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世敏,女,2003年生,四川成都人。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青春》等。
一
“我的小學語文老師,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教我的時候已經(jīng)五十歲了。他的爺爺二娃,年輕時在山坡上放羊,一來二去就和在村里隊伍休整的一個小紅軍成了朋友。小紅軍幫著二娃放羊,二娃就教小紅軍在黃河里游水;小紅軍喊二娃叫放羊的,二娃叫小紅軍戴帽子的。有一次日軍空襲,因為當?shù)氐貏莺吞m州近似,于是被誤炸了。那時,二娃正在黃河邊上牧羊,小紅軍撲在了他的背上,兩個人被炸得滾了幾米遠。羊全死了。后來被人發(fā)現(xiàn)時,小紅軍已經(jīng)成了一攤模糊的肉,根本無法從二娃的背上扯下來。二娃的娘哭著用剪刀把衣服剪開,再用滾燙的水,將小紅軍的尸體洗下來。隊伍趁夜離開,沒有人知道小紅軍叫什么。當?shù)厝酥荒馨研〖t軍的衣服碎片和一本識字課本埋在了村里被炸毀的鐘樓下。二娃的后代便留在了這個縣城,每一代都成為了小學的語文老師。”
第一次見豐年時,她便給我講了這個故事。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很亮,埋頭吃著醫(yī)院食堂分發(fā)的半截蒸紅薯。消毒水的味道蔓延在過道里,糞便的臭味從門縫里鉆出,像一股陰冷的氣,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將頭頂?shù)陌坠鈸錅?。紅薯不甜,或許是再次蒸熱的緣故,只有外皮帶著熱氣,芯子卻是冷的。堅硬的口感叫人想起了一年四季飯桌上的土豆。我吃得很慢。沒等那股熱氣散去,手里只剩下了半塊冰冷的紅薯。豐年已經(jīng)吃完了她的半個,用余光瞥著我這邊。
“你吃吧,我不太餓。”我將余下的小半個遞過去。
她狼吞虎咽,深褐色的皮粘在了她的臉上,卻不突兀,看上去就像是一截營養(yǎng)不良的紅薯——瘦弱、矮小,臉曬得黑里透紅。最顯眼的是她的那雙手,凍得開裂,沒有一寸皮膚是完整的,如同一雙遲暮老人的手。護士心疼豐年,將多買的護手霜送給了她,但涂上去卻沒有什么用。豐年的手依舊那樣,睜著血紅色的眼睛。
“我想回去,到黃河邊上去。”豐年說。
“但是,你好不容易才走出來?!?/p>
“正是因為不容易,才更要回去,”她的嗓音里懷有一種陌生的情感,“如果我都不回去了,那就沒有人再愿意回去。我的老師已經(jīng)教不動書了,阿黃還是需要讀書的。”
阿黃是他們隔壁家的孩子。豐年說,他們當?shù)叵矚g用狗的名字喚孩子。狗,命賤,似乎這樣孩子就能更好養(yǎng)活。一個村里的孩子都叫二狗、狗娃子??斐燥埩诉汉纫宦暎狡律先菓?。當?shù)厝讼矚g多生,嫁了人的媳婦幾乎是一年一胎,少的一個家庭就三四個孩子,多的有七八個,有些人家能生十來胎。缺水,又種不出什么糧食,只能名字上“講究”一下,希望自己的孩子不會被餓死。計劃生育搞了幾十年,戴著紅袖套挨家挨戶要罰款的人也不少。當?shù)厝私o不出那份錢,便躲罰款,在家里生,也不給孩子上戶口。有一戶人,在查人口的工作人員上門時,將三歲大的幺兒藏進了水缸里,蓋上了木蓋。人走了之后就忙著下地干農(nóng)活,一家人都忘記了還有一個孩子。直到晚上大姐做飯,才發(fā)現(xiàn)四弟死在了水缸里。
我聽得瞠目結(jié)舌:“那為什么還要繼續(xù)生?”
“風俗吧,”豐年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大家似乎都相信,生得越多過得越好。被遺忘了那么久的村莊,想把它一把拽回來,是一件很難的事情?!?/p>
她看上去真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倘若不是護士告訴我,我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矮小又黝黑的姑娘是我的同齡人。她很愛講話,不標準的普通話里帶著鄉(xiāng)音,包在嘴中,說出來有種奇特的滑稽。講到高興的地方,她總會停下來,痛快地笑一聲。
“你生什么病了?”我開始好奇她的過去。
“生???”她有些疑惑,隨即笑開了,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齒,“我沒有生病。只是為了掙錢,才在醫(yī)院里待著。”
“掙錢,怎么掙錢?”我又多了幾分興趣。
“試藥。幫醫(yī)院里試即將上市的藥,一次三萬?!?/p>
“還有名額嗎?”
“這個我不太清楚,”豐年笑了笑,手中把玩著塑料袋,一圈又一圈地纏在了手上,“你可能需要問問醫(yī)生什么的?!?/p>
“呃,這個是合法的?”
“合法,當然合法,醫(yī)院和機構(gòu)正兒八經(jīng)招的?!?/p>
我長舒了一口氣,不想讓自己顯得太急切,于是往后坐了坐。靠著椅背,即使隔著厚重的衣服,也覺得刺骨的涼。一看墻壁上的掛鐘,已經(jīng)晚上九點了。再過幾分鐘,護士便要來查房。我告訴豐年,自己得回去了。豐年點了點頭,又說自己再坐一會。
關門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
她坐在空白的走廊里,像一團變得透明的冷氣。
二
第二日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白色天花板的角落多了一張蛛網(wǎng)。
巴掌大,或許才織了一層,并不牢固,有些搖搖欲墜。我瞇著眼睛打量那只蜘蛛的位置。忽地,門開了。父親走進來,穿著皺巴巴的汗衫。母親跛著腳跟在后面,背上扛了一個碩大的布袋。一張半生不熟的面孔在門口磨蹭,和我的目光撞上,不免尷尬一笑。進來,把門帶上了。父親不安地搓了搓手掌。
“你感覺咋樣?”母親的乳房開始下垂,呈現(xiàn)出老態(tài)。
“還不錯?!?/p>
“都在床上躺著了,還說不錯?多大個人了?!备赣H嘟囔道。
母親瞪了他一眼,又走過來握住我的手,不小心碰到輸液管,她連忙松開,驚詫地看著這條陌生的透明管子。我清了清嗓子:“媽,這是輸液管,二姑上次發(fā)燒,到縣城里輸?shù)木褪沁@東西。第二天就好了?!?/p>
“媽當然知道這是什么?!?/p>
我不說話了。
那個人走過來,小卷發(fā)堆在蓬松的皮膚上,隨著她的動作上下顛動。她的眼睛看上去像是蒼蠅,泛著渾濁的綠光,脖子上戴著一條很粗的珍珠項鏈。我盯著她,一聲不響。她尷尬地搓了搓手掌,和父親一模一樣的動作。我總算知道她是誰了——大姑,她很多年沒有回去過了,聽說在城里開了車行。
“大姑,吃蘋果不,新鮮的,”我說,“輔導員送的果籃。”
“哎喲,年輕家家的,咋個把自己搞成這樣子咯?”她似乎是慢了一拍,擠出溫情又責備的眼神,隨后才坐在床頭柜邊的看護椅上,拿了個蘋果,用手心擦了擦,不知道擦下了些什么,并不吃,而是裝進了皮包里,“大學的老師就是好,大方,還有火龍果。”
“大姑你拿著吃吧,我沒胃口?!?/p>
“唉,你這孩子……老天爺保佑敏娃快點好?!彼鲱^看向白熾燈,仿佛老天爺就在白熾燈里。白光照得她的鼻尖油膩膩的。
我說:“大姑我現(xiàn)在挺好的,果籃你都帶著吧?!?/p>
她這才一件件把水果裝進包里,一邊裝,一邊說著自己大清早就到車站接我爹娘:“累得腰間盤突出差點又犯了,下了車就一路趕過來,連口水都沒喝?!?/p>
最后果籃里只剩下兩個橙子。皮很厚。
我把視線轉(zhuǎn)向他們。父親立刻從塑料椅子上起來,站直了身體。自從我成為村里第一個上了985的大學生之后,老一輩都對我肅然起敬。上到農(nóng)忙前的祈福,下到哪家孩子發(fā)燒,都會來我們家。走在機耕道上,也會聽到三輪車上的父母教育孩子,要好生念書,才有機會走出這個旮旯。父親很驕傲,他總是守在門口,神氣地對前來看熱鬧的人說,敏娃忙著,沒有時間。父親的威嚴正在褪色。角落的雞毛撣子也許久沒有被用過了。它的兄弟,上一根雞毛撣子,被我扔進了旱廁里。誰知道它卻浮了起來,被小解的父親瞧見了,給我好一頓打。后來我就明白了,這世間第一大利器,就是雞毛撣子。
“現(xiàn)在地里不忙,你二舅幫忙看著的,我們來看你?!蹦赣H說。她將布袋里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衛(wèi)生卷紙,牛黃皂,打著補丁的床單,盆,高中時喜歡的頭繩……掏到最后還有幾把忘記取出的谷殼,深黃色,已經(jīng)過了谷粒金燦燦的時段,只有一股潮濕的倉庫味。在南方,即使再干燥的地方,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霉意。母親總是一股腦想把所有的東西都塞給我,就像我高中到縣城里念書時一樣?!拔覀冞€把那只母雞逮來了,就是你高三那年養(yǎng)的那只,”母親神氣地仰著腦袋,“等你哪天嘴饞了,我就把它殺了?!?/p>
“它現(xiàn)在養(yǎng)在哪里?”
“你大姑家里。你就安心住著,明天我把其他東西給你捎過來?!?/p>
“你爹娘,現(xiàn)在也住在我家里?!贝蠊貌遄臁?/p>
“學校能讓你再待多久?”父親打量著病房。四人間。對面住著一個老人,屎尿都不能自理,房間里一股苦杏仁味。隔壁是一個孩子,每天哭鬧不已,他的家長不怎么來看他。但護士說,不用哄他,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哭著自己玩。還有一張床,是空著的。
父親摸著褲縫邊,又拿出布袋,塞了一把錢給我。五塊的,十塊的,二十塊的,數(shù)額最大的一張,也不過是張青蛙皮。放到我手心里時,最外面一張已經(jīng)半濕了,帶著機油味。
“輔導員說,一周?!?/p>
“你們學校,真好?!备赣H很高興。
護工開始幫老人掏屎,盆里裝滿了堅硬的排泄物。他的手每動一下,老人便痛苦地呻吟起來。我剩下的半截話,也在苦杏仁味里,被我全部吞了回來。
輔導員昨天來過,代表學院來看我的傷勢。我說,我要出院。她為難地表示,學院的意思是讓我多住一段。我強調(diào)自己的精神診斷沒有問題,也沒錢。她說,錢不是問題,學院會給補貼?;蛟S是覺得自己找到了我的癥結(jié),她忽地笑了,反復寬慰道,學校是有錢的。
“你們打算待多久?”我轉(zhuǎn)向母親。
“等你出院?!?/p>
“沒事,你們今晚就回去吧。如果買不了票,我?guī)湍銈冋覀€旅館。”
“干啥?我們剛來,你就趕我們走?”
“我一個人也沒問題。你們還有地要忙活,老是麻煩二舅也不好,住在這里麻煩大姑也怪不好意思的。你們現(xiàn)在回去,還可以趕上后天趕集,把該買的東西都買了。”
“這有啥好麻煩的?”父親搓著手。
“就是,一家人,有啥麻煩不麻煩的?”大姑笑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淌下來,“雖然現(xiàn)在都沒啥人投奔親戚了,但我和你爸,是親姐弟?!?/p>
我笑了笑,再次轉(zhuǎn)向父親,帶上了他無法拒絕的語氣:“你們必須得回去?!?/p>
父親臉上浮現(xiàn)出困窘的神色,似乎想不明白,為何我會如此堅決。但是在這兩年里,他已經(jīng)習慣于聽我的話?!拔揖褪莻€粗漢,啥也不懂,但是敏娃子是個讀書人,你們有啥不懂的,就去問她?!边@成了他最愛說的話。這里面,有對我的愛,對我的驕傲,以及對自己的輕視。每一次聽到,我都覺得鉆心似的疼。但是父親很高興。
“好,”他一字一頓地說,“我們今晚就走?!?/p>
“今晚就走?”母親驚詫地問道,又在父親的目光中止住了。她碎碎念著,說要去醫(yī)院食堂看一看,看伙食怎么樣。又走過來,要幫我扎頭發(fā),說整天披著頭發(fā)像什么樣。
“狗子,你們的那只雞,還帶回去嗎?”大姑問道。
“帶回去,”我搶在父親之前開了口,“家里就這一只母雞,還指望著它繼續(xù)下蛋。大姑一大早就來接我爹娘,真是麻煩了,回去多吃點水果吧。”
三
母親接了盆水幫我洗臉,我說自己沒有斷手斷腳,可以下床走動。她不聽,用從家里帶來的帕子,細致地從我的額頭擦到耳后。變白凈了些,母親很滿意,說看上去可真俊。父親找了張塑料凳子坐下,時不時站起來走兩步,搓一搓褐色的手掌。大姑出去了,她說自己聞不慣消毒水的味道,在醫(yī)院大門外的肯德基等他們。
“肯什么?”父親糊涂地重復著。
“一家快餐店,”我將自己的臉從溫熱的帕子上抽離,“它的外面有一個很顯眼的老頭標志,紅色,留著一大把胡子,很容易就看到了。”
大姑的神色流露出幾分憐惜,摸了摸父親的肩膀:“狗子,你當初就該和我一同出來打拼的。這些年在鄉(xiāng)下沒過什么好日子吧?”
“但是娘和四弟還在村里待著咧。”父親笑了笑。
大姑搓了搓手掌,擠出一個愧疚又冰冷的笑容:“辛苦你了,狗子,照顧媽和癱瘓的四弟。”
母親往我的身上又套了一件衣服,走過去檢查窗戶關好了沒。她說,隔壁的孩子也被送到了縣城里念書,每周末徐姨都會帶著燉湯去看他。豬養(yǎng)得很肥,今年能賣一個好價錢。還有家里的地,收成也很好。頓了頓,她壓低聲音問我:“錢夠用嗎?”
我說夠用,學校每個月都給補助金,我過得好極了。母親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最后只輕輕地說:“你四伯快不行了?!备赣H搓著手,來回在房間里轉(zhuǎn)著,站在窗戶邊張望,最后很不好意思地過來,問我:“肯德基究竟長什么樣子?”
我找出圖片給他們看,又用小程序點了一個套餐。我讓他們一會兒熱乎乎地吃一頓再走,外面太冷了,在車站等著是白受罪。
“貴嗎?”父親湊近了看,“這是啥子東西?”
“不貴,我的補助金夠用的。那個東西,是炸雞。旁邊的東西,是漢堡,就是兩片面包夾了肉和蔬菜。瓶子里是可樂,之前我嚷著要喝的就是這玩意?!?/p>
父親羞澀地點了點頭,說果然是好東西。
我小心地切換界面,不想讓他們看到賬戶余額上的兩位數(shù)。他們又坐了一會兒,卻像是渾身不舒服般,不斷地站起、坐下。每當那個孩子或者老人看過來時,父親都很不自然地搓著手,或者咳嗽一兩聲。約摸過了半個鐘頭,父親坐不住了。他說:“走了?!蹦赣H不舍地跟在后面。我點了點頭,說要把他們送到樓下,卻被父親止住了。
“你就安生躺著。我們找得到出去的口?!?/p>
他們走了后,病房又恢復了冷清的模樣。
孩子哭鬧著玩,護士看過一回,疲倦地說等他哭累了,自然也就安靜了。老人在經(jīng)歷了方才一通后,躺在床上,直直地盯著天花板。那一只芝麻大小的蜘蛛,已經(jīng)換了地方繼續(xù)織網(wǎng),又走向了另一端。視線里,這只蜘蛛正在一寸寸地長大,來回搓著腳,在隨時都可能破碎的蛛網(wǎng)上準備度過一生。我想起了父親,他總是尷尬地將手背在身后,或者搓一下手心,再反過來包住手背。第一次離家念大學的時候,父親將我送到了縣城的車站。他們本想著一路將我送到大學門口,但是母親在臨走前退縮了。她說自己從來沒有出過那么遠的門。母親往我的包里放了兩個咸花卷,還有一個水煮雞蛋。雞蛋剝開,一股腥味從手指蔓延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們,我不喜歡吃雞蛋。高三時,每月一次的探親假,母親總是坐在車站的柵欄里面,為我剝雞蛋。開大巴的師傅和父親是“老根”,只要母親不出站臺,便不用付車票錢。我蘸著家里的咸菜,吃了三年的雞蛋,又坐了十四個小時的火車,終于來到了這座城市。城市很大,沒有家鄉(xiāng)搖搖晃晃的腳動三輪,無數(shù)個點,被地鐵串聯(lián)在一起。我拖著兩個碩大的編織袋,在地鐵口站了許久,直到工作人員來詢問我怎么了。我搓著手,告訴他,我不知道怎么買票。他把我領到了一臺機器前,手把手教我如何買票。在付款前,我猶豫了許久。“怎么了?”他又問道。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終于將錢塞了進去。那一刻,我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是父親的女兒。搓著手,宛若這一只蜘蛛。
“你在想什么?”
視線慢慢縮小,我逐漸看不見蜘蛛,眼前出現(xiàn)了豐年的臉。
“我在思考,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豐年一屁股坐在我床邊,分了半個香梨給我。她向來很受醫(yī)院其他人的喜歡,在我沒有跟她搭話之前,總能看見食堂阿姨多給她一勺肉菜。她笑著看著我:“你嘗嘗。剛剛有個阿姨把一整個果籃都給我了,我還是頭遭見到這稀奇玩意?!?/p>
我咬了一口,寡淡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開。一個沒有成熟的香梨。我下意識想要把它扔掉,但看著豐年吃得高興,又默默地咽了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吃它?!彼路饹]有味覺,也聞不見屋里的臭味。
“怎么會,你們那邊沒有嗎?”
“甘肅缺水,我們那邊更是。水果是稀缺貨,縣城里面賣得可貴了。我從小到大吃的唯一的水果,就是番茄。那么大,水特別多。我們家就是種這個的?!彼咽O碌男“雮€香梨全部塞進嘴里,兩個拳頭挨在一起,比劃著。
“過得真不容易?!蔽业偷偷馗锌?/p>
“現(xiàn)在好多了?!必S年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我?guī)湍愦蚵犃艘幌?,下一次試藥可能要一年后了。你是急著要錢嗎?”
“也不急,就是,”我聳了聳肩膀,“我一直都沒錢?!?/p>
“因為生???”
“不是,我不是因為這個進醫(yī)院的。”
我的臉頰在她的注視下一點點地變紅,攥著半個香梨的手慢慢縮緊,冰涼的汁水滴落在黃白色的床單上。我著急地伸手去擦,把那實在難以下咽的梨放在床頭。豐年拿了濕帕子過來,蹲在床邊,用力地將污漬蹭去。
“這樣就好了。”她仰頭對我笑道。
一下子,我心里五味雜陳。
“我很缺錢。”我小聲地說。
我再次想起了和輔導員碰面的事,它像是一根不大不小的刺扎在心里,不疼,但一直存在。那時候,本月的補助金遲遲沒有打下來,舍友又過生日,強拉著我要去海底撈慶祝。她和另外一群老師,在隔壁那桌和工作人員一起唱生日歌,很是快活。我擔心自己沒有辦法承擔AA后的費用,便過去問她,審核多久能通過。她輕飄飄地瞧了一眼,說:“你也知道自己吃的是補助金啊?!蔽倚邞嵉卣局詈箫堃矝]吃便走了。舍友很不高興,之后吃飯上課沒有再找過我。后來,我便停止了申請補助金,自己在外面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一份在學校里發(fā)傳單的工作和一份在麥當勞上夜班的工作,勉強也能將自己養(yǎng)活。有時候?qū)嵲诔跃o,便幫別人寫論文,臨時掙個三四十塊錢,將兩天的伙食費墊著。打工多了,精力跟不上,成績自然就下去了。上一次找輔導員簽字,聽到她在和辦公室里其他人說閑話,大概的意思是,貧困生,心思還沒有用到正道上。我站在過道里,覺得自己被甩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疼?;厝ズ螅汩_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那些被拉長的夜晚里,我開始看見父母的臉,還有村里每一個瞥過我的人。我不斷地回想起一雙雙落在我肩膀上的手,父親驕傲又羞澀的笑容,還有母親遠遠的注視。我開始感受到害怕,身子躺在床上,一會兒重,一會兒輕。
“我也很缺錢,”豐年一臉認真,“但也得活著?!?/p>
她出門洗帕子,而我趁這個時間,用力地將剩下的半個梨塞進了嘴里。
很酸,酸得我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四
“我們當?shù)赜幸槐臼窌瑥那宄_始記載,其中一節(jié)便是講我的祖先治理黃河的故事。從我這一輩往上數(shù)四輩都是秀才,可惜那時候已經(jīng)是民國的前夕,科舉不再吃香,只是在鎮(zhèn)上買了一個臉面。我父親那輩是七個孩子,母親那邊也是。到了我這一輩,就只有五個了。孩子多,那么多張嘴,越吃越窮?!?/p>
豐年記得很清楚。她說,自己的父母都大字不識,年輕的時候掃文盲的風沒有傳到他們村里,等第一批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村子里大部分都不識字,只有少數(shù)幾個能認得自己的名字。村長會寫簡單的幾句話,但看不懂書。那本記載當?shù)貧v史的書,也幾十年沒有再翻開過了。最近一段新添的歷史,也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前。
“你之前提到過……”
“我的語文老師,”豐年解釋著,“他們一家是讀了書的,傳了好幾代。但是當?shù)厝瞬辉敢庾x,他們更想填飽肚子。少數(shù)讀了書的年輕人,也再沒有回來了。”
那個老人睡下了。如今,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睡覺。那個孩子嚷累了,也趴在枕頭上睡著了。我便裹上衣服,和豐年到過道里說話。
幾乎沒有什么人。在冬日的白天,住院部里探望的人都很少。急診室依舊人滿為患,ICU更是排不上號。許多老人進來,沒過多久,便被推進了停尸房。不時有醫(yī)生腳步匆匆地走過,病床從房間里推出,卻蓋上了白布。我和豐年注視著一個老人,他坐著輪椅,從走廊這邊滑行到另一端,再回來。護士很為難,告訴他應該上床了。
“等我死了,有的是時間躺著?!崩先撕懿桓吲d。
豐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似乎被什么東西拉回到過去。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這么入神?”
她擠出一個笑容,破天荒地搖了搖腦袋:“我不喜歡醫(yī)院?!?/p>
“沒有人喜歡醫(yī)院。”
“我是指,我不喜歡這里的死亡。”
“沒有人喜歡死亡?!?/p>
“我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在小學二年級。那時候我貪玩,家里人都覺得,我會像前幾個孩子一樣,讀完義務教育就干體力活。我不寫作業(yè),每天放學都瘋玩,直到第二天快要上學了,才趴在屋后的田埂上補作業(yè)。和我們家離得最近的那家人,有一個念五年級的姐姐。她成績很好,人也溫柔,每天早上都陪著我補作業(yè),再一起上學。爸媽都說,她以后會離開這個窮地方。但有一天,她讓我自己去上學,說她有事情要做,待會兒走小路來追我。但是,到了晚上,人們在水庫邊發(fā)現(xiàn)了她的書包和鞋?!?/p>
“死了?”我脫口而出。
“死了。”豐年再次搖了搖頭,蔫蔫地坐在長椅上,抱緊了自己的雙腿,“她的母親也在幾天后跳了,但是被搶救了過來。后來他們一家人搬去了別的地方。”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不知道。除了她母親,沒有人知道??上莻€女人,后來徹底瘋了。我到現(xiàn)在都會想起她那天早上的話。她讓我好生背書,聽寫至少要對一半,晚上的時候她會檢查我的功課。她只有弟弟,沒有妹妹,所以她一直都很喜歡我?!?/p>
一顆滾燙的眼淚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被激得一顫,差點跳起來。
“后來我就一直很用功地念書,高中的時候接受了當?shù)氐馁Y助,免了學費,到最近的縣城里讀書。再后來,我考上了大學,走了出來,就這樣。”
豐年的語氣變得硬邦邦。
“我覺得很愧疚,幾乎整晚睡不好覺?!彼^續(xù)說道。
很難相信,每天都笑著的豐年會有這樣的煩惱。自打一周前我在食堂遇見她,她便鮮少有不笑的時候,看護大媽都會親切地稱她為“小蔫蘿卜”。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瘦弱,矮小,笑起來兩只眼睛卻都亮晶晶的。大家都很喜歡她。
“是因為,”我揣摩著用詞,“你為她的死亡感到愧疚嗎?”
“有一部分,但更多的是因為自己。我,我們家欠了很多錢。”
“很多錢……你們家借了高利貸?”
“借了,因為……”她聳了聳肩膀,竭力用輕松的語氣敘述著,“我哥他,想要買一個智能機,兩千塊錢出頭。周圍人都有,他也不想顯得太寒酸。但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只有八百,還是補貼。他就去借了高利貸。他沒有想到,利息會那么高。沒有人教他。他只是看到了廣告,覺得之后自己打工可以填上,就去了。結(jié)果每天都滾利息,最后一口氣滾到了好幾萬。家里面拿不出那么多錢。我們家一年的收入才不到一萬。一家七口,把吃喝拉撒的錢一拋,也不剩什么積蓄了。”
“所以你就來試藥了。”我替她接上了后半句話。
“是,”她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幸好碰上了這個。”
“我的手機還是別人不用的,”我安慰道,“當時有扶貧的人來我們村,聽說我考上了大學,走的時候就把舊手機留了下來。我去縣城里辦了卡,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了兩年多?!?/p>
豐年的臉越來越紅。起初,只是一點點紅暈,但是在我的注視下,幾乎要燒起來。她的皮膚很黑,平日里幾乎看不出什么血色,現(xiàn)在黑紅的模樣,像極了一只烤紅薯。我還想說些什么,她卻一下子跳起來,受驚般地跑遠了。
“我,我先回病房了。到時間了?!?/p>
我坐在冰冷的長凳上,看著她,一點點地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五
周日的時候,我出院了。
輔導員又來了一次。她委婉地勸我:“要不要回家休息一段時日?”我一股腦將東西裝進了布袋中,頭也不抬地告訴她:“我沒錢?!彼汇?,尷尬地扯了扯嘴角。豐年沒有來送我。自從那晚的辭別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她。護士說,她和我是一個學校的,說不定以后能碰上。我笑了笑,卻在心里默念,千萬不要碰面。
被送進來的時候,在學校里鬧出了很大的動靜。當我從一個酸痛的夢里醒來時,仿佛全校的人都知道了我。當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那個“吃安眠藥自殺的窮學生”。登上校園網(wǎng)看一眼,果不其然有人傳了照片——我像是一條死魚,穿著那件已經(jīng)走絨的羽絨服,直挺挺地躺在擔架上。照片里我的臉很模糊。有人在下面詢問是誰,帖主含混地說,法學院的,具體信息不方便透露。我放大照片看了看,很丑,原來接近死亡是這副樣子。一想到豐年也會看到這些,我的雙頰便忍不住發(fā)燙。
舍友都在宿舍,見我拖著布袋進來,瞬間安靜下來。
我將東西擺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把生霉的谷粒被我灑在了宿舍樓下的花壇里。有一個舍友正在和家里人打電話,抱怨輔導員不同意自己換寢室。我主動提出,我可以幫她跟輔導員說。她愣了一下,又氣沖沖地別過頭去,輕聲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一個跟我關系比較近的姑娘對我解釋說:“她只是被嚇著了,當時你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也是她叫來了宿管阿姨和救護車?!?/p>
“不好意思,嚇著你們了?!?/p>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有說。
去食堂打飯的路上,我已經(jīng)不再聽到關于自殺的傳聞。兩周的時間,足以讓人們忘記一個自殺未遂的事件。每天都有太多的事情發(fā)生,像是一把谷粒,從頭上澆下,淅淅瀝瀝地落到了腳旁。我很慶幸。學校太小,我擔心碰見豐年,又將圍巾向上拉了拉。這也是學校送來的慰問品,很暖和,毛線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味道。
忽地聽到前面兩個人的口中冒出一個熟悉的名字。她們說:“隔壁文新的一個姑娘為了買手機,借了高利貸,把輔導員氣得直哆嗦?!币粋€人說:“怎么這么傻?”另一個說:“虛榮唄,以為自己能夠還上。名字倒是好聽,叫豐年?!彼齻兊穆曇艉茌p,轉(zhuǎn)眼間又跳到了另一個話題上。
我站在原地,渾身冰冷,被那些聲音凍得渾身發(fā)抖。無數(shù)的聲音從一旁退去,我仿佛又看見自己一口氣吞下了數(shù)顆安眠藥,就著涼透的水,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我感受到刺骨的涼。死亡是一件令人討厭的東西。我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一會兒很輕,一會兒很重。
在一片模糊中,我看見了豐年。她端著飯盒,站在不遠處,安靜地看著我。她的膚色太顯眼,像一抔缺少水分的土壤,干得裂開,露出大地的紋路。感受到我的視線,她的臉逐漸變得通紅,如同有火正在炙烤。
“又見面了?!?/p>
我?guī)缀跽f不出話來:“你過得還好嗎?”
豐年愣了一下:“沒什么問題。我找了老師,她讓我報警。錢是追不回來了,但是沒有發(fā)生最壞的結(jié)果?,F(xiàn)在也把錢補上了。”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的眼神,說:“我真的很好,你怎么不信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走,我們到黃河邊上去?!?/p>
責任編輯:吳怡樺