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護的鸛雀樓

一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蒲州鸛雀樓，據(jù)稱是北周權(quán)臣宇文護所建。中唐李翰撰文的《河中鸛鵲樓集序》（《文苑英華》卷七一0），開篇就說：

后周大冢宰宇文護軍鎮(zhèn)河外之地，筑為層樓。遐標碧空，影倒洪流，二百余載，獨立乎中州。以其佳氣在下，代為勝概。

唐王朝是周隋關(guān)隴體系的繼承者，李翰等人在鸛雀樓游宴登賞、編輯詩集，記述該樓最初建造者為宇文護，或是來自當?shù)氐恼乒蕚鞒小？贾吨軙罚魑捍蠼y(tǒng)十五年（五四九）宇文護以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出鎮(zhèn)蒲州，其間遷大將軍，魏恭帝元年（五五四）離任。李翰文中的“后周大冢宰”（相當于丞相），是北周建立后宇文護執(zhí)政時的官職。

由于唐詩的題詠傳唱，鸛雀樓后世知名度很高，但因詩歌之外的文獻記載不多，具體到地點、建筑形態(tài)等問題，仍不無疑問。

鸛雀樓所在的蒲州河中府（今山西永濟市蒲州古城遺址），城西緊臨著黃河。鸛雀樓“影倒洪流”，顯然就在河邊。李翰文中的“獨立乎中州”，以往有“中州”“中洲”兩種寫法，后一種即可理解為黃河中的沙洲。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蒲州府古跡“鸛雀樓”條，引用“舊志”云：“舊樓在郡城西南黃河中高阜處。時有鸛雀棲其上，遂名。后為河流沖沒，即城角樓為扁，以存其跡?！丙X雀樓據(jù)說毀壞于金朝末年，元人王惲曾訪問其遺跡，明初故址仍可尋?！芭f志”的說法應(yīng)當是有根據(jù)的。

宋代的《夢溪筆談》等文獻提到，鸛雀樓有“三層”，不清楚唐代是否也是如此。而唐詩在描述鸛雀樓時，往往會強調(diào)樓很高。如吳融《登鸛雀樓》有“鳥在林梢腳底看”之句，殷堯藩《和趙相公登鸛雀樓》提到“危樓高架泬寥天”。李翰文中也說，登樓可以“俯視舜城，傍窺秦塞”，舜城就是不遠處的蒲州城。

建在黃河沙洲上的鸛雀樓，為何如此之高？比較容易想到的解釋，是先堆筑高臺，再在其上建造樓閣。但唐人暢諸的《登觀鵲樓》詩說：

城樓多峻極，列酌恣登攀。迥林飛鳥上，高榭代人間。

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今年菊花事，并是送君還。

這首詩的傳世文本只有中間四句，一直被當作絕句，作者長期也被誤寫為“暢當”。后來在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了早期抄本（P.3619），才知道原詩為八句的律詩，作者則是李翰文中出現(xiàn)過的“題詩上層，名播前后”的“前輩”暢諸。這首詩作為“史料”的價值，最重要的是新發(fā)現(xiàn)的第一句。鸛雀樓是“城樓”，并不是一般想象中的游賞性高臺樓閣建筑。

這是一個重要信息。如所周知，很多江河之側(cè)的“名樓”，原本都是建在臨江河一側(cè)城墻上的城樓（門樓或角樓），如黃鶴樓、岳陽樓，都是如此。這種城樓以“大江流日夜”的風景之美著名，但從建造緣起和實際用途來說，首先是軍事防衛(wèi)性的。鸛雀樓看起來也并不例外。只不過鸛雀樓所屬的“城”，是建在蒲州城西的黃河沙洲上，跟黃鶴樓、岳陽樓這種州城城樓顯然有所不同。

中古時代，瀕臨江河渡口的城池，有時會在城外沙洲上另筑小城，以鞏固防衛(wèi)。這種小城被稱作“中潬城”。愛宕元教授撰有《唐代蒲州河中府城與河陽三城——伴有浮橋和中潬城的城郭》（《唐代蒲州の河中府城と河陽三城——浮梁と中潬城を伴った城郭》）一文，專門探討過這個問題。最著名的中潬城，位于洛陽以北黃河孟津的沙洲上，與兩岸的南城、北城，構(gòu)成了被稱作“河陽三城”的黃河津渡控防體系。

蒲州也是如此。蒲州城西，有被稱作“關(guān)河之巨防”的蒲津渡。由于地處長安通往河東的咽喉，除了舟船渡河，很早就有建造浮橋的記載。西魏、東魏分立后，蒲州先由東魏控制。大統(tǒng)三年（五三七）雙方在沙苑大戰(zhàn)，東魏失利，控制邊界大幅后撤，蒲州歸西魏所有。次年西魏建造了蒲津浮橋，大統(tǒng)九年又“筑城為防”。據(jù)《周書》卷三九《韋瑱傳》，大統(tǒng)八年十月東魏進攻汾、絳，西魏迎戰(zhàn)，回軍之后宇文泰命韋瑱“鎮(zhèn)蒲津關(guān)，帶中潬城主”。這是蒲津中潬城最早見于文獻記載。

看起來，鸛雀樓可能就是蒲津中潬城的城樓。中潬城建造在前，宇文護于大統(tǒng)十五年出鎮(zhèn)河東后，或許又增建或擴建了城樓。但也不排除城樓早已經(jīng)建造，只是由于宇文護的名人效應(yīng)，被后人傳聞為建造者。中潬城下就是黃河，“登者悠然遠心，如思龍門，若望昆侖”（李翰《河中鸛鵲樓集序》），逐漸成為官僚士人的游賞勝地。這種從軍事性城樓到詩歌名勝之所的轉(zhuǎn)化路徑，與黃鶴樓、岳陽樓是一致的。

蒲州一帶的黃河河道是南北走向，歷史上擺動非常大，俗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的就是這種擺動帶來的該地地理變化。一九九七年當?shù)貜徒X雀樓，大概是考慮到登高遠望的風景美學需要，將新樓基址選在了今黃河東岸不遠處，其地唐代屬于黃河西岸，讓登樓者不免正有河東河西之嘆。不過，樓址雖移，河山風景依舊，登臨西望，大河南流，煙樹茫茫，三秦古跡如在眼前，正如唐人司馬扎《登河中鸛雀樓》所詠：樓中見千里，樓影入通津。煙樹遙分陜，山河曲向秦。

興亡留白日，今古共紅塵。

鸛雀飛何處，城隅草自春。

鸛雀樓的得名，地方志說是因為有鸛雀棲息其上。鸛雀形近鶴類，喜歡生活在江河湖澤濕地，蒲州城西的黃河沙洲正是這種環(huán)境。而用鸛雀來命名樓臺高閣，并不始于鸛雀樓。西漢長安城“北出東頭第一門”洛城門，一名高門，“又名鸛雀臺門”（《三輔黃圖》卷一引《漢宮殿疏》）。長安北門外臨近渭水，也屬于河岸濕地環(huán)境。后趙石虎時期，鄴城有鸛雀臺，胡三省認為“即魏武所起銅雀臺”。如果是這樣的話，臺上的著名標志性雕塑“銅雀”，就應(yīng)該是銅鸛雀。鄴城三臺西側(cè)同樣臨近漳河。

唐代還有兩個用鸛雀來形容人的趣事。唐睿宗景云（七一0至七一一）年間，潤州刺史韋詵有意將女兒許配給參軍事裴寬，回家跟夫人說選到了“佳婿”，第二天讓裴寬來訪，家眷在幕后偷偷觀察：“寬衣碧衫，疏瘦而長，入門，其家大噱，呼為鸛鵲，詵妻涕泣于帷下?！保ā睹骰孰s錄》卷上）裴寬因為長得又高又瘦，被取笑為鸛雀，想到女兒要嫁給“鸛雀”，韋夫人不由得悲從中來。這種比喻唐代似乎很流行。身材高大、走路很快的姚崇，也被愛給人起綽號的魏光乘取笑為“趕蛇鸛鵲”（《朝野僉載》卷四）。這不免讓人想到“危樓高架”的鸛雀樓。鸛雀樓大概是得名于鸛雀棲息其上，但城樓高聳于黃河之中，遠望起來，與水邊孤立的鸛雀水鳥，倒也頗有幾分相似。

二

鸛雀樓和它俯視的蒲津渡浮橋，是唐代蒲州河中府的兩大符號性風景。往來于關(guān)中和河東驛道上的旅人們，都會目睹其風姿。相對于鸛雀樓，蒲津浮橋在文獻中留下的記載要更多一些。比如說，人們熟悉的《西廂記》故事主人公張生，甫一登場，就是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過蒲津浮橋到蒲州。金代董解元的諸宮調(diào)《西廂記》中唱道：“蒲州近也，景物盡堪描?！瓥|風兩岸綠楊搖，馬頭西接著長安道。正是黃河津要，用寸金竹索，纜著浮橋?！睆埳痛搡L鶯相會的普救寺，位于蒲州城東不遠處?！段鲙洝返脑汀耳L鶯傳》，原本是一個唐代故事，《西廂記》雖然在情節(jié)上有大幅改編，但長安—蒲州（城東普救寺）作為敘事的基本地理骨架一直被沿用。蒲津浮橋正是必經(jīng)之地。

蒲津浮橋是用懸索連綴船只作為橋梁。唐玄宗開元年間由竹索改為鐵索，并在兩岸鑄造了各四個鐵牛作為固定點。浮橋被沙洲分隔為兩段，懸索襟束于中間的沙洲之上。入唐求法的日本僧人圓仁，巡禮五臺山后，經(jīng)由蒲津西去長安，在開成五年（八四0）八月十三日的日記（《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三）中描述過旅途所見：“從北入，舜西門出，側(cè)有蒲津關(guān)。到關(guān)得勘入。便渡黃河。浮船造橋，闊二百步許。黃河西（兩）流，造橋兩處。南流不遠，兩派合。都過七重門。”圓仁對浮橋和沙洲觀察記述得很仔細。而蒲津浮橋中間經(jīng)過的這個沙洲，在唐人張說《蒲津橋頌》、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等文獻中，都被稱作中潬。愛宕元據(jù)此認為，中潬城就建在此處，扼守著蒲津浮橋。圓仁自浮橋渡河，需要穿過中潬城。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推測。果真如此的話，蒲津浮橋和鸛雀樓兩大符號性風景，就有可能呈現(xiàn)為一種非常親密的空間關(guān)系。所有經(jīng)由蒲津浮橋渡河的旅人，都會在煙水茫茫的景色中，“零距離”地經(jīng)過鸛雀樓下，構(gòu)成一幅引人遐想的歷史畫面?；蛟S是來自域外的留學僧圓仁讀詩不多，日記中竟對鸛雀樓毫無記載。

諸宮調(diào)《西廂記》中，張生后來不得不與鶯鶯暫時分離，赴長安科考。鶯鶯等人相送至蒲西十里小亭，黯然告別。心086d4a05961a90f9847994c0ea52c46b情惆悵的張生，回望蒲津風景：“回首孤城，依約青山擁。西風送，戍樓寒重，初品《梅花弄》?！彼^“孤城”“戍樓”，也許是呼應(yīng)張生初到蒲津時看到的“乳口敵樓沒與高”。這些唱詞當然不能看作是真實的歷史記述。不過，“戍樓”作為蒲津風景，也曾出現(xiàn)在唐詩中。唐玄宗巡幸太原，途經(jīng)蒲津，就有“春來津樹合，月落戍樓空”之吟。徐安貞奉和詩則說：“路得津門要，時稱古戍閑。城花春正發(fā)，岸柳曙堪攀?！碧拼敝林T宮調(diào)《西廂記》寫作的金代，蒲津兩岸有多個防御性的城池，這些唐詩中所描寫的“戍樓”“古戍”，或許只是概稱，但按理說應(yīng)當包括中潬城及其城樓在內(nèi)。

至于中潬城是否就建在蒲津浮橋經(jīng)過的沙洲（中潬）上，文獻中其實毫無記載，只能說是一種遐想。可以確認的，是宋代浮橋沙洲上建有祭祀性的祠廟，晚唐時曾建有“河亭”。唐詩對后者有過描寫。李商隱《奉同諸公題河中任中丞新創(chuàng)河亭四韻之作》說，“萬里誰能訪十洲，新亭云構(gòu)壓中流”，“左右名山窮遠目，東西大道鎖輕舟”。這首詩寫于河亭“新創(chuàng)”之時。薛能《題河中亭子》云：“河擘雙流島在中，島中亭上正南空。蒲根舊浸臨關(guān)道，沙色遙飛傍苑風?！毕嚓P(guān)詩歌中描述了沙洲、浮橋，但都沒有提到中潬城或鸛雀樓。

蒲津浮橋中間的沙洲，在北宋嘉祐八年（一0六三）大水中遭到毀壞，兩岸鐵牛也被沖走。后來僧人懷丙花費數(shù)年時間，將鐵牛巧妙地自河道中引出，浮橋得以重建，但沙洲上用以“限橋”的相關(guān)設(shè)施，這次沖毀后一直未能再建立。

從詞語含義來說，中潬就是沙洲。如前所言，蒲津段黃河河道歷史上擺動很大，由此形成的沙洲（中潬），恐怕也不止一處。鸛雀樓與蒲州城的位置關(guān)系，明清文獻或云“河浸城南古鸛雀樓址”，或云“舊樓在郡城西南黃河中高阜處”，但都認為是在偏南位置。而蒲津浮橋中間經(jīng)過的沙洲，位于城西，明顯不合。也就是說，鸛雀樓沙洲和浮橋沙洲更像是兩處不同的“中潬”。

當然也還是有費解之處。唐人薛漁（渙）思的傳奇集《河東記》中，有一個踏歌鬼的故事，據(jù)說發(fā)生在“河中舜城北鸛鵲樓下”（《太平廣記》卷三四六引）?！俺潜薄倍?，《太平廣記》底本原作“成死”，點校者據(jù)明鈔本校改。鸛雀樓似乎不太可能在舜城之北。但面對文獻中的這種歧異記載，有時候也頗有無可奈何之感。

如果中潬城并不是直接跨扼在蒲津浮橋上，防御功能會有一些不同?？刂聘虍斎灰彩怯猛局?，但更重要的應(yīng)當是與兩岸城壘呼應(yīng)，加強渡口要津的防衛(wèi)能力。華北天氣寒冷，冬季河流往往結(jié)冰，河道會變?yōu)椤瓣懙亍?，進攻方可以履冰過河。兩魏對立后，西魏北周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處于軍事弱勢，“常懼齊兵之西度，恒以冬月，守河椎冰”（《北史》卷五四《斛律光傳》）。建在河中沙洲上的中潬城，意義因此凸顯。

由于蒲州的軍事重要性，西魏北周時期一般均由宇文氏宗室近親出鎮(zhèn)。大統(tǒng)十五年宇文護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到蒲州，在此任職五年。宇文護離任十二年后，天和元年（五六六），其世子宇文訓又出任蒲州總管，在任期間曾與隨從登樓，“至上層，去地四五丈，俯臨之”，有些恐高的宇文訓感嘆說：“可畏也！”隨從的大都督崔弘度不以為然，竟從樓上一躍而下，落地毫發(fā)無傷。他們所登之樓，頂層有“四五丈”高，不確定是否就是鸛雀樓。不管如何，由于大統(tǒng)三年以后東魏北齊從未進攻至蒲州城下，鸛雀樓的軍事功能終北周之世沒有派上過用場，登臨游賞意義會更加突出。只不過，因詩歌題詠而文學勝跡化的鸛雀樓，還要到更晚的唐代才真正登場。

三

鸛雀樓下、蒲津橋上，還有過一段令人動容的宇文護家族故事。兩魏分立后，宇文家族有不少人滯留東魏境內(nèi)，宇文護的母親閻姬也在其中。保定三、四年（五六三至五六四）之交，北周、突厥聯(lián)軍征伐北齊，一度進攻至晉陽城下，由此帶來的軍事震懾感，讓北齊方面想起了閻姬等人，希望通過歸還宇文氏家屬，以緩和軍事壓力。于是先將宇文護的四姑（嫁給楊氏，丈夫不詳）放回，并帶去一封閻姬口述的信件?！吨軙肪硪灰弧队钗淖o傳》全文抄錄了這封信件和宇文護的回信，成為中古史料中最具情感性的內(nèi)容之一。

先期歸來的四姑，在“炎暑”中經(jīng)由汾水下游附近的邊界進入北周境內(nèi)，宇文護經(jīng)過蒲津趕去迎接，“以今月十八日于河東拜見”。見面后，宇文護獲讀母親閻姬的口述信件，并聆聽四姑講述分別以來的家事。

當時已經(jīng)八十歲的老嫗閻姬，在信中絮絮叨叨地回憶了家人早年輾轉(zhuǎn)流離各地的經(jīng)歷。宇文護兄弟三人，均出生于武川鎮(zhèn)，“大者（宇文什肥）屬鼠，次者（宇文導）屬兔”，宇文護最小，屬蛇。六鎮(zhèn)之亂爆發(fā)后，宇文家參與其中，之后遷徙河北，又隨定州鮮于修禮起兵。在此過程中，宇文護的爺爺宇文肱、父親宇文顥（長子）、二叔宇文連、三叔宇文洛生先后戰(zhàn)死，父輩男性僅剩四叔宇文泰一人。歸附爾朱榮后，宇文護和母親閻姬，二叔母賀拔氏和兒子元寶，三叔母紇干氏和兒子菩提，還有父母均已去世的表兄弟盛洛（賀蘭祥）等人，被安置到霸府晉陽以東的壽陽縣居住。盛洛是宇文泰姐姐（丈夫是賀蘭初真）的兒子。宇文泰另外一個姐姐嫁給了尉遲俟兜（已經(jīng)去世多年），生有兩個兒子尉遲迥、尉遲綱，還有一個妹妹嫁給了丘愿，生有兩個兒子丘崇、丘賓，閻姬的信中沒有提到他們兩家，不太確定住在何處。當時宇文泰還沒有成家。

永安三年（五三0）宇文泰隨賀拔岳入關(guān)征伐，宇文導跟隨前往，成為家族分流的起點。關(guān)中局勢穩(wěn)定后，他們派人回晉陽接去了一些家屬。宇文護、賀蘭祥就是此時去了平?jīng)觯藿o尉遲俟兜的姑姑和兩個兒子尉遲迥、尉遲綱，應(yīng)當也是此時入關(guān)）。他們從晉陽附近去平?jīng)?，從常理來說，應(yīng)當會途經(jīng)蒲津。

兩魏分立后，高歡殺死了留在東魏境內(nèi)的什肥、元寶、菩提等年齡大一點的宇文家族男性，年幼者下蠶室（包括什肥之子宇文胄，丘愿的兩個兒子丘崇、丘賓）。女性成員沒入宮掖為奴婢。閻姬被配入中山宮。這是一段極其悲慘的家族經(jīng)歷。正如庾信給丘崇寫的傳記（《周使持節(jié)大將軍廣化郡開國公丘乃敦崇傳》）中所說：“大周親戚，遍鐘荼炭，輸之城旦，下之織室。關(guān)河嚴隔，三十余年。”后來北齊方面意識到這些宇文氏家屬的政治價值，閻姬的生活環(huán)境才得以改善。寫信之時，她是跟前面提到的四姑，還有菩提的母親紇干氏、什肥的遺孀劉新婦住在一起，彼此照顧。

閻姬口述的信件，由北齊文士代筆，出于隱晦和書寫策略，并未談及這些。但宇文護自然會從四姑口中獲知一切細節(jié)。個性“至孝”的他，據(jù)說當時“悲不自勝，左右莫能仰視”。在寫給母親的回信中，他這樣說：

矜哀聽許摩敦垂敕，曲盡悲酷，備述家事。伏讀未周，五情屠割。書中所道，無事敢忘。……當鄉(xiāng)里破敗之日，薩保年已十余歲，鄰曲舊事，猶自記憶。

薩保是宇文護小名，阿摩敦是他和盛洛對閻姬的稱呼。宇文護回信后，北齊方面沒有馬上送還閻姬，而是書信往返，態(tài)度頗有反復。這大概讓宇文護極感憤怒，命柱國大將軍楊忠聯(lián)合突厥東伐，施加壓力（楊忠進軍是在八月初，據(jù)此估算，宇文護在河東迎拜四姑，應(yīng)當是六月十八日）。這次進軍很快起到了效果，九月份閻姬被送回。宇文護必然會再次經(jīng)由蒲津到河東迎接母親，在蒲州逗留。

閻姬在長安度過了人生最后的三年，享盡榮華。在她去世五年后，宇文護被北周武帝宇文邕所殺。世子宇文訓在蒲州被收捕，經(jīng)過蒲津押送到黃河西岸的同州，并在那里被賜死。宇文護家族與鸛雀樓、蒲州城的關(guān)系，從此畫上了句號。

傳為宇文護所筑的鸛雀樓，靜靜地見證了宇文護家族的這些悲歡。說起來，六鎮(zhèn)之亂后那些被時代風暴裹挾前進的人們，有著很大的命運偶然性。如果宇文泰也像他的父親和三個哥哥一樣，兩魏分立之前就已經(jīng)戰(zhàn)死，閻姬和宇文護等人或許會在壽陽安靜地生活下去，大概率會成為消失在歷史暗部的普通人。在偶然的契機下，這種生活戛然而止。進入關(guān)中的成員，獲得了數(shù)十年的權(quán)力和相殺；留在關(guān)東的成員，則經(jīng)歷了難以名狀的悲慘和痛苦。宇文護很幸運地避免了留在東魏境內(nèi)被殺的命運，同時也主導了后人所熟悉的北周前期政治歷史。如果他也像大哥什肥，還有童年的玩伴元寶、菩提一樣，繼續(xù)留在東魏境內(nèi)，北周歷史又將呈現(xiàn)為怎樣的面貌呢？當不斷提出上述假設(shè)時，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了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虛構(gòu)的那個彭迷宮：“在所有的虛構(gòu)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的錯綜復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一來，就產(chǎn)生了許多不同的后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

宇文護的權(quán)力和榮耀，甚至也包括鸛雀樓的建造傳聞，似乎也都可以說是時間過程中某個偶然分岔的結(jié)果。個體的人無法同時經(jīng)歷不斷分岔的多個平行時間，但“如樹花同發(fā)”的家人們，在某種契機下呈現(xiàn)為類似情形時，仍讓人有夢幻泡影之感。

當早期的政治和軍事語境消散之后，鸛雀樓慢慢演變?yōu)榱硪环N存在價值。唐宋時期，這座戍城城樓主要是作為“欲窮千里目”的風景思緒，在官僚士人不斷的詩歌題詠中，獲得了持久的文化生命力。傳聞建造了鸛雀樓的宇文護的家族故事，則從未出現(xiàn)在鸛雀樓的詩歌題詠之中。歷史經(jīng)過沉淀之后，究竟會給后來者留下什么呢？——“鸛雀樓西百尺檣，汀洲云樹共茫茫。漢家蕭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風煙并起思歸望，遠目非春亦自傷?！碧迫死钜嬖谶@首《同崔邠登鸛雀樓》中，似乎也有過類似的思索?；蛟S，答案就在眼前的大地山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