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收到建盞,是2004年。
口寬,胚厚,有些重,一時不知道用來干嗎,難道是用來泡茶?既不是蓋碗,也不是紫砂壺呀。從辦公室?guī)Щ丶遥b上米飯,舀進去熱湯,也不燙手,就這么用了幾年。
第一次收到汝瓷,在2013年,朋友盧贊送的問鼎汝瓷。打開快遞的瞬間,我就傻眼了,責罵快遞的暴力,居然把茶碗給我摔壞了,一條縫接著一條縫。幸好我有一個朋友有鋦繕手藝,便微信視頻過去問詢,能不能修補一下。朋友在鏡頭里沉默了半天,然后很認真地問:“周老師,你確定這是壞的?”也是那天,我才知道汝瓷有開片一說。
我現(xiàn)在當然也知道了,20年前出差途中別人送的建盞,其實是用來點茶的。但點茶這種體驗,直到2010年,我才有所經(jīng)歷,也第一次得知,那把像打蛋器的竹刷子其實叫茶筅。
這不奇怪,2004年,我送朋友普洱沱茶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困惑,要怎么打開呢?那玩意壓得太緊了,只能用錘子才能敲碎。但敲碎后,又能怎么辦?家里連蓋碗都沒有,怎么泡茶?直到前些年,下關(guān)沱茶才指導消費者,可以用蒸汽把沱茶蒸散,到了最近幾年,才配上了啟茶器。
每一種喝茶法,都對應著相應的工具,有了工具,才有茶生活。否則,無論什么茶.都往馬克杯里一丟,哪里談得上品茶?現(xiàn)在的普洱茶廠,都會配一個工具禮盒,里面有蓋碗,還有幾個小茶杯,這樣才能把普洱茶生活普及開來。
2023年春天,大學同學從遙遠的西北跋涉而來看我,臉上掛著淡淡的疲倦,但眼中的光芒依舊如昔。我們兩人坐在窗邊,他可以透過一條條防盜用的鋼筋,看到雄達茶城里的櫻花正在怒放。而我身后的陽光,正穿過鋼筋,灑在桌上的汝瓷茶碗上,泛著淡淡的光澤。
他仔細看了一會茶碗,灑然一笑道:“云南果然太干了,你看你這茶碗,都開裂了。”
是的,這個碗,就是那個碗,看起來裂縫確實比十年前更深了,痕跡更加明顯。
其實,這顏色他并不陌生啊。我說,“周杰倫《青花瓷》里有一句,唱的其實便是這般。”果然,他釋然了。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p>
周杰倫來到昆明開演唱會的時候,我就住在拓東體育館對面,免費聽了一個晚上。一位在內(nèi)場聽完演唱會的朋友,約著去宵夜,場內(nèi)與場外,悲喜不盡相同。
千禧年的時候,我與一個人坐在圓通山下的長板凳上,中間放著Sony隨身聽,一人一只耳機,單邊聽周杰倫的第一張磁帶專輯,一遍又一遍。
月涼如水,她不想回宿舍。
我們總是試圖理解他的歌詞,每次都問對方:“他在唱什么呀?”那些年輕、熱血、充滿夢想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同學喝著普洱茶,看著裂縫很深的汝瓷,輕輕發(fā)問,后來還有聯(lián)系嗎?我說沒有了,要在一個八百萬的城市里,偶遇一個人,談何容易?也或許,當年曾經(jīng)狂熱追求的,后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變得不再那么重要,有些甚至已經(jīng)不再喜歡。
但是,天青色卻在我心中留了下來。
這種天青色,據(jù)說曾出現(xiàn)在宋徽宗的夢境里。當他醒來后,被這種色彩所深深吸引,于是命令御匠們一定要燒制出來。宋徽宗御批道:“雨過天晴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笨梢韵胂?,那種雨后天晴,云層散開,天空呈現(xiàn)出的一種獨特的青色,是多么令人心動。
每當我看到天青色的瓷器或者畫作,總會想起周杰倫的歌以及那些年少的日子。天青色仿佛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種顏色,更是一種情感的回憶和文化的傳承。
2017年,我到臺北故宮博物院參觀的那一天,陽光明媚,微風輕拂,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為那些珍貴的文物而靜默致敬。當我走到一個天青色的水仙盆前時,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那個水仙盆靜靜地放在那里,仿佛是一個沉睡的美人。它的顏色是那么純凈,那么深邃,仿佛能夠吸引人的靈魂。我凝視著它.感受著它散發(fā)出的寧靜與優(yōu)雅,仿佛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
移步換景,我又在一個古樸的天青色湯瓶前停下了腳步。那個湯瓶雖然歷經(jīng)滄桑,但依然保持著它的韻味和溫度。仿佛只要你輕輕敲下玻璃,那些裂縫就會跳起舞來。
很久以后,我在一本書中偶然讀到了一段話,它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那是日本學者小杉一雄對宋代陶瓷的贊美:“宋代陶瓷才是貫通古今東西、人類所能得到的最美的器物。”
日本學者小島毅曾說,接到寫《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宋朝》一書的任務時,他正在波士頓美術(shù)館看宋代瓷器,他看到了瓷器的命運,又看到了宋瓷之美:摒棄一切裝飾,徹底追求形狀本身勻整美的造型手法,以及直逼天然玉石色調(diào)的人工釉料所反射的微妙光彩,無不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令人忘記隔斷自己與器物之間的玻璃以及玻璃所反射的影響視線的室內(nèi)照明。想到此,我比過去更長久地佇立在展品前,靜靜地凝視著它們。
當我再次回想起那些展品時才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讀過的那些宋代歷史與思想,其實只是為了我能夠更好地欣賞和理解宋代陶瓷的美。
過去,總以為自己只是一個追求觀念的人,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一個努力將觀念背后的生活挖掘并還原出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