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在1910年的春季,我離開故鄉(xiāng)的小市,轉(zhuǎn)入當時的杭府中學讀書。當時的我,是初出茅廬的一個14歲未滿的鄉(xiāng)下少年,突然間闖入了省府的中心,周圍萬事看起來都覺得新異怕人。所以,在宿舍里,在課堂上,我只是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同蝸牛似的蜷伏著,連頭都不敢伸出殼來。但是,同我的這一種畏縮態(tài)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級同一宿舍里,有兩位奇人在跳躍活動。
一個是身體生得很小,臉面卻是很長,頭也生得特別大的小孩子,還有一個日夜和他在一塊兒。他們倆最愛做種種淘氣的把戲,為同學中間的愛戴集中點。
他們倆,無論在課堂上或在宿舍里,總在交頭接耳地密談著、高笑著,跳來跳去,和這個那個鬧鬧,最終卻會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輕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來吸引大家的注意。
而尤其使我驚異的,是那個戴著金邊近視眼鏡的頑皮小孩,平時那樣不用功,那樣愛看小說——他平時拿在手里的總是一卷印著石印細字的小本子,考起試來或作起文來卻總是分數(shù)得到最多的一個。
從此之后,一別十余年,我和這兩位奇人始終沒有遇到的機會。
1924年、1925年之交,有一天風定日斜的午后,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圖書館里遇見了志摩。他的那種輕快磊落的態(tài)度,還是和孩提時一樣,不過因為歷盡了歐美的游程之故,無形中已經(jīng)鍛煉成了一個長于社交的人了。笑起來的時候,可還是同十幾年前的那個頑皮小孩一色無二。
從這年以后,和他就時時往來,差不多每禮拜要見好幾次面。他的善于座談、敏于交際、長于吟詩的種種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個社交的中心。當時的文人學者、達官麗姝,以及中學時候的倒霉同學,不論長幼,不分貴賤,都在他的客座上可以看得到。不管你是如何心神不快的時候,只要經(jīng)他用了他那種濁中帶清的洪亮的聲音,“喂,老×,今天怎么樣?什么什么怎么樣了”的一問,你就自然會把一切的心事丟開,被他的那種快樂的光耀同化了過去。
其后他又去歐洲,去印度,交游之廣,從中國的社交中心擴大而成為國際的。于是,美麗宏博的詩句和清新絕俗的散文,也一年年地積多了起來。1927年的革命之后,北京變了北平,當時的許多中間階級就四散成了秋后的落葉。有些飛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沒有見到的機會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黃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復在歧路上徘徊著、苦悶著,而終于尋不到出路。在這一種狀態(tài)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街頭,我又忽而遇見志摩?!拔?,這幾年來你躲在什么地方?”
兜頭一喝,聽起來仍舊是他那一種洪亮快活的聲氣。在路上談了片刻,一同到了他的寓所里坐了一會兒,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資公司的輪船碼頭。因為午前他剛接到了無線電報,詩人泰戈爾回印度的船定在午后五時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這老詩人的病狀的。
船還沒有靠岸,他在碼頭上的寒風里立著——這時候似乎已經(jīng)是秋季了——靜靜地、呆呆地對我說:“詩人老去,又遭了新時代的擯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因為泰戈爾這一回是從美國、日本講演回來,在日本、在美國都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里是不十分快活的;并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場重病。志摩對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雙眼呆看著遠處,臉色變得青灰,聲音也特別低。我和志摩來往了這許多年,在他臉上看出悲哀的表情的情形,這實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后的一次。
從這一回之后,兩人又同在北京的時候一樣,時時來往了??墒且粍t因為我的疏懶無聊,二則因為他跑來跑去的教書忙,這一兩年間,和他聚談的時候也并不多。今年的暑假后,他于去北平之前曾大宴了三日客。在他遇難之前,從北平飛回來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地,真是偶然地,闖到了他的寓所里。
那一天晚上,因為有許多朋友會聚在那里的緣故,談談說說,竟說到了十二點過。臨走的時候,還約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再會才分散。但第二天我沒有去,于是就永久失去了見他的機會了。
男人之中,有兩種人最可以羨慕。一種是像高爾基一樣,活到了六七十歲,而能寫出許多有聲有色的回憶文的老壽星;其他的一種是如葉賽寧一樣光芒還沒有吐盡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寫許多文學史上所不載的文壇起伏的經(jīng)歷,他個人就是一部縱的文學史。后者則可以要求每個同時代的文人都寫一篇吊他哀他或評他罵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橫的放大的文苑傳。
現(xiàn)在志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詩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狀貌也是不死的,除非要等到認識他的老老少少一個個都死完的時候為止。
1931年12月11日
(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故都的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