾年,那木樓也不在了……
不止拉西貢麻和瑪釋藏,甘溝的很多地名都是多民族歷史文化共同的記憶,是不同民族的先民在不同歷史時期留在大地上的一個符號,像胎記。千百年下來,像山岡上的樹木花草一樣,不少地名與它背后的傳說一起,長成了這個地方的一種風(fēng)物。
從一些村莊名稱可以看出,現(xiàn)在我們用方塊漢字寫出來的名字只是譯音,單從字面已無從尋覓它的本義。比如,隆爾茫、番圖、群布、雜?。╥化音)干、曲爾諾、夏里胡拉等,都是一些比較大的村莊,至遲在一百五六十年前都已經(jīng)有了。
可是,再早以前這些地方叫什么,我們已無從考證,更糟糕的是,我們對沿用至今的這些地名也所知甚少,它們是這個地方的一串密碼,是先人們留下的一個個有關(guān)土地家園的特殊記號。
這還是村莊和村莊周圍的地名,離村莊再遠(yuǎn)一點(diǎn),往大山的方向或往天邊的方向,還有不少的地名卻指向一個神秘遙遠(yuǎn)的所在。那是空間意義上的無比遙遠(yuǎn)與時間意義上的亙古久遠(yuǎn),于日月星辰,它指向開天辟地;于生命萬物,它指向洪荒造物;于地球生命,它指向創(chuàng)世神話……
從我家往西南方向,翻過前面提到的尖夸兒嶺,河岸山腳有一處懸崖峭壁,為沙礫巖,從河谷有小山路通往懸崖。及至崖底,小路攀向崖壁,陡峭處鑿有臺階。沿著小路指引,一路攀援,爬上懸崖,來到一處寬敞洞穴狀去處,發(fā)現(xiàn)洞穴絕壁兩面還有幾個臺階樣的小平臺,鑿痕明顯。小平臺既左右對稱,也與上方頂部幾個鑿出來的方形小窟窿相對稱。洞穴左前方崖壁上還鑿有一個盆狀小坑,里面常年有水跡或水漬,很顯然這是一個儲水設(shè)施。水坑上方崖壁,仍有水滴滲出。因為這水滴,此懸崖有大名如雷貫耳,曰:海眼。意思是說,這是通往大海的一個入口或出口,從這里進(jìn)去,一直往里,就能到大海。那崖壁上的水滴就是從大海滲出來的,是大海的水滴。
據(jù)說,這懸崖峭壁之上,曾建有菩薩殿,氣勢宏偉,上世紀(jì)50年代末被毀,拆下來的木料都在寺灘里煉了鋼鐵。我記事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沒了菩薩殿,而只有峭壁。記得七八歲時,我大表哥順喜(已故)曾帶我去看過海眼,站在那洞穴里面,他指著崖壁上的水滴說:“這是剛從大海淌出來的水。”
大表哥說,那水很神奇,它每天流出的水量剛好是你所需要的量,從不多流出一滴。你取多少,它就流出多少,且都是淡化了的水,如不取,它就不涌流。因而,海眼的那一汪清水總是那么充盈著,卻從不流到泉眼以外的地方。后來,那菩薩殿毀了,那汪水也干了。
大表哥還讓我把耳朵貼到水滴旁的崖壁上靜靜地聽,說能聽到大海的聲音。剛開始,我好像并沒聽到,后來的確有水聲呼嘯,只是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大海的聲音——山腳下便是峽口,常年流水潺潺,它會不會在那崖壁洞穴中形成潮汐般的回聲呢?但當(dāng)時,表哥問我有沒有聽到大海的聲音時,我還是肯定地回答說:“聽到了,還真是水的聲音?!?/p>
“以前,菩薩殿還在的時候,我喇嘛爺就住在這里?!贝蟊砀缢f的喇嘛爺是我最小的外公,是我外公的弟弟。我外公弟兄五個,他排行老三,老五自幼出家為僧,長大之后,去蒙古草原云游漂泊——最遠(yuǎn)到過烏蘭巴托的甘丹寺。解放后回到故鄉(xiāng),在甘溝寺為僧,只身住在崖壁,守護(hù)菩薩殿,只有一條名叫扎才郎的小狗為伴,直至菩薩殿被拆除,才回到村莊里暫住。說暫住是因為,回到村莊沒多久,他就撒手人寰,早早離開了這個世界。
可小狗扎才郎還活著。
我在《馬鐙與火盆》一文中曾寫到過這條小狗:
據(jù)說那是一條靈犬,他離開蒙古大草原回家時,它一路追隨而來,不離不棄。小狗有大名,曰:扎才讓(即扎才郎)。我外公去世后,扎才讓看不到主人,不知道人世間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到處苦苦找尋。所有主人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它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最后,它竟然茶飯不思,終日蜷縮在那里(屋檐下)哭泣流淚,直至氣絕身亡……
長大后,我又去過一兩次海眼。那時我已經(jīng)見過真正的大海,對我們所棲居的這顆星球也有粗淺的認(rèn)識??僧?dāng)我置身那崖壁洞穴,不由得把耳朵貼到那崖壁上傾聽,聽到水聲,以為那就是大海的聲音。
海眼往西的山梁上有一道縱深的溝壑,自山頂至山腳,溝壑之內(nèi)皆流石層,溝壑名曰:流沙兒。流沙兒之上,快到山頂?shù)牡胤接幸煌羧鍥龈侍?。放羊那幾年,隔一兩天路過那里,都會忍不住俯下身去,掬一捧泉水喝,即使炎炎夏日,也冰純凜冽。
這泉水也有傳說。據(jù)說,早前甘溝寺供桌上獻(xiàn)的水和高僧吃的水,都是由專門的背水僧從這山泉背下去的。一代代下來,背水僧換了一個又一個,每換一個背水僧,上一個背水僧都不忘向下一個背水僧反復(fù)叮嚀:“你每天早晨去背水時,都會聽到泉里有個聲音問:開了沒有?開了沒有?一連會問三聲。你千萬謹(jǐn)記,不要做任何回答,更不能回答:開了?!?/p>
有幾日,專門的背水僧有別的急事,不能去背水,臨時讓一個師弟替他幾天——以前偶爾也有類似事,也會臨時找人替,他也是反復(fù)叮囑:務(wù)必牢記,聽到“開了沒有”的問話,千萬不能回答。一旦回答說“開了”,便會有無邊的洪水從那泉眼里涌出,淹沒整個世界。他都回答說:都記住了,你就放心去吧。他就去處理別的事了。
第一天,臨時頂替師兄背水的僧人早早就起來去背水,到山頂泉水跟前時,天剛蒙蒙亮。他站在那兒,喘了口氣,靜靜傾聽時,只聽到風(fēng)的聲音。他開始蹲下來,往木水桶里舀水,剛舀起一瓢水要往水桶里倒,那個聲音響了,嗡嗡的,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的,卻很清晰:開了沒有?開了沒有?……一連三聲,他只聽得毛骨悚然,連氣都不敢喘,一舀滿水,趕緊背起水桶,往山下走,頭都沒敢回。
第二天,一切都像第一天一樣,風(fēng)的聲音以及所有能想起來的細(xì)節(jié)都跟第一天一模一樣,也同樣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當(dāng)?shù)谌晢栠^,他也舀滿水桶之后,他沒有立刻背起水桶下山。他繼續(xù)站在那里,盯著那汪泉水。在清晨的山岡上,那汪泉水也像一只明亮的眼睛盯著他看。他在泉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再沒有傳來“開了沒有”的聲音。
第三天,他起得更早。到泉眼處,剛開始舀水,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的追問再次響起:“開了沒有?”“開了沒有?”“開了沒有?”當(dāng)這聲音第三次響起時,好奇心作祟,背水僧再也無法忍受這沒完沒了的追問,隨口答道:“開了?!?/p>
話音未落,像是有滔天巨浪自天邊洶涌而來,從那泉眼里噴射而出,流沙兒頂?shù)难嗉箮X已經(jīng)沖開一個巨大的豁口,半面山坡呼嘯而去。背水僧也隨之葬身洪流……幸好有高僧事先預(yù)知此事,及時趕到,作法用一盤石磨扇堵住了泉眼,止住了大水肆虐,世界才免遭一場浩劫。
在那泉眼處,我好像真看到過一盤磨扇。
從第一次聽說這故事,每次抬頭望見燕脊嶺或看到流沙兒那巨豁之內(nèi)大大小小、層層摞摞的石頭,我都會一次次猜想,假如那磨扇沒有及時堵住那泉眼,任憑大水肆虐成汪洋,這個世界會不會在那一天被一場洪水淹沒。及至后來讀到《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中的那場洪水和諾亞方舟的故事,我還曾驕傲地想過,還是東方的高僧比西方的諾亞厲害,他只用一盤磨扇就解決了所有的難題。
當(dāng)?shù)貍髡f中還真有一場創(chuàng)世大洪水與之相呼應(yīng),并描述了人類的起源。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洪水淹沒了整個世界。很久以后,那洪水才緩緩?fù)巳?,所有的生命都在那洪水中喪生。只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幸存下來,這是一對兄妹。洪水來臨時,他們(像諾亞方舟一樣)爬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峰,從而逃過了那場洪水。
他們覺得這是上蒼的有意安排,決定把自己的命運(yùn)也交還給上蒼。他們要打一個賭。他們要從那山頂上滾落兩盤磨扇(應(yīng)該是兩塊扁平的石頭,而非磨扇)。如果滾到山下的兩盤磨扇各奔東西,他們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從此世界上再沒有人類的存在。如果兩片磨扇合在了一起,他們也將結(jié)合在一起,繁衍人類的子孫后代。結(jié)果,磨扇合在了一起。那是一個偶然的巧合,正是這個偶然的巧合才給了人類得以繁衍生息的機(jī)會——其實人類一直就在偶然的巧合中茍且偷生。
又是一片磨扇。在我初次聽到這些傳說時,我就想到過那些小河上的水磨,想到過那些水磨上不停轉(zhuǎn)動著發(fā)出隆隆巨響的磨扇。
從流沙兒頂順著燕脊嶺一直往北,過了鄂博(拉則)嶺再往前不遠(yuǎn),有一埡口,叫谷谷翅兒埡豁,其實叫谷谷翅兒的地方在埡口往下一點(diǎn)的山坡上,從山下往谷谷翅兒埡豁的必經(jīng)之地,山石嶙峋。村里人去山后砍柴什么的,走到谷谷翅兒,都會坐在那些石頭上歇歇腳。從那兒望山下,甘溝盡收眼底。
這么個亂石突兀的地方也有傳說。
說以前那地方像一只布谷鳥,每年大年初一的黎明,它都要“布谷、布谷、布谷”地叫三聲。那聲音會響徹天下。至明代洪武年間,大儒劉伯溫聽到它的鳴叫之后,頗為憂慮。便獻(xiàn)計于朱元璋,說西北有神鳥,如不鏟除,天下龍脈不暢,大明江山不穩(wěn)。朱元璋便命劉伯溫奔赴西北除神鳥。他就找到了這只布谷鳥,斬斷了它的脖頸,讓那布谷鳥美麗的頭顱滾落山腳灘地上。至今那片草地上還有一塊仿佛布谷鳥頭的巨石。從它的傷口中流出的血化作一股水流,向東邊的黃河奔流而去??斓近S河了,它也快流不動了,遇見一位老者,它便幻化人形問老者:黃河可遠(yuǎn)?老者答曰:可遠(yuǎn)。那人形便化作一小片水影消失了。
據(jù)說,如果它能流到黃河,這一片山野將依舊龍脈連綿,福蔽后世。但它沒能流到黃河。谷谷翅兒北面的張家山頂也有類似去處,叫雞兒灣。傳說情節(jié)與谷谷翅兒大同小異,所不同的只是布谷鳥換成了一只大公雞。雄雞一唱天下白,每年大年初一黎明,這只大公雞也會高唱三聲,聲音也會傳遍天下,傳入皇宮……
當(dāng)然,劉伯溫在雞兒灣也斬過龍脈。他們費(fèi)盡周折爬上那高山之巔,又費(fèi)盡力氣斬挖很久,才挖到了足夠深的地方,以為龍脈已斷,匆忙離去。走遠(yuǎn)了,一個人突然想起,有重要東西忘在雞兒灣了,得回去取,讓同行者坐等。他回到原地,剛找到東西要往回走了,卻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哎呀呀呀,太可怕了。幸好他們走了,要是再挖一兩鐵锨,我脖子就徹底斷了?!甭牭么搜裕瑏砣藝槼鲆簧砝浜?,趕緊抄起鐵锨,瘋了一般補(bǔ)了幾鐵锨,一股血水飛濺,染紅了整個山頭……
我在離開甘溝之后,才發(fā)現(xiàn),整個西北大地,到處都流傳著這個故事。只是有的是一只布谷鳥,有的卻是一只鴿子或是別的什么鳥,多為鳥禽類。它流傳的地域之廣、流傳的形式之多,不能不使你相信,在中國歷史上確曾發(fā)生過那樣一件事,它在大地之上確曾留下過一個個被斬挖過的傷口。
劉伯溫在民間傳說中是一個可登天而觀天下的奇人,在風(fēng)水學(xué)、推背圖和周易八卦方面的造詣可謂登峰造極。這樣一個人物干出些驚天動地甚至荒唐透頂?shù)氖虑槎记橛锌稍T谥袊鴼v史上,明代也是個荒唐透頂?shù)某罱K使中國大地大傷元?dú)狻?/p>
我就是聽著這些傳說長大的。而這些傳說卻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長成了無邊的想象和愁苦。所有的山川萬物都被傳說賦予了生命。而我只是這龐大生命系統(tǒng)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枝芽,只是那隆隆轟響的磨扇碾壓出來的一粒粉末。
地名是人類遷徙路上留下的記號,是人類對某個特定區(qū)域所做的標(biāo)注,跟族群、民族的經(jīng)歷和歷史記憶有關(guān)。從地理學(xué)(包括文化地理)到語言學(xué)、歷史學(xué)、社會學(xué)、軍事學(xué)、民族學(xué)以及文化人類學(xué),地名學(xué)幾乎涵蓋了人類文明的方方面面——從這個意義上說,地名學(xué)并未得到我們應(yīng)有的重視。
別看甘溝這條小小的山谷,一小片地方,自古而來,由史前的石器時代而青銅時代,由秦漢而隋唐,由宋元而明清……文明的風(fēng)一直在這山谷埡口呼嘯,文化的沉積一層又一層覆蓋著每一寸土地。
考古學(xué)有一個術(shù)語,叫文化層或文化地層,說的是古代遺址中,由于人類頻繁活動而形成的土層沉積或堆積。有時候,晚期人類活動會對早期文化堆積遺留造成不同程度的干擾破壞,同一個文化層面的遺跡或遺存可能不是同一時期的。有時候,晚期的文化層也會覆蓋早期的文化層,它們會像沉積巖一樣一層層疊加覆蓋。
這如同地質(zhì)學(xué)上稱為地層的巖層,地層從最古老的地質(zhì)年代層層疊疊,直到地表。一般來說,先形成的地層在下,后形成的地層在上。也有例外,如果遇到強(qiáng)震等劇烈地殼運(yùn)動,局部也會出現(xiàn)嵯峨歪斜甚至錯亂的地層。
青草覆蓋了黃草。
塵土覆蓋了塵土。
記憶覆蓋了記憶。
夢覆蓋了夢。
地名覆蓋了地名……
從甘溝已有的諸多地名判斷,甘果一名當(dāng)早于甘溝一名,嘎瑪隆一名又早于甘果一名。從嘎瑪隆之名的歷史由來看,這一地名可能已經(jīng)延續(xù)存在了一千二百年左右。
據(jù)史書記載,西藏秋嘉王朝第三十二代藏王赤松德贊(790—858年)在位期間,是吐蕃歷史上的鼎盛時期,河湟、祁連以及昆侖以北諸地曾一度均在其控制之下,也曾有大隊人馬駐守。
傳說中的九勇士就是這些守軍的首領(lǐng)。相傳,赤松德贊曾下令,讓9位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率部駐守吐蕃邊境一些非常險要的關(guān)隘。即將開赴邊關(guān)之前,他們曾請示贊普何時可以返回故土,贊普讓他們等候命令:沒有命令,誰都不能擅自撤離。
可是,命令一直沒有等來。
多少年過去,命令沒有來或沒有命令——一句隱含期盼、也暗示放棄等待的短語,最后竟變成了吐蕃邊關(guān)不少地方的名字:嘎瑪隆。過了很久,這些守軍變成了當(dāng)?shù)鼐用瘢谇嗪?、甘肅、四川交界處的民和、卓尼、舟曲、肅南等地繁衍生息,成為藏族一個特殊的分支——嘎瑪隆部落,部族所在之地也都稱為“嘎瑪隆”。
嘎,命令;瑪隆,沒有。
也有版本說,因吐蕃赤松德贊朝中起變故,命守將前往復(fù)命。臨走,守將下了一道命令:所有將士原地駐守待命,沒有他的命令,均不得撤離??伤蝗ゲ环?,命令也沒有等來。他們就在這里住下來,繁衍后代,成為這一帶藏族一個重要的分支。在后來的歷史中,可能曾幾度來回遷徙,但當(dāng)?shù)匾恢庇胁刈寰幼?,是?dāng)?shù)刂饕氖谰用褡濉?/p>
另有版本說,赤松德贊大將恩蘭·大扎魯匆匆率部撤離長安途中,曾留下部分人馬駐守唐蕃邊境,并下了一道命令:沒有命令不得返回。命令當(dāng)然沒有等來,守軍后代慢慢演變成了一個嘎瑪隆部落。
甘溝(嘎瑪?。┮灿腥笋v守,前有黃河天塹,后有宗拉山脈(青海南山東端)可依仗,易守難攻。河谷有河阻斷,大隊人馬從對岸過了黃河,只能翻過一道道山梁。
甘溝——嘎瑪隆就在一道山梁的這面,一條開闊的谷地。中間又有小山梁,山前臺地平緩,正好駐扎一支守軍。只要守住河谷山梁臺地,別說大隊人馬,從對面埡口過來一頭毛驢或一條狗,也一覽無余。自小就聽說那臺地上有古城遺址,也曾到過那城墻跟前,卻不曾細(xì)看。
兩年前又想起此城墻,才叫上福來去看。城墻很厚,墻基約三米,且不是一次夯成,而是分三次。夯土層有密集孔隙,孔隙很大,夯土?xí)r,當(dāng)夾雜灌木條來加固,后灌木條腐朽,方留下這些孔隙。民和境內(nèi)有多處北宋至明清古城遺址,兩三處明代古城至今保存完好,其中一處為皇家建筑,城墻之上也未見有那么密集的孔隙??梢姶顺浅匦拗燃壷撸?dāng)屬重要軍事防御工事。
另有文化現(xiàn)象或可為“嘎瑪隆”佐證。我祖上世代信佛,族內(nèi)均有佛堂,主供佛均為蓮花生大師。蓮花生的地位的最初確立也是赤松德贊那個年代的事,想來,也許這個地方的名字真跟那個時代有點(diǎn)關(guān)系。自明朝而后,這一帶藏傳佛教寺院和信眾都改宗格魯派,但我族內(nèi)佛堂規(guī)制從未改變過。
居于此地的早期藏族,隋唐而后曾先后西遷今化隆等地,后又從化隆等地東遷此地。我雖不曾考證,但從一些傳承至今的習(xí)俗儀軌及姓氏演變判斷,我的族人也當(dāng)屬這支來回遷徙的藏族。他們最早遷離此地的時間應(yīng)該不早于北宋末年,至明初,仍有少量遷徙,最后遷回此地的時間應(yīng)不晚于清中期。因為這一帶最后一次有規(guī)模的民族遷徙就發(fā)生在那個年代,我的族人最后又遷回此地的時間在180年上下,頂多不超過九代人,我冷青太爺在時,尚有六代人在世。
今青海南山——湟水以南、黃河以北的這座山在漢語史志中稱為小積石山、藏語典籍中稱為宗拉山脈——東端及卻藏、華銳諸地多有漢譯姓氏的藏族均屬此列,這是青藏高原東端漢、藏、土、蒙古等民族不斷融合的一段歷史,也是一個部族不斷遷徙形成的過程。這個過程當(dāng)可視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命共同體(同在生物圈)——人類命運(yùn)共同體(同為一類)——中華民族共同體(同為一種)意識逐漸形成鑄牢的過程。
甘溝,甘果,或者嘎瑪隆,是一個很小的地方,自古如是??傻厍蛏锶蛉祟愃?jīng)歷的一切,這里也都曾經(jīng)歷。戰(zhàn)爭、瘟疫、沖突、殺戮、饑荒以及各種災(zāi)難,一樣都不少,而最終都?xì)w于和平寧靜。就像過去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未來,漫長的歲月里究竟會發(fā)生什么,誰都無法預(yù)料。于大千世界而言,整個人類歷史也不過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