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軍,河北平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四川文學》《山東文學》等,著有散文集《一樹陽光》《疏雨桐花開》。
1
嘉祐二年二月初六,汴梁禮部貢院寒風朔朔,院子里那棵古槐樹微微泛綠的枝條高傲地伸向蔚藍的天空,嗅著春的氣息。貢院南,東西兩側通長的一棟大廊屋,沒有門窗,連片設置著一張張簡單的考席。一位年輕的士子安靜地坐在那兒等待考試開始。策論試卷發(fā)下來,他緩緩鋪開,瞥一眼題目以及要求,他微微一笑,思忖片刻,便文思涌來,細密光潤的桑皮紙上流淌出縝密曉暢的文字。
他輕輕揉搓一下冷得有些僵硬的手,等待受卷官取卷。意猶未盡的他,情思繼續(xù)馳騁在那些信手拈來的文字河流中。
彌封、謄錄的眾多試卷傳至小試官梅堯臣的案頭,他一張張仔細地看著,評定等級。多時后,他隨手拿起一張試卷,輕輕展開,不禁吃了一驚,洋洋灑灑的文字躍然紙上,粗略一覽,他已聽見了作者宛如青銅陣響的淳厚之音。
他迫不及待地閱讀全文,“實行仁政”“行王道”等等思想蓬勃而發(fā),這樣直抒胸臆、風清月白的好文章讀起來實在過癮。自他倡導為詩為文宜“因事有所激,因物興以通”以來,這是他目前為止在這幫科舉士子的文章中讀到的文采斐然、鮮明體現(xiàn)詩文革新運動思想的最優(yōu)秀作品。
他拿起試卷遞給不遠處的主考官歐陽修:“歐陽公,此文有孟軻之風,你看看如何?”
歐陽修拿過來閱讀,也是喜不自勝。他端詳了半天,覺得那行文脈絡與思想很像自己的弟子曾鞏的手筆。他躬身施禮,說道:“宛陵先生,你看此文應列為何等?”梅堯臣直言了當:“昔日孟軻善養(yǎng)浩然之氣,此文,氣勢酣暢,說理透辟,文辭簡易不失優(yōu)雅,即使還沒有閱完其他試卷,我斗膽斷言,無出其右?!睔W陽修哈哈大笑,手拂長須:“宛陵先生目光犀利,所言不虛?!?/p>
最后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了,歐陽修為了避嫌,與梅堯臣商量,將這張試卷列為第二名。梅堯臣等一眾人,直到啟封試卷才知道,這篇《刑賞忠厚之至論》的作者,是年僅二十二歲的蘇軾。這讓一向惜才愛才的梅堯臣贊賞不已。
放榜那天,面對或悲或喜的士子們繁復的神情,蘇軾內心波瀾不驚。對于登榜及第,出川之前,他已成竹于胸。此刻,望著貢院遮風避雨的古槐,他想到了一個人,雖未曾謀面,卻早聞其詩文大名。這個人就是比蘇軾大了三十五歲的梅堯臣。
那個年代,寒窗苦讀而期待科舉中第的士子中,受梅堯臣的詩歌營養(yǎng)滋潤而郁郁勃發(fā)的不在少數(shù)。梅堯臣的作品《宛陵集》里,就有不少投之他門下的士子們的悠長身影:廖秀才、劉秀才、張秀才、白秀才……每至辭別,梅堯臣都傾心歌詠。“汴水日夜淺,歸船不可留。天高云就嶺,地冷雁回洲。江館魚堪食,家林橘已收。平生素業(yè)在,莫見里人羞?!边@是梅堯臣送別胡臣秀才時作的詩,依依難舍與殷切期盼之情溢于言表。每次讀到這樣的詩歌,志如鴻鵠的蘇軾,就憧憬有那么一天,與前輩梅堯臣一起煮酒論詩,好不快哉!
蘇軾回望眉山故里,多少往事如畫閃過。
在蜀中私塾課堂,讀石階的《慶歷圣德頌》,蘇軾已經傾慕于梅堯臣等文壇大家的為人師表。
南軒,竹林蔥郁,涼風如水,靜謐安適。蘇軾坐在樹蔭下敦實的石凳上,捧起《梅圣俞詩集》細致而讀,這幾乎是他年輕時發(fā)奮讀書的必做功課之一。
這部詩集的來歷,梅堯臣的一則趣味故事有關:雖然梅堯臣筆耕不輟,卻根本不把自己的詩稿當回事,寫完就置之一邊,并不像有些文人墨客,喜歡將自己的作品結集成冊,梓行傳世。這讓他妻兄之子謝景初非常著急,歲月易逝,再不成集,那些詩作還不都得弄丟了?于是,謝景初將梅堯臣從洛陽到吳興這一階段的詩歌編輯成《梅圣俞詩集》十卷本用以傳世。
遠在蜀地的蘇軾得到此書如獲至寶。那些精神飽滿的詩句陪伴他走過多少青春光影。
當讀到梅堯臣的田園詩歌:“草木繞籬盛,田園向郭斜。去鋤南山豆,歸灌東園瓜。白水照茅屋,清風生稻花。前陂日已晚,聒聒競鳴蛙?!睍r,蘇軾欣然一笑,這是多么熟悉的情景??!
那時,蘇軾家中還有幾十畝地,春來,種一些菜蔬瓜果、谷粟稻椒;夏風細細,他與農人們一起晨起刈草、提水澆灌;秋熟田野,農人揮汗收割,他不愿做那只會閉門苦讀的文弱書生,也下田幫忙。他雖與幼時家貧的梅堯臣出身不一樣,還是盡量體味農人的稼穡生活。這不僅僅是在磨礪筋骨,也是在積淀為官之道。
干農活之外,蘇軾還喜歡去田野走走,與老農閑話。梅堯臣所寫的《田家語》《傷?!返仍娖匀欢桓‖F(xiàn)在腦海:“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薄吧l初變綠,春野忽飛霜。田婦搔篷首,冰蠶絕繭腸。”民瘼之艱辛,如一道深深的烙印,刺痛內心。想到自己的未來仕途,他想,無論在哪里為官,都要一輩子勤政為民才行。
往事悠悠。今年春闈,在自己人生的轉折時期,因恩師宛陵先生與歐陽公等人不吝提攜,幸運中舉,按照禮節(jié),蘇軾要一一給梅堯臣等老師寫信致敬。
2
回到汴梁城西側的興國寺浴室老僧德香之院,蘇軾在書桌前靜思默想。窗外月影西移,紛雜而至的歷史瞬間宛如一頁頁凝重的畫作,從他眼前一一閃過。
那只羽毛干枯稀疏、翛翛而鳴的鴟鸮從邈遠的空中堅毅地飛來,它多么像歷經坎坷而理想不衰的周公?。√K軾想與之傾心交流,他卻遠逝無影了。這時,孔子的身影從《史記》中堅毅地走來,陳、蔡之間空曠的荒野,時而傾盆大雨,河流暴漲,道途阻礙;時而朗空晴日,歸燕行舟。葛布單衣的孔子站立河岸,他深邃的目光已穿越浩渺的時空,如自由翱翔的大鳥,抵達一片綠草茵茵的花園。思想的木輪車一旦跑起來,便無所羈絆。后來,孔子干脆坐在草地上,撫琴而歌。即使隔了千年,蘇軾依然聽得心潮澎湃,熱淚盈眶。
蘇軾想起了自己七八歲剛剛讀書時,雖遠在“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之地,但文化種子早已深深扎根蜀中沃野,蓬勃向上。蜀地與中原隔著萬千山嶺的阻隔,卻隔不斷詩詞文賦的互相流傳。文化的穿透力,即使厚重的巖石也不能阻擋。
學堂里,老師講到梅堯臣為人頗豪爽,樂觀豁達,人緣不是一般的好,上至士大夫,下至草根士子,都喜歡與他一起游玩山水,詩文唱和。每一次雅集,常有年輕人請梅堯臣題詩相贈,他一點也不推辭,沉吟片刻,便筆墨舒展,詩思泉涌。這樣的詩壇大咖如此低調謙遜,當然獲得了粉絲無數(shù)。像蘇軾這樣即使遠在眉山,不能見到梅堯臣的士子,也對其頗為仰慕。若自己將來道德文章有長進,也要誨人不倦,提攜出身草根的士子們。
蘇軾年復一年地磨礪學業(yè),等待出蜀赴中原的時機。
之后梅堯臣追隨歐陽公,在文壇豎起“文道合一”的大旗,他們兩個常常在一起談詩論藝,著述頗豐。梅堯臣如旗手,引領宋詩走向一條康莊大道?!盃铍y寫之景如在眼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像這樣的閃爍思想光芒的句子太多了,它們仿佛天降甘霖,解渴耐食而又啟迪心扉。
梅堯臣在繁忙的公務之余,還擠出很多時間悉心教誨草根士子。對此,蘇軾特別憧憬??上碓诖ㄖ?,學業(yè)羈絆,尚不足以與宛陵先生交游。如果真的生活在中原,他或可與梅堯臣偶遇,那將是多么激動人心的時刻。
等到年歲日增,學識見長,梅堯臣的詩集已成為蘇軾的案頭必備。品讀“當時載酒客,共過草玄人。今日一寒士,能來三侍臣”之句,他好像已經化身為大鵬,飛躍眉山的山山嶺嶺,飛躍眾多河流,來到汴梁,恭敬地肅立在梅堯臣身邊,俯身傾聽那平易曉暢的溫馨話語,如沐春風,文思大開。
在眉山時,蘇軾非常欣賞梅堯臣關于寫詩的主張:“凡詩,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矣。”在蘇軾看來,這詩論不僅僅屬于詩歌,任何一種文學樣式,沒有創(chuàng)新也就沒有生命。他的那篇考場策論《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有堯與皋陶對刑法的不同看法的例證,這也算來了一次帶有小聰明的“創(chuàng)新”吧!希望宛陵先生不會介意自己寫文時的故作姿態(tài)。
一幀幀往事沉浮,蘇軾心潮翻卷。而靈感如汪洋肆虐之水,在德香書院噴涌而至。
蘇軾站在書桌前,研磨執(zhí)筆,竹紙上那支狼毫時而如烈馬飛馳,時而又卷舒飄風,時而如空靈之水。一行行的墨字如他生命行走的軌跡,堅實而沉穩(wěn)。“人不可以茍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不怨天,不尤人”,這是科舉中弟后蘇軾的拳拳之心。洋洋灑灑的《上梅直講書》是獻給恩師的心靈之歌,是他人生理想信念的宣言書。
3
早在一年前的五六月間,中原大雨滂沱,道路泥濘不堪,蘇軾一行抵達汴梁城,準備參加這年秋天在開封景德寺舉行的舉人考試。九月放榜,他考了第二名,一時間,聲名鵲起。這不過是明年春天禮部科舉的前奏。期間,蘇軾的老爹蘇洵雖無官無職,但與梅堯臣等文壇元老多次交游唱和、往來頗多。
蘇軾感到惋惜的是,他離宛陵先生如此切近,可是卻不能與他一起切磋詩文與人生之道。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一來,自己學識如淺水細魚,需專心讀書才有資格與他接近;再者,梅直館為明年春闈考官,自當避諱。
實際上,梅堯臣已經在與蘇洵的言語交談中得知蘇軾其人才藝。當他讀到蘇軾開封科舉考試時所寫的《儒者可與守成論》《物不可以茍合論》等酣暢淋漓的文章時,大為贊賞?!睹穲虺寄曜V》記載:“時軾、轍年甚少,世未有知之者,堯臣獨稱之?!边@鼓勵好像一團熱火,溫暖并激勵著蘇軾。
而蘇洵與梅堯臣多次的詩文交流,一次次有意無意地填入蘇軾的心海,他得以接觸到梅堯臣在嘉祐元年提出的“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等詩論的新觀點。正發(fā)奮用功的蘇軾仔細品味,銘記于心,并不時作詩練習,小試牛刀,感覺大有裨益。
時隔不到一年,科舉中第的蘇軾憑借自己的才華,輕輕推開與梅堯臣思想交往的大門。
嘉祐二年三月五日,蘇軾與眾多舉人走進了崇政殿,參加殿試。進士及第后,皇帝在瓊林苑宴請這些天之驕子。池塘微波,柳條風暖,蘇軾第一次見到了恩師梅堯臣。他在《東坡題跋》里,寥寥幾筆,傳神勾勒出嘉祐二年梅堯臣給予他的第一印象:“梅二丈長身秀眉,大耳紅頰,飲酒過百盞,輒正坐高拱,此其醉也。”在蘇軾的眼里,梅公性情豪爽,不拘小節(jié),平易親民。
給恩師敬酒時,他將《上梅直講書》奉給梅堯臣。梅堯臣仔細端詳信封上的墨字,筆勢自然,流水如風,瀟然典雅。待他展開桑皮紙,飄曳流暢的文字宛如天籟之音。蘇軾行文灑脫干凈,時而輕靈如白鶴亮翅,時而如叢林猛虎長嘯,與一般中舉士子的感謝信或多或少的媚態(tài)截然不同,他不禁贊嘆有聲。
讀了這封來信,梅堯臣沒有想到蘇軾早在七八歲時,已經知道自己的詩名,將自己奉為偶像。蘇軾發(fā)自肺腑的“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激起了梅堯臣強烈的思想共鳴,他想起了早年一幕幕溫馨的情景。
當年在河南地方為官時,梅堯臣不過青春華發(fā),他多么渴望有文壇前輩提攜自己。那時候,他勤奮讀書,不斷寫詩,磨礪自己的詩品。機遇從來青睞有準備的人。在河南為官的文壇大咖錢惟演喜歡招徠文人,獎掖后進,錢惟演聽說了博學多才的梅堯臣,特地去見這個年輕人。兩人談吐自如,酬唱賦詩,遂成忘年交。文壇巨椽的雙手,托舉出一位北宋詩文革新的勇將。
今天,蘇軾與曾鞏等青年士子同出于自己的門下,文壇盛景計日可期。梅堯臣希望自己能以股肱之力,禮賢下士,各極其長。
《石林燕語》卷八記錄了梅堯臣與蘇軾相見的動人瞬間:放榜后不久,梅堯臣終于有機會當面向蘇軾詢問那個“皋陶”典故出于何處。蘇軾見宛陵先生一副等待撥云見霧的神色,不慌不忙地說:“想當然耳,何必要有出處?”梅堯臣一聽,非常震驚。這小子真有膽量,這么直爽豪邁,與我投脾氣。
席間,蘇軾還向梅堯臣講起了在蜀中的一件奇事。早年,蘇軾在讀書之余,喜歡行走蜀地,既接地氣,察民瘼,又觀四方草木自然,蕩滌內心塵埃。當他走到西南一個叫“淯井監(jiān)”的偏僻地方,看見一少數(shù)民族女子站在竹林路邊吆喝叫賣所織土布做成的可以裝弓的衣袋。蘇軾頗為好奇,遂拾起一只近觀,發(fā)現(xiàn)衣袋上面竟然織著兩行詩句:“隨風勢更巧,著樹媚且密?!甭砸怀烈?,蘇軾很快想到這是誰的詩句了,他暗暗稱奇,便假意問道:“這是誰的詩?。俊蹦侨藨暬卮穑骸翱茨阆褚粋€讀書人,怎么這么孤陋寡聞呢?這是當今詩壇大家梅堯臣寫的??!”蘇軾撫掌大笑,遂買下此衣袋??茨菢闼仵r艷的花紋,赫然在目的詩句,蘇軾感慨不已:梅公詩名遍天下,實為晚輩仰望之高山。
梅堯臣聽了這奇事,還真的不敢相信,調侃道:“子瞻珍藏衣袋,有空登門蘇府,一睹其容??!”蘇軾諾諾。
在梅堯臣府中,蘇軾受益良多。一次,聊到興致處,梅堯臣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淡黃色的桑皮紙,提筆賦詩:
屈宋出于楚,王馬出于蜀。
荀楊亦二國,自接大儒躅。
各去百數(shù)年,高下非近局。
鉤陳豹尾科,登俊何炳縟。
楚蜀得曾蘇,超然皆絕足。
父子兄弟間,光輝自聯(lián)屬。
站立一旁的蘇軾已經從詩句里品讀出了宛陵先生的良苦用心?!巴躐R”指的是東漢的王煥與西漢的司馬相如,兩個人都是蜀人。王渙為官,忠于職守,愛護百姓,依法行政,做縣令時境內路不拾遺,聲名遠揚;司馬相如,以《上林賦》獻給漢武帝,婉戒奢侈,出使西南,安定邊陲,青史留名?!败鳁睢敝械臈钚鄄┯[群書,胸懷遠大,仰慕先賢,淡泊名利。
這些先賢大儒,行得端,做得正,是蘇軾追慕的偶像。至于老師表揚自己與曾鞏都是高超出眾的千里馬,那不過是勉勵自己走上仕途后,應該不忘初衷,心系黎民百姓,濟世愛國。
梅堯臣意猶未盡,停筆那一瞬間,他想起了遠古堯舜因賢臣才士輔佐,致天下太平,如今有歐陽修等巨椽講索無遺,而如蘇軾這一輩的年輕士子文華璀璨,墨字流芳,遂接著筆走墨飛:
古何相遼闊,今何相邇續(xù)。
朝廷有巨公,講索無遺錄。
正如唐虞時,元凱同啟沃。
何言五百載,此論不可告。
二君從茲歸,名價同驚俗。
品讀梅堯臣的這首贈詩《送曾子固蘇軾》,蘇軾深深鞠躬,他的眼淚模糊了視線。
4
世事難料,嘉祐二年四月,蘇軾母親去世的消息傳至汴梁,宛如晴空霹靂重重錘擊蘇軾的內心,他悲痛欲絕。他的仕途之路只得暫時中止,斷腸一般的苦痛整日縈繞于心。蘇軾與梅堯臣的交往大門剛剛開啟,他所期望的門下聆聽教誨,卻不得不暫時作罷。
他來不及向恩師梅堯臣辭行,便倉皇踏上返蜀之路。青山莽莽,歸途邈遠,蘇軾一定懂得梅堯臣希望自己振作起來,即便回到蜀地,守孝期間,也莫忘學業(yè),行走草野,“固當知民情”,以報答母親與國家之恩。
蘇軾走后,嘉祐三年,梅堯臣在京城國史館忙于編纂新的《唐書》。他“不登權門”,“固非傲不往,心實厭擾擾”。但梅堯臣再忙,依然如不知疲倦的老黃牛,悉心培養(yǎng)提攜那些青年才俊。沈太博、余少卿、韓欽圣……當一個又一個英姿勃發(fā)的身影向他依依告別,去地方赴任,他依舊喜歡研墨執(zhí)筆,為他們送上一首首蓬勃向上的贈詩,充實他們的精神行囊。而對于那些暫時落榜歸鄉(xiāng)的草根士子,他給予更多的鼓勵與鞭策,期望他們“奉親樂無涯,豈愧祿仕遲”“平生素業(yè)在,莫見里人羞”……
春去秋來,云空雁歸,泠泠泉鳴,與士子們郊游的梅堯臣不禁想起了昔日與蘇洵、蘇軾父子在老人泉游玩的情景。那年九月熟秋,梅堯臣與蘇軾一家郊游城外,長空寥廓,泉水淙淙,游魚細石。蘇軾與其弟等人宛如飛鳥,歡快自由。梅堯臣佇立泉水岸邊,詩心曳動,遂賦詩一首,《題老人泉寄蘇明允》:
泉上有老人,隱見不可常。
蘇子居其間,飲水樂未央。
淵中必有魚,與子自徜徉。
淵中茍無魚,子特翫滄浪。
日月不知老,家有雛鳳皇。
百鳥戢羽翼,不敢言文章。
去為仲尼嘆,出為盛時祥。
方今天子圣,無滯彼泉傍。
多么美好難忘的郊游啊!英姿勃發(fā)的蘇軾兄弟二人,徜徉泉水旁的灑脫閑適,深深感染了梅堯臣。時光不老,盛世祥和,文學的接力棒將傳至才華橫溢的蘇軾等人手里,蘇軾兄弟未來可期。
于是,他鋪展信箋,將這份詩情厚誼寄給遠在眉山的蘇洵父子。蘇洵每一次收到了梅堯臣的詩文書信,便讀給蘇軾與蘇轍聽。覃思精微、深遠閑淡的文字,如涓涓之水潤澤心胸,暢快淋漓。梅堯臣的殷殷之情感染著蘇軾,他的目光仿佛鴻鵠高飛,穿過崇山峻嶺,抵達中原,走進汴梁,與梅堯臣郊游踏青;要么是去城東汴陽坊那個士子們常來的地方,恭敬地肅立,聽梅堯臣講詩:“平生懷道德,鋪寫若丹青?!薄靶隳酒G叢那可擬,但將霜雪定堅姿”……
那一行行詩文,充盈內心,堅定著蘇軾文道合一的理念,他希望自己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面對什么樣的挫折,都如不懼霜雪的松柏一樣堅定不屈。
身在眉山的蘇軾,居喪守孝的時光中,時刻也不能忘記蜀中百姓的甘苦。他走訪閭巷,深入田間,傾聽民聲。夜色光影,他的深邃目光穿行于蜀中大地,穿過浩渺的歷史時空。從前百姓流離失所的時光與今日百姓的安居無事,令他時而內心沉郁,時而歡欣鼓舞,胸中已有千言萬語欲向外傾訴。嘉祐四年春,王素調任成都知府,蘇軾去拜見,并奉上《上知府王龍圖書》,向王素鮮明提出在“國家蓄兵以衛(wèi)民,而賦民以養(yǎng)兵,此二者不可以有所厚薄也”的基礎上,能以民為本,輕徭薄賦。
而王素勤政愛民,斷案有方,當官處事,務合人情,蜀人畫像祠之。這都是后話。
5
幾年光陰倏忽而逝。嘉祐五年二月二十五日,蘇軾回到汴梁,臨時租住在西崗一處宅院。擇日,他跟隨父親去梅府拜見幾年未見的梅堯臣。師生相見,感慨不已,落座后,兩人天南地北,敘談無拘無束。
窗外,星光閃爍,梅堯臣離座,走到案前,鋪開桑皮紙,請?zhí)K軾賦詩留墨。蘇軾推辭不過,思忖片刻,便一揮而就。梅堯臣嘖嘖稱贊,還不忘調侃:“蘇子現(xiàn)在的詩,清新豪健,名動京師,我不趕緊收藏幾首,這一世一定該留有遺憾了。”
蘇軾謙卑致禮:“宛陵先生乃詩壇巨椽,我至今還銘記先生所倡導的‘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詩文理論,不敢懈怠,若略有長進,自然是恩師悉心培養(yǎng)之功?!?/p>
梅堯臣拂髯默默贊嘆,心想:蘇子若想獨步文壇,還需要更上一層樓。于是,他建議蘇軾參加“制科”考試。
蘇軾聽從恩公等人建議,回到居所,著手準備下一年的“制科”考試。追溯歷史,“制科”考試,可謂難如攀登珠峰。它考試時間不定,由皇帝下詔舉行,又稱“大科”。考試內容以“經史”典籍為主,非博古通今、學以致用的大儒不可。據(jù)史料記載,宋代一共舉行過二十二次“制科”考試,能闖過“閣試”“秘閣試”“殿試”三關而名列其名者,不過區(qū)區(qū)四十余人。
嘉祐五年春,汴梁突發(fā)疫病。四月里,公務繁忙的梅堯臣竟無暇自顧,十七日這一天,梅堯臣的好友江休復不幸去世,梅堯臣、蘇軾等前往悼念。蘇軾見梅堯臣傷心過度,亦曾好言相慰。未料,梅堯臣返家途中,風寒染病,回到汴陽坊家中休養(yǎng)。
蘇軾獲知消息,趕緊前往探望。望著病榻之上正在翕翕昏睡而形神俱消的梅堯臣,蘇軾淚雨漣漣。他期盼疫情早日遠去,恩公恢復往日健碩的樣子,他好與老師切磋文道,向老師請教為政的要義;期盼在夏日濃郁的閑暇日子,一起郊游草澤山野,吟詩放歌,無拘無束……
當梅堯臣患病的消息傳遍汴梁城內外,從各處趕來的士子、學生、好友絡繹不絕,汴陽坊的街巷從來沒有過這么多人,掩鼻遮口的市民們驚異地睜大了眼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探尋,才得知這里住著的那位神骨清秀的老翁乃天下詩壇大咖梅堯臣。市民們祈望這位如此低調謙卑的老人盡快痊愈。
只是,在無情的瘟疫面前,人是如此脆弱。正當蘇軾等士子焦急不安地期待梅堯臣能扛過這來勢洶洶的疫情時,晴天霹靂在二十五日突然降臨。給梅堯臣診治的偏巧是一個庸醫(yī),開了一個拉肚子的處方,梅堯臣服藥后氣結不暢,病情反而加重了,以至于連針灸也不能進行,不幸病逝。蘇軾悲愴欲絕,涕淚濕衣。他剛剛起步文壇,還有很多人生道理需求教于詩翁,瘟疫竟如此殘酷。七月九日,蘇軾跟隨歐陽修等人在汴京公祭梅堯臣,歐陽修、劉敞、司馬光、王安石等人都寫下了祭文,蘇軾卻傷嗟錐心,不能下筆。
嘉祐六年八月二十五日,蘇軾“制科”考中,“自宋初以來,制策入三等,惟吳育與軾而已”。仰望浩瀚星空,蘇軾遙祭梅堯臣,嗟嘆痛惜。他想起了嘉祐三年梅堯臣所寫的詩《依韻和宋次道學士紫宸早謁》,再一次深情歌詠:
陸生聲譽在云間,來預簪裾謁帝顏。
冠劍有容夔與禼,文章全盛馬兼班。
耽耽玉宇龍纏棟,藹藹金鋪獸齧環(huán)。
卻出常衙殿前過,戟衣風動自相攀。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